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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台儿庄大战(5)李宗仁:临沂之捷

 兰州家长 2023-10-02 发布于甘肃
回忆台儿庄大战(5)李宗仁:临沂之捷

1938年春,坐镇徐州指挥的李宗仁旧照 图片来自网络

我(李宗仁自称)在六安就省政府主席(安徽)后回到徐州时,已是2月初旬,鲁南保卫战至此已进入紧急阶段。敌军板垣、矶谷两师团正以台儿庄为会师目标,并策应津浦路南段敌军之攻势,企图会攻徐州。

先是,当韩复榘态度游移之时,津浦路敌军可以随时南下,青岛在战略上已成孤立之点,无死守价值。我乃命令青岛守军于学忠部南下,沿淮河北岸据险防守,以堵截敌军北进。

而对青岛防务只采取消极态度,由市长沈鸿烈率海军陆战队五百人,及一部分警察,协同维持治安,并监视海面敌人。

1938年1月12日,敌军板垣第五师团在青岛之崂山湾及福岛两处强行登陆,沈市长即率所部南撤。敌军占领青岛后,乃沿胶济路西进,至潍县转南,经高密,循诸城、莒县一线,进迫临沂;与津浦线上之矶谷师团取得呼应,齐头猛进。

板垣、矶谷两师团同为敌军中最顽强之部队,其中军官、士卒受侵略主义之毒素最深,发动“二二六”政变之日本少壮派,几乎全在这两个师团之内。今番竟协力并进,与自南京北犯之敌军相呼应,大有豕突狼奔,一举围歼本战区野战军之气概。2月上旬,临沂告急,该地为鲁南军事上所必争的重镇,得失关系全局。

当时,因本战区战线空前辽阔,而南北两面庞大的敌军兵团又已同时向徐州采取夹击攻势,处此紧急关头,既无总预备部队可资调遣,只有就近抽调原守海州之庞炳勋军团,驰往临沂,固守县城,堵截敌人前进。(庞部防地则由驻苏北之缪澄流军接替。)

庞军团长之职位虽比军长崇高,但所指挥之军队则只有五个步兵团,实力尚不及一个军。庞君年逾花甲,久历戎行,经验丰富,于抗日以前之内战时期,以善于避重就轻、保存实力著称,人极圆滑,为一典型之“不倒翁”人物。凡为庞氏之指挥官,与并肩作战之友军,莫不对其存有戒心。

但是,庞君亦有其特长,他能与士卒共甘苦,廉洁爱民,为时人所称道。所以,他实力虽小,所部却是一支子弟兵,有生死与共的风尚,将士在战火中被冲散,被敌所俘,或被友军收编者,一有机会,他们都潜返归队。以故庞部拖曳经年,又久为中央所歧视,仍能维持于不坠。

当庞部奉命编入第五战区序列之初,庞氏即来徐州谒见,执礼甚恭。我因久闻其名,且因其年长资深,遂亦破格优礼款待。我虽久闻此公不易驾驭,但百闻不如一见,于谈吐中察言观色,觉庞君尚不失为一爱国诚实的军人。

在初次见面时,我便推心置腹,诚恳地告诉他说:“庞将军久历戎行,论年资,你是老大哥,我是小弟,本不应该指挥你,不过这次抗战,在战斗序列上,我被编列为司令长官,担任一项比较重要的职务而已。所以,在公事言,我是司令长官;在私交言,我们实是如兄如弟的战友,不应分什么上下。”

接着,我又说:“我们在内战中,搅了二十多年,虽然时势逼人,我们都是被迫在这旋涡中打转,但是仔细回想那种生活,太没有意义了。黑白不明,是非不分,败虽不足耻,胜亦不足武。

今日天如人愿,让我们这一辈子有一个抗日报国的机会,今后如能为国家民族而战死沙场,才真正死得其所。你我皆是五十岁以上的人,死也值得了,这样才不愧做一军人,以终其生。”

庞君闻言甚为感动,说:“长官德威两重,我们当部属的,能在长官之下为国效力,天日在上,万死不辞。长官请放心,我这次决不再保存实力,一定同敌人拼到底。”

我又问他道:“你的部队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我替你解决呢?”

庞叹息说:“我原有五个团,现在中央有命令,要我把一个特务团归并,共编为四个团。长官,我的部队兵额都是足额的,我把这个团归并哪里去呢?不能归并,就只有遣散。现在正是用兵之时,各部队都在扩充,唯独要我的部队遣散,似乎也不是统帅部的本意吧?”

我说:“可能上级不知道你部队的实况!”

庞说:“报告长官,我如不遵令归并,中央就要把整个部队停止发饷!”

我说:“中央这方面是不合现实的,我当为你力争此事。”

我又问他道:“你的部队还缺少些什么呢?”

庞说:“子弹甚缺,枪支亦都陈旧,不堪作战。”

我也答应在我权力所能及,尽量予以补充。在庞部去海州之前,我便认真地向中央交涉,请求收回成命。

旋奉军政部复电说:“奉委员长谕,庞部暂时维持现状。”

我将此消息告诉庞君,全军大喜过望,庞氏自更感激涕零,认为本战区主帅十分体恤部曲,非往昔所可比拟。

我更命令本战区兵站总监石化龙尽量补充第三军团的弹药和装备,然后调其赴海州接防,全军东行之日,我亲临训话,只见士卒欢腾,军容殊盛,俨然是一支劲旅。

此次临沂吃紧,我无军队可资派遣,只有调出这一支中央久已蓄意遣散的“杂牌部队”,来对抗数目上且占优势的号称“大日本皇军中最优秀的板垣师团”。

二月下旬,敌我两军遂在临沂县城发生攻防剧烈的战斗。敌军以一师团优势的兵力,并附山炮一团、骑兵一旅,向我庞部猛扑。我庞军团长遂率其五团子弟兵据城死守。敌军穷数日夜的反复冲杀,伤亡枕藉,竟不能越雷池一步。

当时,随军在徐州一带观战的中外记者与友邦武官不下数十人,大家皆想不到以一支最优秀的“皇军”,竟受挫于一不见经传的中国“杂牌部队”。一时中外哄传,彩声四起。板垣征四郎以颜面有关,督战尤急。我临沂守军渐感不支,连电告急。

所幸此时,我方援军之张自忠第五十九军,及时自豫东奉调赶至津浦线增援。张部按原命令系南向开往淮河北岸,增援于学忠部,适淮南敌军主力为我李品仙廿一集团军之卅一军,暨廖磊十一集团军之第七军及四十八军所纠缠而南撤,我遂临时急调张自忠全军北上临沂,援助庞部作战。

张部以急行军出发,于3月12日黄昏后赶到临沂郊外。翌晨,敌军攻城甚急,五十九军先与守城部队取得联系,乃约定时间向敌人展开全面反攻。

临沂守军见援军已到,士气大振,亦开城出击。两军内外夹攻,如疾风暴雨。板垣师团不支,仓皇撤退。庞、张两部合力穷追一昼夜,敌军无法立足,一退九十余里,缩入莒县城内,据城死守。

沿途敌军伏尸遍野,器械、弹药遗弃不计其数,造成台儿庄大战前一出辉煌的序幕战。

敌军退入莒县后,我军围攻数日,终因缺乏重武器,未能奏效,否则生擒板垣亦未可知。

临沂一役最大的收获,是将板垣、矶谷两师团拟在台儿庄会师之计划彻底粉碎,造成以后台儿庄血战时矶谷师团孤军深入,为我围歼的契机。

此次临沂之捷,张自忠之第五十九军奋勇赴战之功,实不可没。张自忠亦在“杂牌”之列,他所以能造出这样赫赫战功,其中亦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张自忠原为宋哲元第二十九军中之师长,嗣由宋氏保荐中央,委为北平市长。(编者按:此处为李氏误记,张自忠在七七事变前为天津市长,事变后奉宋哲元命,代理北平市长及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等职。)

七七事变前,敌人一意使华北特殊化,张以北平市长身份,奉宋氏密令,与敌周旋,忍辱负重,外界不明真相,均误以张氏为卖国求荣之汉奸。七七事变后,张氏仍在北平城内与敌交涉,因此舆论界对其攻击尤力,大有“国人皆曰可杀”之慨。

迨华北战事爆发,我军失利,一部分国军北撤南口、张垣,张部则随大军向南撤退。时自忠被困北平城内,缒城脱逃,来京请罪。唯京、沪舆论界指责张自忠擅离职守,不事抵抗,吁请中央严予惩办,以儆效尤。

南京街上,竟有张贴标语,骂之为汉奸者。群情汹汹,张氏百喙莫辩。军委会中,亦有主张组织军法会审;更有不逞之徒,想乘机收编张之部队,而在中央推波助澜。

此时,我刚抵南京,闻及此事,乃就西北军自忠之旧同事中调查张氏之为人。他们,尤其是黄建平,均力为辩护说,自忠为人侠义,治军严明;指挥作战,尤不愧为西北军中一员勇将,断不会当汉奸。

我听到这报告,私衷颇为张氏惋惜。一次,我特地差黄君去请他前来一叙,孰知张君为人老实,竟不敢来,只回答说,待罪之人,有何面目见李长官。后经我诚恳邀请,他始来见我。

当张氏抵达之时,简直不敢抬头。平剧中,常见犯人上堂见官,总是低着头说:“犯人有罪,不敢抬头。”对方则说:“恕你无罪,抬起头来。”我以为这不过是扮戏而已,殊不知抗战时期,北方军人中尚有此遗风。

我说:“荩忱兄,我知道你是受委屈了。但是我想中央是明白的,你自己也明白,我们更是谅解你。现在舆论界责备你,我希望你原谅他们。群众是没有理智的,他们不知底蕴才骂你,你应该原谅他们动机是纯洁的……”

张在一旁默坐,只说:“个人冒险来京,戴罪投案,等候中央治罪。”

我说:“我希望你不要灰心,将来将功折罪。我预备向委员长进言,让你回去,继续带你的部队!”

张说:“如蒙李长官缓颊,中央能恕我罪过,让我戴罪图功,我当以我的生命报答国家。”

自忠陈述时,他那种燕赵慷慨悲歌之士的忠荩之忱,溢于言表。张去后,我便访何部长一谈此事。何应钦似有意成全。我乃进一步去见委员长,为自忠剖白。

我说:“张自忠是一员忠诚的战将,决不是想当汉奸的人。现在他的部队尚全师在豫,中央应该让他回去带他的部队。听说有人想瓜分他的部队,如中央留张不放,他的部队又不接受瓜分,结果受激成变,真去当汉奸,那就糟了。我的意思,倒不如放他回去,戴罪图功。”

委员长沉思片刻,遂说:“好吧,让他回去!”说毕,立刻拿起笔来,批了一个条子,要张自忠即刻回至其本军中,并编入第一战区战斗序列。

自忠在离京返任前,特来我处辞行,并谢我帮忙,说:“要不是李长官一言九鼎,我张某纵不被枪毙,亦当长陷缧绁之中,为民族罪人。今蒙长官成全,恩同再造,我张某有生之日,当以热血生命以报国家,以报知遇。”言出至诚,说来至为激动而凄婉。我们互道珍重而别。

至1938年2月,淮河前线吃紧,于学忠兵力不敷,军令部乃将五十九军调来五战区增援,张军长大喜过望,因为我和他有那一段渊源,他颇想到五战区出点力。

不过,在五战区,他亦有所顾虑,因为他和庞炳勋有一段私仇。原来,在1930年中原大战之时,庞、张皆系冯系健将,彼此如兄弟。不意庞氏后来倒戈反冯,且出其不意袭击张自忠师部,张氏几遭不测。所以,自忠一直认为炳勋不仁不义,此仇不报,誓不甘休。

自忠此次奉调来徐时,便私下向徐参谋长陈述此一苦衷,表示在任何战场皆可拼一死,唯独不愿与庞炳勋在同一战场。盖庞较张资望为高,如在同一战场,张必然要受庞的指挥,故张不愿也。好在原定计划中,已调他去淮河战场。

天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淮南敌军主力适于此时被迫南撤,淮河北岸军情已经缓和,独于此时,庞炳勋在临沂被围请援,而我方除五十九军之外,又无兵可调。徐参谋长颇感为难。

我闻讯后,乃将张自忠请来,和他诚恳地说:“你和庞炳勋有宿怨,我甚为了解,颇不欲强人之所难。不过以前的内战,不论谁是谁非,皆为不名誉的私怨仇私。庞炳勋现在前方浴血抗战,乃属雪国耻、报国仇。

我希望你以国家为重,受点委屈,捐弃个人前嫌。我今命令你即率所部,去临沂作战!你务要绝对服从庞军团长的指挥。切勿迟疑,致误戎机!”

自忠闻言,不假思索,便回答说:“绝对服从命令,请长官放心!”

我即命张氏集合全军,向官兵训话鼓励一番。自忠乃率所部星夜向临沂增援,竟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胜仗!若非张君大义凛然,捐弃前嫌,及时赴援,则庞氏所部已成瓮中之鳖,必至全军覆没。其感激张氏,自不待言。

从此,庞、张二人竟成莫逆,为抗战过程中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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