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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生活 第四章 ---- 第六章

 新用户4541Ay47 2023-10-07 发布于上海

第四章 东坡的贬谪生活

前章说过,东坡的政治生活,无非是反覆于知遇贬谪之中。他的一生,时而入朝,时而到外面去做小官,时而被贬谪到远的地方去。细细说来,是一笔极麻烦的账。而简单的说一句,他生平是遭过两次知遇和两次贬谪。两次知遇,已在前章说过:一次是神宗时上万言书的时候,一次是被仁宣太后召对的时候。得意的事,不过如此,没有什么多话可说。所谓两次贬谪,就是一次被贬到黄州,一次被贬到岭外。这里可说的话较多了,现在分别就来如下:

黄州,在今湖北,居长江上游。在那时候,算是偏僻的地方,生活当然是不舒服。但是东坡胸襟开朗,不以迁谪为苦。初到黄州时,借住在天庆观道士堂里,预备在那里,静坐四十九天。他在此时不但不觉有得甚里苦处,反悟得修养要旨。试看他答秦太虚的信道:

吾侪渐衰,不可复作少年调度,当厚自养炼。谪居无事,颇窥其一二。已并得本州天庆观道堂三间,冬至后当入此室,四十九日乃出。非自废放,安得就此。太虚!他日一为仕宦所縻,欲求四十九日闲,岂可复得耶!当及今为之。寝食之外,不治他事。但满此期,根本立矣。此后纵复出从人事,事己,则心返。自不能废矣。

这几句话可以算是他自己报告在黄州修养时的情形。

又寄太虚的信道: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又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这是他自己报告在黄州时的经济状况。他每日至多只用一百五十文,固然是那时候的生活程度低,然看他那样的把一月的用费,预先分为三十块,挂在屋梁上,每天早晨用画叉挑取一块,还要贮大竹筒中,慢慢的用,如有用不完的,还要用来待宾。这样的爱惜物力,在今日看起来,就是穷措大(编者注,穷而迂腐的读书人)看了,也未免要失笑,何况是富家儿郎!

又寄太虚的信道:

所居对岸武昌,山水绝佳,有蜀人王生在邑中。往往为风涛所隔,不能即归,则王生能为杀鸡炊黍,至数日不厌。又有潘生者,作酒店樊口,棹小舟径至店下。村酒亦自醇酽,柑橘椑柿极多,大芋长尺余,不减蜀中。外县米,斗二十,有水路可致。羊肉如北方,猪牛獐鹿如土,鱼蟹不论钱。岐亭酒监胡定之,载书万卷随行,喜借人看。黄州曹官数人,皆家善庖馔,喜作会。

这是他报告在黄州交游的情形。他的四川同乡,开酒店带卖水果的老板,岐亭酒监,黄州曹官,大约都是该地方的小官,这些人都是和他往来的朋友。村店醇醪,家厨精馔,时常聚会。他把这些事零零碎碎,栗栗碌碌,随笔写来,令人读了,如读小说,如听老妪谈家常,只觉得非常有趣。而他的贬谪生活中,有这样的一段,亦可算不寂寞了。

另有寄王元直的信和答毕仲举的信,都是在黄州时自述他的谪居生活。寄元直信云:

黄州直在井底,杳不闻乡国消息。不审比日起居如何?郎孃各安否?此中凡百粗遣。江边弄水挑菜,便过一日。或圣恩许归田里,得款段一仆,与子众、大杨、宗文之流,往来瑞草桥,夜还何村,与君对坐庄门,吃瓜子炒豆,不知尚复有此日否?

答仲举信云:

黄州滨江带山,既适耳目之好,而生事百须,亦不难致。早寝晚起,又不知所谓祸福果安在哉!偶读《战国策》,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者,可谓巧于居贫者也。菜羹菽黍,差饥而食,其味与八珍等而一饱之余,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美恶在我,何与于物!

前一信,充满了归思。我们读了,好像是他过不惯谪居的生活。其实不然。他所以思归,是忘不了故乡的朋友,原非过不惯谪居的生活。我们试把后一信对照一读,就可以知道他对于谪居的生活,是觉得很安适的。

大概远僻的地方,都有很好的山水;而谪居的生活,又十二分的闲散。闲散的人,遇着好的山水,自然有充分的工夫去攀藤扪葛,选胜探幽了;自然有充份的兴致去领略山水的真趣了;也自然有充分精神去做纪游的文章了。

柳子厚的永州、柳州山水小记,是千古游记中的神品。我们今日读一读他的文集,什么黄溪,什么钴鉧潭,什么袁家渴,什么仙弈山,什么石鱼山,溪光云影,恍惚都在卷帙间。谁也觉得他的游记做得好,却不知道这些游记,全是贬谪的生活逼他做成的。他被逼迫着做成这许多文章,却不料成为绝作,流传千古而不朽。这又是被贬谪者不幸中的大幸了。

三十年前,作者在蒙馆里从旧式的先生读《古文观止》,就读到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这些名句,一直到现在,还深深的刻在脑子里。不过,在当时候只是瞎读罢了,哪里知道赤壁就是在黄州,哪里知道苏东坡是因贬谪到黄州去才得着游赤壁的机会。到现在才明白东坡的千古不朽的《赤壁赋》,也和柳子厚的小记一样,是贬谪的生活逼迫他做成的。东坡在黄州时的作品,除了《赤壁赋》以外,还有一首《赤壁怀古》,通称为“大江东去”的词,也是文坛上的名著。其他诗文,就及此了。这大概也是赤壁是天成生一个好题目的缘故。

说到赤壁,又少不了有几句枯燥无味的考证话来了。本来曹操和周瑜打仗的赤壁,在今湖北省嘉鱼县,而黄州也有一个赤壁。两个赤壁,是各管各,不相干的。苏东坡所游的,是黄州的赤壁。不过,他的赋里,把它认为曹操打仗的赤壁。累得后来注《古文观止》的先生们,说东坡所游的是嘉鱼的赤壁,以致和事实不符。而眼力精锐的校勘家,又说苏东坡没有地理历史的常识,以至于缠不清。其实,东坡也知道黄州的赤壁,不是曹操打仗的赤壁。至少,对于这个地方,也有些怀疑。只看他寄范子丰的一封信,就可以知道。那信道:

黄州少西,山麓斗入江中,石室如舟,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或曰:非也。时曹公败归华容,路多泥泞,使老弱先行,践之而过。曰:“刘备智过人,而见事迟。华容夹道皆葭苇,使纵火,则吾无遗类矣。”今赤壁少西对岸,即华容镇。庶几是也。然岳州复有华容县,竟不知孰是。今日李委秀才来相别,因以小舟载酒饮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上有栖鹘。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

这封信,是东坡刚游了赤壁以后写的。他说:传云曹公败所,所谓赤壁者。他又说:或曰非也。这可见东坡认他为曹操败所,不过是根据传说,自己实在也有些怀疑。不过曹操的赤壁大战,确是作文的好材料,东坡要利用这材料,所以就根据似是而非的传说,在《赤壁赋》里,把他认为是曹操的败所。说他完全弄错,同是不可;说他有意欺人,也未必。他只不过欲利用曹操的战争,点缀他的文章罢了。真的!倘然把曹操的故事除掉,那《赤壁赋》和“大江东去”的词,要减色不少。

东坡在黄州时的生活,除了上文所述的而外,再有在那边躬耕的事,在前面“政治生活”里已说过,今不再说。还有一件应该说的事,就是《后赤壁赋》中所说的“步自雪堂”。

这一所雪堂,在黄州的东门,就是在他躬耕的地方,因为在雪中筑成,所以就题名雪堂。并在四壁画了雪景。《赤壁赋》中所谓“步自雪堂”,就是这所房舍了。只不知现在可有遗迹没有?

柳子厚因贬谪而得遍游永州和柳州的山水,东坡因贬谪而得饱看黄州的江山,这是他们二人相同的。不过,子厚的胸襟太窄狭,谪居的生活是郁郁无聊,东坡的胸怀阔达,随时随地,都作乐观,这是他们二人不同之点。“忧郁能伤身”,这句话是不错的。但看柳子厚只活到四十七岁,苏东坡却活到六十六岁,相差约二十年,虽然也有旁的关系,但是达观不达观,不能说不是许多关系中之一种。

东坡谪居在黄州时的生活,已如上文所述,他谪居在岭外时,是怎样呢?岭外是今广东地方,东坡被谪到广东的惠州和琼州。这二州在北宋时还算是蛮荒之地,天气又很炎热,在那边的生活,自然不及黄州舒服了。琼州更是一个荒岛,是古代所谓儋耳人所住的地方。因为是岛,要航海去,所以当时称为“海外”。

我们要知道东坡在那边的生活是怎样,请看他的自述:

岭南天气卑陋,气蒸溽,而海南尤甚。秋夏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以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百余岁者,往往皆是,八九十岁,不论也。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吾当湛然无思,寓此觉于物表,使折胶之寒,无所施其冽;流金之暑,无所措其毒。百余岁何足道哉!彼愚老人,初不知此,特如蚕鼠生于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温,一吸之凉,相续无有间断,虽长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秋霖不已,顾视帷帐间有蝼蚁,帐已腐烂,感叹不已。信乎!书此时戊寅岁也。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少焉水涸,蚁即径去,见其类,出涕曰:“几不复与子相见。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念此可为一笑。

这两篇短文,描写潮湿炎热的天气,和说明他对付这种环境的达观,是很详细的很明白的。我们读了,不但是能了解他在那时候的生活,而且彻底了解人生的意义。

说到这里,我们又要说一说两个和东坡相似的人了。一个是韩退之,他曾被贬谪到潮州。潮州在广东,那地方的气候风俗人情等,正和惠州相同。韩退之的《驱鳄鱼文》,就是在那个时候做的。再有一个是柳子厚,他曾被贬到柳州。柳州在广西,一切的情形,也和广东差不多。这两位所谓“逐客”,被贬谪的地方,恰和东坡一样。但是他们对于环境,就不及东坡旷达了。

韩退之有诗道:“水作青罗带,山为碧玉簪。”柳子厚有诗道:“海上群山若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退之的诗还没有什么,子厚的诗就满纸都是伤心语。却不料东坡就用他们的现成语,做成一联云:“系闷岂无罗带水,割愁还有剑芒山。”不但是善于运用成语,十分巧妙,而且把柳诗原意翻转来说,就把伤心语一变而为旷达语。这一点就是东坡和退之、子厚不同处。

东坡贬谪到惠州时,有他的如夫人朝云同去,后来朝云就死在惠州。这也是更足伤心的事,但东坡却也看得很平常。关于这一件事,在下面“恋爱的生活”一章里面说得很详细,这里不多说了。

东坡在琼州,因为消息不灵通,有人误传东坡死了。后来东坡回来,才证明他没有死。因此,这一件事便成了文坛上的一个典故。我们现在当然不必拿他当典故用,但是,于此可看得出两件事情:其一,琼州的消息阻隔,可见他的荒远。其二,后人拿他当典故用,可见他们怎样的钦佩东坡。

第五章 东坡的文艺生活

凡是略读过一点中国文学史的人,都知道东坡是中国文坛上一个著名的人物。东坡的文学作品,全恃天才,不假人力。他对于一切的文艺,竟没有一样不会,且各有相当的位置。但是,没有听见他用过什么苦功。不但不曾用过苦功,而且是当作一件游戏事看待。试看他自述道: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他又说道:

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词,皆可书而诵之。

他又说道:

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

这三段话,差不多把他自己文学的特色,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告诉人家。我们再看他自述作诗的话。他于《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的诗,后半首道:

……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作诗如追亡逋,要火速追上,一松手,便被他逃走了。这好像是笑话,而不知确是实情。然这样的作诗者,也全在遇着机会时,火急捉住,不要把机会放过。倘没有遇见机会时,也不能勉强寻机会,决不是苦吟深思的诗人,所能够学他这样的做,然他也不能做苦吟深思的诗。

总之,东坡这四句诗,也充分的描写出他的作诗的生活,充份的说明了他的诗的特色。

说到苏东坡的词,也是宋朝的一个大家。他在那时候,和柳永都以善做词著名,他有幕客某某,是善歌的。东坡问他:“我词比柳耆卿(就是柳永)何如?”某说:“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听了,不觉大笑。

这位幕客的话,也真能道得东坡词的好处。

东坡除了文、诗、词而外,兼能书,能画。而书法尤为著名。他写字,也恰如他作文作诗一样,全是天才,不假人力。试看他《跋文与可论草书后》的一段话道:

余学草书凡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颠、素之各有所悟,然后至于此耳。

又云:

留意于物,往往成趣。昔人有好草书,夜梦,则是蛟蛇纠结。数年,或昼见之。草书则工矣,而所见亦可患。与可之所见,岂真蛇耶?抑草书之精也?余生平好与与可剧谈大噱,此语恨不令与可闻之,令其捧腹绝倒也。

从蛇打架而悟到写草字,真是奇谈。而且他说:“余学草书凡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如此说来,那十年工夫是枉用了,不会写字的人,也不必伏案执笔,临什么帖,摹什么碑,只消望田沟草堆里去守着,看一回蛇打架,立刻可以领悟,拿起笔来一挥,就可以成为草书名家了。在事实上说得通么?那当然是不通。所以我记东坡的话,连带要声明一句:读者如要学写草字,切不可因此一言而上了东坡的当。倘然不听我的忠告,而上了东坡的当,那么,我是不负责的。

这样说来,东坡的话又全是骗人的话么?那我又要声明:东坡的话,或者说得太过分些,但决不是完全骗人。为什么呢?读者要知道:他是先学了十年学不成,及一见蛇打架,才领悟得。倘然不先有这十年的工夫,任凭你见一百次蛇打架,也是无用。这就是我忠告读者的话了。不过,我自己固然没有学过十年书,也没有见过蛇打架,所以写起字来,总是写不好。

东坡《题文与可画竹》的诗道: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

画竹能将身与竹俱化,那么,画梅也必须将身与梅俱化。画什么,将身与什么俱化,如此,画才能得神。文与可是善于画竹的,然而当他画竹时,已经将身与竹俱化了,任便什么都不管了。所以他的将身与竹俱化,在他自己还没有知道,而一般的人又不能知道,只有东坡能知道,只有东坡能说得出。

这两番话,虽然是东坡评论文与可的书和文与可的画,和他自己的书画无什关系,但是他知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也可以知道他自己的书画是怎样了。

东坡是个绝顶聪明人,不但诗、词、书、画、样样都会,样样都好,就是猜谜子、对对子等等小玩意儿,也都很精。现在记两件极有趣味的故事如下:

王安石柄国政时,行“青苗法”,人民都觉得不便;但是敢怒而不敢言,只好用谜语式的诗,说说他们的痛苦。那时候有人在相国寺壁上题诗道:

终岁荒芜湖浦焦,贫女戴笠落拓条。阿侬去家还京洛,惊心寇盗来攻剽。

人家读了这首诗,没一人知道他的用意。只说是妇女因为丈夫外出,又遇着荒年乱世,所以题这样的一首诗。谁也不知道是骂王安石的话。后来王安石失败了,东坡才把这首诗解释给人家听,说是骂王安石的。那首诗是这样解释的:诗中“终岁”二字,就是“十二月”。“十二月”三个字,合成一个“青”字。“荒芜”二字,是说“田有草”。草字头加“田”字,就是“苗”字。“湖浦焦”是“去水”的意思,水旁加“去”字,就是“法”字。“阿侬”是吴言。“吴言”二字,合成“误字”。“去家京洛”,是“国”字。“寇盗”,是说“贼民”。全诗所寓的字,就是“青苗法,误国贼民”。这样一说,便明白了。那做的人,亏他想得出,更亏了东坡能猜得出。

在北宋时候,中国和辽国往来,辽东的使臣,都能通中国文,通中国语。却是故意的寻出些难题目来,和中国人相戏,中国人倘然答不出,那就要被他们看不起。这是当时国际交涉中的一种特别情形,上文已经说明白了。如今再说,元祐时有一位辽使到中国来,他出了一个对子道:“三光日月星。”这个对子,可把人难住。任便你怎样用一个数目字,对了三字,但是下文总被三件事物所限定,所以是无法可对的。于是人家去请教东坡。东坡对道:“四诗风雅颂。”这样才把那辽使压服了。

东坡又常和黄山谷、秦少游等,同观李龙眠的画。那幅画上所画的,是许多人在那里掷骰子。盆子里的骰五粒是六,还有一粒,方在旋转未定。一人俯首疾呼,他人都作吃惊的样子。画得情景逼真。看的人都说好。只有东坡道:“为什么李龙眠学闽中口音?”人家不懂,问他是什么意思。东坡说道:“四海语音,呼六,都是合口。只有闽中是开口。今盆中五粒骰子都是六,再有一粒旋转未定,一人俯首疾呼,自然呼他是六。然此人不是合口,却是张口。岂不是闽音?”人家听了他的话,都叹服他的眼光精细。把这话告诉李龙眠,李龙眼也佩服他。

东坡的诗文,固然是明白如话,人人能解,然有时候也有特别难解的地方。因为他于所请三教九流的书,无所不读,读了,又都拉来应用,如咏雪诗道:

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

王安石见了这两句诗,十分佩服,对他的女婿蔡卞称赞这诗好。蔡卞道:“只不过形容雪色罢了,有什么好处?”王安石道:“你哪里知道呢?'玉楼’是肩名,'银海’是眼名,出于道书,他使用得恰好,所以为妙。”

按,这样的字,亏了东坡会用,也亏了安石能懂。

第六章 东坡的闲适生活

东坡的诗格,在陶渊明、白香山之间。原来诗格也就是人格的代表,可知东坡的人格,有和渊明、香山有相似之处。这种相似处,就是“闲适”。

我们要知道东坡闲适的生活,试看他自述的话:

余谪居黄州,辨才、参寥遣人致问,且以太虚题名相示。时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涨,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间,风露浩然,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云,云涛天际。因录以寄参寥,使以示辨才,有便至高邮,亦可录以寄太虚也。

参寥、辨才,是东坡的两个方外朋友,太虚就是秦观。这是东坡寄与他们三人的小简,报告他在黄州的闲适生活。

或为余言,草木之长,常在昧明间。早起伺之,乃见其拔起数寸,竹笋尤速。夏秋之交,稻方含秀,黄昏月出,露珠起于其根,累累然,忽自腾上,若推之者,或缀茎心,或缀于叶端。稻乃秀实,验之信然。

这又是一段闲适生活的写照。

司空图有“棋声花院闭”之句。吾尝独游五老峰,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古松流水,惟闻棋声,方知此句之妙。

这又是一段闲适生活的写照。

元丰六年十二月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亦未寐,相与步于中庭。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乃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这又是一段闲适生活的写照。

草木的生长,稻茎的收吸露珠,道院中的棋声,空庭中月光如水,竹柏影如荇藻。这许许多多自然界的奥妙,不是十分闲适的人,不能发现。发现了,说与他人听,他人不曾身历其境,也不能理会。像东坡这样绝顶聪明的人,于草木的生长,也要实验了,然后信人家的话;于“棋声花院闭”的诗,也要亲自到了白鹤观,听见棋声,才知道此句之妙。那么,一般钝根人,一天到晚,奔走于名利之场,那里能领会此中佳趣。而且这样的钝根人,就使他身历其境,也不能领会。

东坡说得好:“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这话真说得透彻极了。宇宙间的一山一水,一风一月,一草一木,极寻常的事物,莫不含有极奥妙的意味,只在闲适的人能够细细的领略,慢慢的体会。可惜世上忙人多,闲人少,就把这些都忽略过了。

东坡的闲适的生活,能够从他的文学作品里充分的描写出来。他的《行香子》词云: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又《虞美人》词云:

持杯遥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持杯更复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披。

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

又《蝶恋花》词云:

云水萦回溪上路,叠叠青山,环绕溪东注。月白沙汀翘宿鹭,更无一点尘来处。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樽酒不空田百亩,归来分取闲中趣。

又《和梵天寺僧守诠》诗云:

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

我们说到闲适的诗人,我们立刻联想到陶渊明和孟浩然。东坡最喜陶渊明的诗,不但是读得烂熟,而且逐首的和他,作《和陶诗》四卷。可见他是如何景仰陶渊明了。不过,他的实际的生活,却和陶渊明略有不同。渊明自从不为五斗米折腰,解绶归去而后,就结身做个隐者,享受田园的生活。亲自荷锄种豆于南山之下,亲与野老农夫话桑麻。而东坡则不然。东坡虽然屡被遣谪,投迹蛮荒,有时脱离了热闹城市的生活,却不曾像陶渊明做个得失不知、治乱不闻的羲皇以上人。而是他的闲适生活,乃无时不闲适,无地不闲适,居山林亦闲适,居朝市亦闲适,居蛮夷亦闲适。

孟浩然也是个闲适的诗人,他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名句,真是充满了闲适的意趣。然而孟浩然是个终身不仕的隐者,所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他差不多是个和世人断绝关系,超然于尘寰以外的人。而东坡则不然。东坡的实际生活,和浩然不同。只不过他的意趣,却和浩然一样。

自来遭着贬谪的人,多郁郁不自得,以致文学作品。多变为消极的,人生观也都变为消极的,结果,是以悲愤损其天年。只有东坡能免去这一层。这是他闲适的胸怀,能够处逆境而不怨,所以如此。这话在前面“贬谪的生活”一章里,已经说过,这里不必多讲,请读者参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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