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坎南 | 卓尔不群的哈耶克

卓尔不群的哈耶克

整理|经典摘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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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章中我打算集中讨论“卓尔不群的哈耶克”，即哈耶克学术探讨及公众演说中的理念与观点所产生的净效果，以及百年来对观察到的和所经历事件产生的影响。

1946~1948年正值战后，我在芝加哥大学读研究生。在当时，经济学学生，不管是研究生还是本科生，很快就知道，通往知识殿堂的第一步是掌握亨利·西蒙斯（Henry Simons）讲义，其中就包括了著名的租金问题。这些问题都高度程式化，用于说明市场如何有效配置资源。并且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还说明了对资源或投入支付的价格等于边际产出，对所有投入资源支付的价格将耗尽总产出（总投入等于总产出）。但是单位投入的边际产出是多少呢？西蒙斯问题给出了明晰的答案。只要假定减少一单位的投入，从理论上可以算出新情形下的总产出，那么所降低的价值就是试验中减少的这一单位投入的产出。

我在此提议就这么做：让我们设想一下之前的100多年里没有出现过哈耶克。哈耶克的产出是什么？当然不可能进行全面衡量，因为有些效果还没有显现出来，但我们可以开始衡量。

很有必要作一个区分：社会科学家的哈耶克与古典自由主义、法律政治社会哲学家的哈耶克。比较公认的解释是，第一个角色的行为比第二个角色的行为更偏重实证、较少规范色彩。不过这两个角色的区别似乎与本议题并没有特别大的关系，也不能对哈耶克著述特点进行归纳。

首先，看看作为社会科学家的哈耶克，基本是但不完全是政治经济学家。哈耶克职业生涯中的一部分重要作品，尤其是早期的一些作品，并没有对我提出的基本问题给出明确的回答。在这里我觉得我们可以暂不关注哈耶克早期的周期理论与资本理论。这些作品在公开发表时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可，对后来的经济发展理论影响甚微。

我认为也可以省略对哈耶克后期的强调经济发展与社会制度演化要素作品的研究，这或许会引起很多争议。哈耶克认为行为规范是演化而来的，在实践上可能飞跃到其所称为的“美好社会”，“美好社会”构想本身就是重要贡献。但这一贡献被抵消了，至少一定程度上，被后来哈耶克的过分强调制度发展演化论抵消，越演越烈的演化论推翻了哈耶克自己的若干基本观点。

哈耶克有以下两大贡献，能提高我们对经济互动过程的科学认知。首先，也是特别重要的一点，将市场过程理解为个体决策者之间互动的纽带，是相互交换，而不是类似于计算机或生产产品的外在机制。哈耶克并不是首个持有这个观点并在20世纪的关键时期阐明这个观点的人，但是我认为他最清楚地揭示了这一观点，而且把市场的这一过程融入更具包容性的“自由宪章”的分析之中。

哈耶克的第二大科学贡献是，在一定意义上是第一大贡献的推论：认为市场秩序是相互交换关系，聚焦参与者个体的选择与行为，这些参与者共同完成了交易过程。哈耶克认识到，这些参与者在不同情形下各自进行选择，不可能事先规定最终的结果。这个认知本身对于参与者而言是主观上的理解，不可能被互动过程以外的人事实上或潜在地获得。这说明市场可以利用这一认知。在20世纪最后几十年中，所谓的“信息经济学”作为一个分支逐渐形成，其最初的假设就是可以通过更多投资获取“外部”客观存在的信息。仅仅在最近，在哈耶克的真知灼见的帮助下，斯蒂格勒等人才澄清了错误。

我简要提到的这两大贡献，以及有关演化的主张，奠定了哈耶克作为杰出社会科学家的地位。不过，我认为这只是社会科学家哈耶克的边际产出，他对这个世纪的净贡献，远比他作为古典自由主义社会哲学家要卓越得多。当然我们必须明白，哈耶克所赞成和阐述的哲学立场，都直接或间接地源自其科学洞见。可以说，没有真正理解和阐释市场过程是相互交易过程，则所推断的古典自由主义的哲学立场就建立在较为脆弱的基础上。

让我们再次回到最初的问题：哈耶克对20世纪的净贡献是什么？如果20世纪没有出现哈耶克，则20世纪的理念与历史发展轨迹会有什么不同？首先应该知道，早在哈耶克出现很久之前就已经发展了系统的哲学核心原则，而且与哈耶克相近时期的人还有奈特、米塞斯、朱克斯、波普尔、迈克尔·波兰尼、欧肯、勒普克、艾奥迪、弗里德曼等，他们在许多方面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哈耶克在其中是卓尔不群的。但是体现在哪些方面呢？这是有待我们解答的一个衍生问题。

正如在上文的评论中已经表明的，我不认为可以在其他古典自由主义者的作品中读到像哈耶克那样清晰阐明的哲学立场，读到如此条理清晰、富有说服力的文字。我也不认为他的贡献出于个人意愿，我个人尤其钦佩他突破政治经济界限、涉猎法律和政治哲学的能力。哈耶克的卓尔不群在于他的自我突破。谁又能与哈耶克争锋呢？如果20世纪没有了他，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哈耶克之所以是哈耶克，有两个独立但又相互关联的关键事件：第一是1944年《通往奴役之路》的出版；第二是1947年成立了朝圣山学社。我将分别对这两个事件进行分析。

哈耶克曾经告诉过我们，他不愿意看到自己在《通往奴役之路》中描绘的情景发生。在撰写这本书时，恰逢战乱，他对西方社会前景非常悲观，于是就从支持理念理想和制度宪法化变革两方面描述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的这本书是预测也是警告。我从来都不认为哈耶克把自己当作带领子民走出困境的当代摩西。对哈耶克更为贴切的描述是在“困境中哭泣”的人。至多，他寄希望于英国能有胆识过人的领导人读了并懂得这个道理，进而这些领导人可以对政治产生影响。

几乎纯属偶然，哈耶克的这本小册子的影响变得背离了作者的初衷。尤其在美国，相关观点通过《读者文摘》缩略版的传播扩散，哈耶克以旧式自由主义者的身份进入了公众和政治议题。而且，在过去以及现在，哈耶克被媒体刻画成了古板的妄想开历史倒车的反动派。在萧条问题上，媒体认为哈耶克归咎于过度资本主义，而不是20世纪中期盛行的浪漫集体主义乌托邦。令哈耶克感到意外的是，他发现自己被孤立了，并被派往了考文垂。甚至连科学领域的专家同行们都没有去查证，太多的同行都认为哈耶克已经打破了无形的界线。哈耶克将自己政治化了，由于错误的动机，还由于20世纪中期难以饶恕的知识界不良风气。

哈耶克发现自己所起的作用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他被众多的古典自由主义信徒奉为名人，还受到在历史变化洪流中迷失方向的保守主义的追捧。似乎顺理成章地，哈耶克居于领导地位。不过这一领导地位极大地扩展了他的影响力的广度与持久性。他绝对不是像米塞斯那样，后边追随着一小群虔诚信徒的狂热分子，而是一个安于长期思考的索群寡居生活的人。

哈耶克从来没有宣称有私人产权下的公众智慧，但他确实表达了实现“美好社会”的坚定信念，认为人们可以在享受自由的同时也能实现经济繁荣。他毫无芥蒂地高度怀疑弗兰克·奈特展示的任何万能药的潜在效力，不愿意轻易接受其他古典自由主义的观点。因而，哈耶克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古典自由主义。

由于哈耶克是代表性的领导者角色，很大程度上借助了政界和知识界对手的强大力量。我们只需想想，那段扭曲的经历几乎要让哈耶克的这本小册子夭折于新闻媒体。在这一时期中，哈耶克本来可以有机会恢复经济学理论家的地位，或许可以致力于驳斥众多新兴的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的若干谬误。

但历史并不是这样的。《通往奴役之路》的“恶名”使哈耶克再也不可能回到最纯粹的学术，而是拓展了研究的疆界，先是涉足宽泛的政治经济领域，进而是伦理、法律、哲学和政治等领域。他原先想要做的是更清晰、充分地阐明《通往奴役之路》论点的理论基础。哈耶克在努力完成这项任务的基础上耗时10余年最终完成了《自由宪章》，并于1960年公开出版。

再次回首，哈耶克长期致力于建立、促进并保护的朝圣山学社，与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他所秉持的立场一脉相承。《通往奴役之路》既有若干口诛笔伐者，也有许多铁杆支持者，这使哈耶克几乎成为所有组织密切关注的焦点。而且哈耶克已经是个国际主义者，他出生在奥地利，是英国公民，又很快成为美国其他学科的翘楚。他愿意从事并投身于奄奄一息的事业，某个在我们看来必定没有前景的世界性古典

自由主义协会的事情。不过，再一次地，哈耶克通过这本小册子，独力打造了学社并活跃了30多年。在一定程度上，学社的成员一直都知道，学社有点徒有虚名，而有了这本书，学社就可以（也的确是）在思想上产生影响。甚至在其历次会议中，学社成员之间相互增进了解，这样的支持在动荡的20世纪40~60年代是必不可少的。

暂且不表哈耶克的陈年旧事，还是言归正传吧。我一开始的问题是：哈耶克对20世纪的净贡献是什么？比较粗线条的回答是，作为古典自由主义社会哲学家的哈耶克的贡献远远超过经济学理论家的哈耶克。更细致的回答是，哈耶克的净贡献并不在于一套独有的理论体系或观点立场，哈耶克找到了自己在20世纪的历史使命，即成为一名古典自由主义者。在真正意义上，哈耶克是古典自由主义的代表，集合了典型的古典自由主义的特征，其著述海阔天空、涉猎甚广，适用更宽泛的标准。

因而，再回到那个衍生的问题：如果没有哈耶克，谁能取代他？我觉得没有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确实，如果没有哈耶克，历史将会有很大不同。

这是个非常大的成就，当一切都已经过去，尘埃落定之际，对哈耶克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了：他的贡献是确立了20世纪后半叶古典自由主义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