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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知道莎士比亚”

 昵称28748055 2023-10-09 发布于上海

一、

标题是一个黑框眼镜老梗,懂的懂,不懂的就不解释了。不重要。

看完《美丽新世界》之后,顺着读了两个东西。一个是赫胥黎晚年写的一本历史真实事件研究著作,叫《卢丹的恶魔》。这本书实在太过诡异又丰富,等看完了再聊。(有兴趣的朋友推荐先听一期小宇宙上“惊奇电台”的播客,标题叫《迷幻知觉》,嘉宾是赫胥黎几本书中译本的编辑。)另一个更厉害:我终于读进去莎士比亚了!

《美丽新世界》中的“野人”,通过莎士比亚的著作理解人类情感和世间万物,动不动引用一句莎士比亚印证当下的心情或者事态。我看到那些句子,贴合着“野人”的感受,很有触动。想起以前看剧本时,那句话只是从眼前滑过,留不下任何印象。感觉这“野人”可比我懂莎士比亚多了。

一下有点心血来潮,就翻出莎士比亚戏剧集,翻到“野人”提到好几次的《奥赛罗》,看了起来。如果还是跟以前一样看得昏昏欲睡的话,就继续算了。结果人生第一次,居然看进去了,看完后把《哈姆雷特》也津津有味重看了一遍。

二、

好歹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学生,莎士比亚的剧本我不会一个都没看过,但之前都根本看不出什么乐趣。记得那时在宿舍,室友赵小栋说,莎士比亚也太话痨了。我觉得也是,哪有这么说话的,也太啰嗦了,就很难读进去剧本。在学校看大家排的莎士比亚,觉得喜剧比较有趣——单纯也就觉得有趣,对几个悲剧,始终没有什么太深的感受。

这次终于感觉看进去,首先是因为,我的落脚点完全变了。以前过于关注的人物、故事、主题,基本被丢在了一边,一味盯着当下的那句话,慢读细品,再缓缓往下,不知不觉中看完,惊呼这语言真是妙不可言。感觉这不是什么剧本,就是一部诗歌、格言警句和俏皮话的合集。

作为“戏剧家”的那个莎士比亚,还是跟我没什么关系。因为完全不关心故事和什么剧作结构。放在今天,还有人对比如《奥赛罗》的故事提得起半毛钱兴趣吗?一个丈夫被人构陷,误会了妻子,以为妻子跟下属有染,最后杀害妻子后获知真相,自杀了事。这算什么呀?要说狗血,今天“多如恒河之沙”的社会新闻和各种穷尽构思、或胡编乱造的小说影视剧,狗血一万倍的都比比皆是。要说不通,那乍一看,就是莫名其妙不大通。

那些关键情节点和线索,比如《哈姆雷特》的书信调换、毒酒毒剑死光光,《奥赛罗》中伊阿古用来构陷的关键证据手帕之类,那都什么呀?现在九流的B级片和网大编剧,都能编得比这些刺激。

对所有那些人物,我也找不到多少共情和认同。无论是哈姆雷特的犹豫彷徨、霍拉旭的忠诚友爱、奥菲利亚的失落心碎,还是奥赛罗的妒忌狂怒、苔丝狄蒙娜的贞烈伤怀,都对我毫无触动。比较起来,《奥赛罗》里面我倒觉得处心积虑、又功亏一篑的伊阿古和他那个友善、正直的太太更加可爱。

这么说吧,你要是把那些剧本的故事梗概复述一遍,那么我真的是毫无兴趣。如果不知道是大名作,大概率会觉得又是什么胡编乱造的烂片。这样的烂片,地球人现在每天生产成千上万部。

所以以前看各种论文,也写一些论文,对莎士比亚剧作的人物和主题分析得头头是道,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资质愚钝如我,学那些评论和理论大师故作深沉,说莎翁多么触及灵魂,却从没真的被他的剧作或者排演出来的戏剧打动过,真是蠢不可及。

手头有一个收录四大悲剧的企鹅经典版本,后面还收录了作家残雪的四篇解读。换在以前,即便读不下去原著,我也会把解读文章读一遍,为装腔作势积累素材。现在翻到那样确实不感兴趣的主题人物分析文,眼睛扫过几页就一阵阵反胃,立刻把书合上,要不是想到可以上多抓鱼卖,会直接扔了。

三、

对于我来说,莎士比亚终于跟生命有了一点点联结,纯粹就是因为他的语言。

这次重新打开他的剧本,学《美丽新世界》的“野人”一句句仔细读,发现以前觉得啰嗦的风格,就是莎士比亚的精彩之处呀。不夸张地说,如果把那些对白都转化成直白表意的语言,去掉排山倒海的排比、象征、比兴、隐喻表达,那么剧本随便都能少掉一半以上的篇幅。但那样就根本不是莎士比亚的作品了。故事情节是完全不受影响的。可见奔着情节去看这些剧是多么的浅尝辄止。

随便举一个例子。——只要顺手翻开就好,都不用事先想好。在哈姆雷特跟王后说,他不指望她可以保守秘密的时候,讲了这么一通话:

“我不能禁止您不再让那肥猪似的僭王引诱您和他同床,让他拧您的脸,叫您做他的小耗子;我也不能禁止您因为他给了您一两个恶臭的吻,或是用他万恶的手指抚摸您的颈项,就把您所知道的事情一起说了出来,告诉他我实在是装疯,不是真疯。您应该让他知道的;因为哪一个美貌聪明懂事的王后,愿意隐藏着这样重大的消息,不去告诉一只蛤蟆、一只蝙蝠、一只老雄猫知道呢?不,虽然理性警告您保守秘密,您尽管学那寓言中的猴子,因为受了好奇心的驱使,到屋顶上去开了笼门,把鸟儿放走,自己钻进笼里去,结果连笼子一起掉下来跌死吧。”

这里,哈姆雷特其实在警告他妈别跟国王说自己在装疯,同时充分表达了自己对国王以及他妈妈改嫁的厌恶。换成大白话,就是那个国王让人恶心,你还跟他上床,你也让人恶心,我警告你别乱说,不然会有报应的。但看看他的语言,极尽排比、奢华之能事,借此充分体现自己的情感烈度。我以前看到这些感觉很烦,只想赶紧了解后续进展,这次惊觉,原来乐趣就在这里。

因为更多品味语言,阅读的心态就不急躁了。多欣赏一句也是好玩的,就带着期待,很开心地一句句看下去了。说期待,是只对语言期待,看看下面又有什么玩着花样的极度夸张繁复的表达。这些语句和表达的本质,就是诗歌。所以莎士比亚的剧本,被我读成了诗集,即便是随便翻开一页,也完全能看。

这里面,不止是主要人物,那些边边角角的小丑、弄臣、伶人,都满嘴文采斐然的至理名言,谁的话都不能跳过。也不只有格调高雅的诗词歌赋,低俗下流的俏皮话一样为数不少。比如在擅长阿谀奉承的朝臣请哈姆雷特去比武的时候,哈姆雷特说:“他在母亲怀抱里的时候,也要先把他母亲的奶头恭维几句,然后吮吸。”简直笑死,用令人恶心的流行语说,夺笋呐。很纳闷怎么以前看,对这样的话都没留下什么印象。光在那记莫名其妙的“生存还是毁灭”有什么意思(许渊冲先生说这个翻译极度不准确),莎士比亚大俗大雅,低俗的诉求也能在里面得到满足。

从语言出发,倒推回去,我愿意适当修正前面的说法。对很多人物,还是有一些共情和认同的。这种共情,也多是基于其表达的话语,而不是外在的行动。剧本里人物的行动,引发兴趣度现在接近于零。

这样改变切入点之后,到人物层面,又发现自己的认同和感受是完全不同于常规主流的。比如,哈姆雷特,就让我觉得很讨厌,不只是犹豫彷徨,还非常恶毒,自己做错了事,很快就自我辩解开脱,毫无担当。至于对作恶的国王,以及《奥赛罗》里面伊阿古之类角色的认同,那也有现代读者价值取向的转变因素在里面。就像现在看待《水浒》和《金瓶梅》,肯定更欣赏西门庆而不是武松。变态和恶棍在文艺作品里,就是比正面人物吸引人。

四、

因为阅读过程中有在手机跟莎翁剧本之间切换,还有一个特别割裂的感受。手机网络和通行话语的那个世界,不说其他,在语言上就是让人厌恶的。那是一个极端,直接,粗暴,随波逐流。这个极端在莎翁语言这个反向极端的对比下,简直没眼看。用文艺批评的一个术语,是极度缺乏“陌生化”和极度“陌生化”的区别。

由此又一次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纠结:清晰易懂的表述和适当“陌生化”语言的追求之间的矛盾。因为始终觉得,一个内容和想法,只有在相对独立、丰富的语言和形式里才会有更深切的呈现。另一方面,即便最日常的说话和写作,语言的美本身,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并非只是一个工具和途径。

所以我尽量避免用流行语,像什么内卷、PUA、躺平之类的,尽量不用。但鉴于其词义的清晰和广泛接受度,也无法完全避免。用到的时候,身体就会出现轻微的不适感。这类词,本身其实没啥问题,但日常使用频率和跟当下这个外在世界的联结度都有点太高,在我这里就天然带上了傻逼度,引发了身体反应。

看我时间久的朋友可能知道,我以前的文风更加装逼,甚至尝试过完全格言警句、譬喻比兴式的表达方式。后来因为实在太过装逼、不自然就调整了。所以这次重新看到莎士比亚那样的风格,有种哈罗德·布鲁姆说的“故园归乡感”(《西方正典》,布鲁姆视莎士比亚为西方文学核心的核心,认为一切其他伟大作品,都不过是莎翁作品的再阐释和进一步“陌生化”)。倒不敢自比莎翁,只是感觉语言的另一种非日常的表达方式,似乎带来了熟悉又陌生的新鲜空气。从自媒体网络语言到莎翁的语言,好像从钢筋水泥的固化粗鄙房间,来到了一个天鹅绒质感的散发着香气的流动空间。

在那里,死亡不叫“死亡”,叫去到一个“不曾有旅人回来的陌生国度”。表情严肃,叫“带着大理石上雕刻的笑容”(这句其实是《卢丹的恶魔》中赫胥黎的一个表达)。

当然,就语言感受而言,这里面可能存在两个维度的误读。一个是时间区隔,莎士比亚时代的英语和日常表达方式,跟今天的英语肯定有区别,那这里边有多少“陌生化”感受是语言变迁带来的?另一个自然就是空间,毕竟看的是译本,翻译这道关卡是怎么都避不开的。

比如前面提到,许渊冲先生觉得“生存还是毁灭”根本就是误译,因为国家才有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对于哈姆雷特这个个人,to be 不 to be,其实就是要不要活的问题。这跟后面的话连着也更通,死后到底能不能快乐上天堂,担心的就是这个,死后如果就快乐了,那就死了得了。所以朱生豪先生翻译的,反而绕了。本意更加直白。

另外,像很多论者认为的,卞之琳先生的译本比朱译本更能突出对白的节奏感。如哈姆雷特临死前对霍拉旭说的经典对白:“你倘然爱我,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卞之琳先生的版本是:“如果你真把我放在你的心坎里,现在你就慢一点自己去寻舒服,忍痛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留口气,讲我的故事。”我自己读下来确实是感觉后者更有节奏。

所以《王子复仇记》的对白,配音就是以卞之琳译本为底本修改的。我想听过那部配音的朋友,肯定都记得波洛涅斯对雷欧提斯的那段告诫:走吧走吧,船上的帆已鼓满了风……(那个片,我最早是高中时听过广播剧,那段对白,听完就完整背了下来,一直记着。)比较那一段,朱译也没有这么干脆。

不同译本之间的感受,都会不一样。更遑论莎翁的“原意”和原文了。所以,“误读”是在所难免的。但不管怎么说,有真感受的“误读”,也比无感的“正解”要好。

五、

这次的经历,让我再次想到经典文学的接受问题。想起以前身边拿着《神曲》看完解读的序言赶紧把书扔在一边的同学,或者宿舍集体看《王子复仇记》然后集体昏昏欲睡的经历。

这里边涉及两个事实。一个是,在作品遴选、评论和教育系统的推动下,经典文学始终作为某种符号,不时、甚至被强制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即便我本科那时,学的专业完全跟文学无关,同专业同学也多少会借一些经典作品,作为思想和审美追求上的某种象征。

但另一方面,很大一部分经典文学作品,有几个人真的读进去了?即便借了书,认真看过的有多少?即便硬着头皮看了,真的看得如醉如痴醍醐灌顶体验深刻的,又有多少?根据猜测和事实了解,很多同学毕业后就不可能再去看那样的书了。因此,除了符号意义和标题记忆,很多经典,其实从没跟很多人的生命真的发生过关系。我们那时,真正被大家热爱的,是武侠小说,或者《平凡的世界》。就像后来,大家真正热爱的,是《三体》,或者《银河英雄传说》。这些大热作品是不是经典另当别论,但确实很大一部分传统经典,根本没触及过多少人的心灵。

这方面比较起来的话,中国文学要好很多。不管是古典小说还是诗歌。毕竟,更好地契合中国人的审美和心灵。

造成这种情况的其中一个重要成因,恰恰在于推崇那些经典的评论和教育系统!那个系统的推介和强制,自然保证了作品长期、大范围的传播。但是另一方面,太多的主题分析、生硬拆解、课业任务,反而让作品远离了学生。如萧伯纳所言,英国人毕业后不再看莎士比亚,就是上学时强制要求背诵种下的恶果。

人跟书的相遇,同人跟人一样,需要时机。时机不对,预设的出发点和心态诉求不对,再好的人和事,都无缘深交。一个人在课堂上被强制教学莎士比亚,跟“野人”在印第安保留地看被禁的莎士比亚,感受肯定不一样。从这个角度看,进入那个系统,对作品本身,真说不好幸运还是不幸。

跟其他类型比起来,文学作品又很特殊。一本历史研究著作或者哲学著作,提纲挈领总结出论述脉络,即便不看原著或者对原著无感, 相关内容也在发挥着类似原作的价值。但一部文学作品,如果文本阅读本身激不起什么感受,那作再多介绍和分析,或许可以实现别的功用(比如写论文拿文凭),但跟文学体验,就根本沾不上边了。

因此,对于文学阅读还抱持着一点期待的朋友,我根据自身经验提供两个小的建议。一个是,永远为经典作品保留一扇开着的窗。这整个遴选和评价系统,尽管有很多问题,但不会是完全乱来。被历史长期验证、视为经典的作品,肯定有自身的独特价值。彻底丢弃,是有一点可惜的。但是,如果看着没感觉,不用硬着头皮看,更不要像我以前那样装模作样、强行分析(除非有什么现实功利目的),只需要等待一个契机,随缘。碰不见拉倒。人世间没有什么书是非读不可的。如果碰见,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亲近经典,获得乐趣,有多少,算多少。

P.S.,送本书吧。我因为有一套作家出版社出的《莎士比亚戏剧集》,所以另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就重复了。想要的朋友可在后台发消息回复“索书”,第一个发的,我会回复你,烦请告知地址我快递给你。不是第一个的,我就不回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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