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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解读】刘 辉:屠本畯的《山林经济籍》与《金瓶梅》 | 古典名著

 liuhuirong 2023-10-12 发布于湖北

屠本畯是《金瓶梅》刊刻问世前少数亲见其抄本的读者之一,在他编次的《山林经济籍》一书中有过记载:

「往年予过金坛,王太史宇泰出此,云以重资遘抄本二帙;予读之,语句宛似罗贯中笔复从王征君百谷家又见抄本二帙,恨不得睹其全」

三十年代,阿英先生在〈金瓶梅杂话〉一文中,曾据明惇德堂刊二十四卷本《山林经济籍》,全文勾稽出这则材料并公诸于世,引起人们的重视然而,《山林经济籍》一书,传世甚少,颇难获见

(明)屠本畯 著

1957年出版了王重民先生《国会图书馆藏中国善本书录》,介绍了美国国会图书馆所藏明末刻本《山林经济籍》,可惜没有屠本畯的这段跋语

重民先生在介绍此书时,还撰写了一则提要,谓其书为「明末刻本」「不分卷,十六册,四函」

又说:
屠隆序云:「吾家田叔,博雅宏通,鉴裁玄朗,因编是集大底林壑衡门为政,达生娱志,山经农种,一味安稳本色即旁及品泉谱石,茶铛酒枪,亦何非林下风气?
率尔寓兴,岂留此作累心溺志之事哉!命曰《山林经济籍》,良足封侯醉乡,而树勋南柯矣」
按:田叔,屠本畯字也,故第一种《山栖志》题:「吴兴慎蒙辑,屠本畯校阅」
按是书为明末杭州印本,大抵用《五朝小说》《名山胜概记》旧板,变化排纂,另立新名目,冀图多售
而屠隆之序,屠本畯之名,则并出伪托也
全书凡八类,百零四种其八类之目,曰栖逸,曰达生,曰治农,曰训族,曰奉养,曰寄兴,曰漫游,曰玩物
卷内有「谢氏藏书」「谢宝树印」「玉森氏藏书」「顾氏藏书」「求放心斋所藏」等印记1
1983年,又出版了王重民先生的《中国善本书提要》,同样收有这则提要2
重民先生是著名的版本目录学专家,他明确指出,这种不分卷、凡八类的《山林经济籍》是部伪书,系书贾自出花样,「另立新名目」「屠隆之序,屠本畯之名,则并出伪托也」
由此,在海内外《金瓶梅》研究者的心理,就产生了疑念:
一是究竟有几种《山林经济籍》?
二是阿英先生看到的载有《金瓶梅》这段跋语的《山林经济籍》还在不在人世?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阿英先生的藏书,早已封存,不得一见
就连载有专篇介绍《山林经济籍》一书的1944年联合版《中国俗文学研究》,也因印成后「还没有发行,就遭到水患,全部浸毁了外间极少流传,以后也没有再印」3

王重民 撰

建国后,《中国俗文学研究》改名《小说二谈》重新出版,阿英先生又把《明人笔记小话》这组文字给删去了,故国内已属罕见,无法探求其真伪
于是,屠本畯有关《金瓶梅》的这段记载,因原书未见,称引者对它的来龙去脉,几无所知,以致错题为〈山林经济籍跋〉;
或者辗转相引,无从印证再不然,引用时就要加一段注,才好说明问题,如马泰来先生在〈麻城刘家与《金瓶梅》〉一文中就有这样一段注:
《山林经济籍》有两种不同版本其一分为《栖逸》《达生》《治农》《训族》《奉养》《寄兴》《漫游》《玩物》八部,美国国会图书馆有藏,参看王重民:
《国会图书馆藏中国善本书录》,1957年本,页659-660;此本无此段引文
另一分人笔记小话》,收入《中国俗文学研究》,1944年中国联合本,页212-218;
此为《山部》《林部》《经部》《济部》《籍部》,共二十四卷,参看阿英:《明人笔记小话》,收入《中国俗文学研究》,1944年中国联合本,页212-218;此本未见
引文据阿英〈《金瓶梅》杂话〉,收入《夜航集》,1935年良友本,页211-2124
即便是加了这样的注,也未点明问题的症结,因为并不仅仅是「两种不同版本」,而是在内容上编排上都有很大差异的两部同名书
屠本畯编次的这部《山林经济籍》真的绝世了吗?没有它现在完好地保持在北京图书馆善本室
它的发现,不仅证实了屠本畯的确编过一部《山林经济籍》,而且也印证了阿英先生的记载确凿无误
先是顾国瑞同志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找到了一部自娱斋刊不分卷本《山林经济籍》,之后,我们又在北京图书馆看到了这部二十四卷本
本文撰写时,顾国瑞同志提出宝贵意见,并在订正史实上花费了辛勤劳动
在他所写的〈屠本畯与《金瓶梅》〉一文中,将详析不分卷本,故本文从略
找到了这两部原书,多年来的疑念、迷惑,顿然冰消,诸多而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
阿英先生记载无误,重民先生所考亦确原来他们各自忠实记载了自己所见到的一部《山林经济籍》,各自恰恰又没有看到对方所获见的另一部《山林经济籍》

王重民 编 撰

阿英先生在介绍《山林经济籍》的文末,有一则附记,云:
「屠隆亦有《山林经济籍》一种,内容分为『栖逸』『达生』『治农』『训族』『奉养』『寄兴』『漫游』『玩物』八部,未见」5
阿英先生所「未见」的,正是重民先生所见之不分卷本;而重民先生亦不知尚有另一部二十四卷本的《山林经济籍》,故提要未曾谈及

一、屠本畯编次的《山林经济籍》

屠本畯字田叔,又字豳叟,号汉陂,晚年自称憨先生、憨憎居士、乖龙丈人、无盖庵头陀鄞县(今浙江宁波)人生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
隆庆六年(1572)授刑部检校,迁太常典薄,历南缮部郎中,出为两淮运司移福建运司,拜辰州太守
万历二十九年(1601)「为同僚同乡所陷」6,罢官归里,宦海浮沉几三十年
屠隆〈闻田叔罢官〉诗云:「薄宦二千石,危途三十年」7
里居二十余载,晚年喜客益甚,八十余仍健在,卒年不详
有诗集《田叔诗草》《老言》及《憨聋观》《茗怨谈》等著述多种《甬上耆旧诗》《明史稿》《鄞县志》有传

(明) 屠本畯 撰

明惇德堂刊本《山林经济籍》,共分五部,即山部、林部、经部、济部、籍部,二十四卷,分装五册
目录及各卷首页下书口皆有「惇德堂刊」字样
前有利瓦伊桢(本宁)序、沈泰冲(静然)万历己酉(1609)序、王嗣奭(右仲)万历丁未(1607)序、柴懋贤(士德)万历癸丑(1613)序
卷一《群书品藻》后又附屠隆子屠一衡(仲叔)序署「甬东屠本畯豳叟编次,后学柴懋贤士德校订」
阿英先生所见亦是惇德堂刊刻的二十四卷本,但没有利瓦伊桢序
这篇序并见于《大泌山房集》,文字全同
李序明确提到「豳叟之为是籍」云云,也是屠本畯确为《山林经济籍》编者的一个旁证
阿英先生所见与北图馆藏内容与编排几乎一致,刊刻时间或有先后
但是,都与王重民先生看到的美国国会图书馆不分卷本是绝然不同的,不仅无「吴兴慎蒙辑,屠本畯校阅」,亦无屠隆序,而且总目也全然不同
不分卷本八类总目,已见前引,二十四卷本总目则为:
山部
卷一:《叙籍原起》《隐逸首策》《群书品藻》《书画金汤》《护书》
卷二:《山林友议第一》《处约第二》
卷三:《隐览第三》
林部
卷四:《食时五观第四》《文字饮第五》《闲人忙事第六》《燕闲类纂第七》
卷五:《韦弦佩第八》
卷六:《广放生论第九》
卷七:《卦玩第十》《读书观第十一》
经部
卷八:《燕史固书第十二》
卷九:《曲部觥逑第十三》
卷十:《牡丹荣辱志第十五》
济部
卷十一:《瓶史索隐第十五》
卷十二:《香壅第十六》
卷十三:《茗笈第十七》
卷十四:《野菜咏第十八‧上》
卷十五:《野菜咏第十八‧中》
卷十六:《野菜咏第十八‧下》
籍部
卷十七:《五子谐策第十九‧金》
卷十八:《五子谐策第十九‧木》
卷十九:《五子谐策第十九‧水》
卷二十:《五子谐策第十九‧火》
卷二十一:《五子谐策第十九‧土》
卷二十二:《园阁谈言第二十‧上》
卷二十三:《园阁谈言第二十‧中》
卷二十四:《园阁谈言第二十‧下》

稀见大泌山房集(刻印)残页

所收内容及编排尤异,为了说明问题,把两种不同的《山林经济籍》的部分细目对照排比如下:
北图二十四卷本
卷二:《山林友议第一》
〈周行篇〉〈处约第二〉
奉养第五
〈胜友篇〉〈旧履篇〉〈履约篇〉〈尚简篇〉
卷三:《隐览第三》
〈胜概篇〉〈幽事篇〉〈旷怀篇〉〈名园〉
卷四:《食时五观第四》
〈士君子食时五观〉〈文字饮第五〉〈饮地〉〈饮人〉〈饮侯〉〈饮品〉〈饮趣〉〈饮助〉〈饮阑〉〈饮禁〉〈闲人忙事第六〉〈燕闲类纂第七〉〈得人惜之类二十七事〉〈败人意之类九十事〉〈招厌恶之类一百十七事〉〈杀风景之类四十八事〉
卷五:《韦弦佩第八》
〈处方〉〈禅木草〉〈制炮法〉〈药镜〉〈艾观〉〈却病〉
北大不分卷本
〈希夷坐功图〉〈八段锦图〉〈坐功诀〉〈胎息经〉〈啸息〉〈服食方〉〈文房器具〉〈山游具〉〈燕几图〉〈茶疏〉〈茶具〉〈品泉〉〈酝造〉〈粥靡〉〈野簌〉〈制蔬〉〈法制〉〈脯馔〉〈五簋约〉〈诗诀〉
寄兴第六
〈词评〉〈曲藻〉〈书法〉〈画尘〉〈辨帖〉〈书画金汤〉〈印史〉〈琴笺〉〈觞政〉〈奕律〉〈瓶史〉
这两部内容很不相同的《山林经济籍》,不仅编排有异,而且惇德堂刊二十四卷本载有屠本畯为辑入各种著述撰写的序、跋、题、记
开卷〈叙籍原起〉,诚如阿英先生所言,实为屠本畯为是编所写的一篇总序,摘引如下:
夫山林之士,离人群而寄傲;经济之猷,铭大业以垂青彼则依凭日月之光,分圭儋爵;此则揽撷烟霞之表,翔鹤潜虬,虽出处之殊途,而性情之一致
故承轩者经洞壑以怡神,揽辔者睨林泉而顿足也志之流派有八:曰典,曰疏,曰注,曰籍,曰记,曰书,曰笺,曰蔀,总之曰志而已
夫挽颓风而维末俗者,敉宁宇宙之经纶;怀独行而履狂狷者,展错山林之经济,此籍之所繇以定名也……
万历戊申修褉日屠本畯书于人伦堂
以下尚有屠本畯撰写的为数甚多的序、跋、题、记不分卷本或有取自惇德堂刊二十四卷本者,则全部删除原有的序、题
所以尽管不分卷本也收留袁中郎的《觞政》,但并无屠本畯的这则跋语重民先生断为此书为伪托,所论甚当
而惇德堂刊二十四卷本系屠本畯所编次,也是无疑的一真一伪,泾渭分明

《山林经济籍》影印本书影一

《山林经济籍》是屠本畯罢官归里后编次的,写于万历三十五年岁末的王嗣奭序云:
屠先生豳叟,身絓圭组,心在云壑既初返服,若释重负,于是辑《山林经济籍》成,以示不佞」
在这篇序中,还转录屠本畯自己的话:
「余奔走一官者,几三十载,皮骨已空,今而余身始为余有也,而山林又为余身有也,余甚适之
嗜芹美曝,以公同志,青黄之文,漫云经济耳故所辑者,止于留连花鸟,商略风月,觞酒赋诗,呼白弹棋,庄语或可式里闾,而谐语聊以解人颐,犹家居而课米盐,胡敢比于千里之聚也」
由此可见,他在万历二十九年罢官归里之后,大概就开始动手编辑这部《山林经济籍》了,直到万历三十五年底,才基本完成
因王嗣奭在序中还说:「始〈友议〉,竟〈谈言〉,凡若干篇,或创或因,或忠或翼,总以颐性灵而畅山林之趣也」
这里的〈友议〉,当指〈山林友议〉,〈谈言〉应即〈园阁谈言〉
对照前列总目,一在卷二,一在卷二十二至二十四,一首一尾,可证王嗣奭写序时,此书业已编成
而最后编定则在万历三十六年前引屠本畯〈叙籍原起〉写于万历三十六年三月,卷三〈名园序〉亦署为「万历戊申中秋日甬上屠本畯豳叟序」
而卷五辑录他的著作《艾观》之后,屠本畯又写一则题记:
「蘧公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是,武公年九十而思黄发老之箴规,予齿垂六十有七,尚不知六十年之犹未是也昏役无记,岂不虚生」
万历三十六年,屠本畯恰为六十七岁,皆可证是年《山林经济籍》编定至于《山林经济籍》的付刻时间,
有校阅者柴懋贤写于万历四十一年的序在,「请悬都门,以俟知者」,其或已准备刊刻,主事者可能就是这位柴懋贤竣刻行世,当在稍后
屠本畯为什么在罢官里居时辑集这部《山林经济籍》呢?
其主旨是「畅山林之趣」,「尽幽赏之致」已是混迹官场近三十年的一位老人,回首往事,官场之黑暗和僚友之间的相互倾轧,深有切肤之痛,
「隆庆壬申,予在京师,为亲知密友所挤,虽弯弓而得不下石万历辛丑,予守辰阳,为同僚同乡所陷,虽下井而得乐考盘」迫使他「身絓圭组,心在云壑」,想往隐逸山林的生活
就《山林经济籍》所辑内容来看,也非常驳杂,专供隐居山林后生活消闲之用,藉以消磨时光
这不仅是屠本畯本人所乐为,而且也和那个山人、名士繁荣的明季社会相合拍

影印本书影之二

二、屠本畯为《金瓶梅》所作跋语

屠本畯为《金瓶梅》所作跋语,见《经部》卷八《燕史固书第十二》
在辑录袁中郎《觞政》之后,写了跋语现依,迻录于后:
《觞政‧十之掌故》
凡《六经》《语》《孟》,所言饮式皆酒经也
其下则汝阳王《甘露经》《酒谱》、王绩《酒经》、刘炫《酒孝经》《贞元饮略》、窦子野《酒谱》、朱翼中《酒经》、李保绩《北山酒经》、胡氏《醉乡小略》、皇甫崧《醉乡日月》、侯白《酒律》,诸饮流所著纪传赋诵等为内典
《蒙庄》《离骚》《史》《汉》《南北史》《古今逸史》《世说》《颜氏家训》、陶靖节、李、杜、白香山、苏玉局、陆放翁诸集为外典
诗余则柳舍人、辛稼轩等;乐府则董解元、王实甫、马东篱、高则诚等;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不熟此典者,保面瓮肠,非饮徒也
屠本畯曰:
不审古今名饮者,曾见石公所称逸典否?
按《金瓶梅》流传海内甚少,书帙与《水浒传》相埒相传为嘉靖时,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泰出此,云以重资遘抄本二帙;予读之,语句宛似罗贯中笔
复从王征君百谷家,又见托之《金瓶梅》
王大司寇凤洲先生家藏全书,今已失散
往年,予过金坛,王太史宇抄本二帙,恨不得睹其全如石公而存是书,不为托之空言也否则,石公未免保面瓮肠

万历本《金瓶梅词话》

屠本畯在写这则按语之前,先是为《燕史固书》写了一则〈识〉,解释名为《燕史固书》的由来和辑入《觞政》的目的
〈识〉云:
「《觞政》《酒鉴》皆酒人之事,燕史所掌,称《燕史固书》云盖古今名饮,推嵇、阮、山、王,彼四君子者,有所托而逃乎?夫名饮者,口不困于沈酣,言惟藉于醇谨,致每涉乎风雅,思复深于玄赏,然后可参上流
否则,一高阳酒徒,便可夺竹林玄帜矣……于是广为《觞政》《酒鉴》,其中所列,恒自观照,遵之可寡过矣」
紧接着他又写了〈觞政同异篇〉,云:
「予既不及也客曰:二《政》将无异同?予曰:无害兼收,以俟适酣味者」
袁中郎的《觞政》,写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其中〈酒评〉作为附录,是万历三十六年补写的
屠本畯的《山林经济籍》只收到〈饮具〉为止,未收〈酒评〉
可见,许才甫寄给屠本畯《觞政》,其时当在《觞政》问世后不久,而在补写〈酒评〉之前
在联系屠本畯万历三十六年最后编定了《山林经济籍》来看,他为《金瓶梅》所写跋语的时间,最早不能超出万历三十四年,最晚不得迟于万历三十六年,很有可能就是万历三十五年
其时,《金瓶梅》正处于抄本流传阶段,尚未刊刻问世
屠本畯本人也还没有见到一部完整的抄本全书,仅从王宇泰和王百谷那里各见到抄本二帙
这里,有必要先谈谈持有《金瓶梅》抄本二帙的王宇泰和王百谷,然后再简单追踪一下这些抄本的来源与流传

明 · 王肯堂画像

先谈王宇泰王肯堂(1549-1613),字宇泰,号念西居士金坛人十八岁中举,万历十七年(1589)己丑科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第一人
三年授检讨,时倭寇平秀吉破朝鲜,声言内犯宇泰疏陈十议,忤上意万历二十年(1592)春,请告归里家居十四年
万历三十四年(1606)吏部侍郎杨时乔荐补南京行人司副,万历四十年(1612)转福建参政,乞休未允,改分守宁绍道台,力辞免年六十五卒《明史》《金坛县志》有传
精于歧黄之学,以医名于世,所著《证治准绳》《伤寒理境》,为医家圭臬
又与利玛窦游他不仅好著书,而且好读书、抄本、藏书,自云:「余幼而好博览,九派百家,无弗探也,遇会心处,欣然至忘寝食」8
这位博学多识、善收藏的王宇泰,肯以重资购抄本《金瓶梅》二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王宇泰什么时候、从何人手中购得《金瓶梅》抄本二帙,今已难以确考但是,屠本畯过金坛获见这二帙抄本的时间,还是可以考知的
大致是在王宇泰万历二十年请告归里之后,屠本畯万历二十五年由南京转赴福建之前那么,王宇泰购得抄本的时间还要早一些
《金瓶梅》的研究者,一向认为袁宏道在万历二十四年从董其昌处借到的《金瓶梅》抄本,是见于记载的抄本流传的最早时间,现在看来,时间或许可以上推数年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位董其昌和王宇泰正是同年进士,并一起进了翰林院,两人之间情谊甚恰
王肯堂在《郁冈斋笔麈》里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余丙戌(万历十四年)秋七月至吴江,得观《澄清堂帖》,……字画流动,笔意宛然,乃同年王大行物后余在翰林院,有《骨董持》一卷,视董玄宰(其昌),玄宰叫绝,以为奇特」9
王宇泰会不会把抄本二帙《金瓶梅》拿给董其昌看呢?
或者说董其昌借给袁宏道的《金瓶梅》抄本就来源于王宇泰呢?
由于董其昌的《容台文集》没有一处记载《金瓶梅》,更不消说谈到从王宇泰处借抄了,故一时难以确论
但是,这并不妨碍王宇泰在《金瓶梅》的抄本流传和成书过程中是位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过去我们对他的研究实在是太缺乏、太忽略了
当我们了解到王宇泰精于医,并拿他对一些病症的论述和处方来和《金瓶梅》中的处方相对照的时候,我们就不难发现他在《金瓶梅》成书过程中的重要地位
为了不使本文过于庞杂,当另属文专论
屠本畯提到的另一位《金瓶梅》抄本收藏者王穉登(1535-1612),字百谷先世江阴人,移居吴门(今苏州)
好交游,善结纳,位居明末布衣、山人之首,主词翰之席者三十余年《明史》有传
他与王世贞同郡而友善,他持有的抄本二帙《金瓶梅》或与王世贞家藏抄本全书不无关系

三、〈跋语〉的几点启示

屠本畯为《金瓶梅》所作跋语,从写作年代说,晚于袁宏道,但早于袁中道、谢肇淛、李日华、沈德符、薛冈;
从内容上说,袁宏道的记载比较简略,而屠本畯的论述则较详,涉及面也广
因此,在有关《金瓶梅》的一批早期文献史料中,它的重要地位是不言自明的
尤其是这则跋语,在《金瓶梅》的成书过程和作者─国内外《金瓶梅》研究者最为关注、论争最多─两个问题上,提供了新的线索,颇有启迪现依顺序,择其要者,略述于后

(明) 施耐庵 罗贯中 编撰

(一)「书帙与《水浒传》相埒」
屠本畯说:「书帙与《水浒传》相埒」,「语句宛似罗贯中笔」,都是拿《金瓶梅》与《水浒传》相比较
有关《金瓶梅》抄本卷帙的记载,仅见于屠本畯的跋语和谢肇淛的〈金瓶梅跋〉
尽管屠、谢二人都没有见到过抄本全书,「恨不能睹其全」,都属于推测之辞
然而,与现存《金瓶梅词话》相比较,屠本畯的推测大体是相符的
至于谢肇淛说:「书凡数百万言,为卷二十,始末不过数年事耳」10则稍有距离
细检《金瓶梅词话》为书十卷,一百回,近八十万言,可知屠说之相近
屠本畯既然没有见到完整的抄本,何以他的推测和刻本基本相符呢?
很有可能他从王宇泰和王百谷处看到的各抄本二帙,内容是不相同的,说不定是首尾各二帙
否则,他很难做出这样较为合乎实际的判断
屠本畯的「书帙与《水浒传》相埒」的判断,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
处于抄本流传阶段的《金瓶梅》和刊刻的《金瓶梅词话》,卷帙基本上也是相埒的
换句话说,《词话》本保留了抄本的本来面目,并未经过文人作家写定这道工序
这里,我们还可以作一个逆向考查,拿经过文人作家写定过的《古本金瓶梅》《第一奇书》本和所谓的「崇祯本」与《词话》本相比较,无论是内容,还是文字,都有较大的差异
而有没有经过文人写定,对于了解《词话》本一书的性质,甚为重要,也是探索《金瓶梅》作者问题的一把钥匙
恰好,屠本畯的这则跋语,也谈到了作者问题

绣像本与词话本

(二)「相传嘉靖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
有明一代,第一个记载《金瓶梅》作者的是屠本畯
他说:「相传嘉靖时,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
文字虽短,内容却很丰富既谈到《金瓶梅》的作者,又涉及《金瓶梅》的内容,首次指出《金瓶梅》是一部时事小说
明代记载《金瓶梅》作者的共六家,归纳起来,说法有三种;
从时间上说又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三人写于抄本流传时,三人写于刊刻面世之后
其中以屠本畯的说法最有影响现依时间先后顺序,略为勾稽,对照如下:
万历四十二年袁中道说:
旧时京师,有一西门千户,延一绍兴老儒于家老儒无事,逐日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以西门庆影其主人,以余影其诸姬11
万历四十四年谢肇淛说:
相传永陵(嘉靖)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奢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12
《金瓶梅词话》刊刻之后,约在万历四十七年,沈德符说:
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13
《新刻金瓶梅词话》欣欣子序:
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14
廿公跋:
《金瓶梅传》为世庙(嘉靖)时,一巨公寓言,盖有刺也15
不难看出,沈德符和廿公都承袭屠本畯之说,认为作者是嘉靖时人,指斥时事之作
袁中道与谢肇淛又为一种,云为影射主人风月淫纵
唯有欣欣子,指为兰陵笑笑生六家中有五家都说作者是嘉靖时人,对其作者身分则说法不一,或为「大名士」,或为「巨公」,或为「门客」

《金瓶梅序》书影

由于屠本畯谓作者被陆炳所诬奏,沈德符又进一步发挥,认为小说中的人物有些就是现实朝廷中的权臣化身,而作者是「大名士」,再加上屠本畯明确记载「王大司寇凤洲先生家藏全书」,
这几种因素组合在一起,至清康熙年间,张潮托名谢颐,在〈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序〉中,就把《金瓶梅》的作者坐实为王世贞,张潮之后,尚不乏种种附会
于是《金瓶梅》的作者是王世贞一说,影响数百年,几成定论即如今人,亦有笃信不疑者
平心而论,其责任不在屠本畯,也不在沈德符,因为,人民恰恰忽略了至关紧要的两个字:屠说「相传」,沈云「闻此」
「相传」和「闻此」意味深长而又非常显近,它启示我们:早在万历年间,屠本畯已经无法指出《金瓶梅》作者的真实姓名了
因此,不从《金瓶梅》小说本身的研究出发(我们认为这是最有说服力的内证),而是光在作者问题上兜圈子,难免要走进死胡同
如果《金瓶梅》的作者真是王世贞,或者是嘉靖间的一位大名士,为什么出生在嘉靖年间的屠本畯会一点不知道呢?
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富有启迪性的问题,值得我们去深思吗?
不过,近年来有的同志,认为《金瓶梅》系屠隆所著16
这就与屠本畯编次的这部《山林经济籍》以及他所写得这则跋语直接有关了,不能不在此提及
屠本畯与屠隆同里同宗,屠隆与屠本畯及其父屠大山关系又相当亲密,《山林经济籍》中也辑有屠隆的《娑萝园清语》,
屠隆为屠本畯的《霞爽阁空言》所写序亦收在本书卷二十四中,更何况屠隆的儿子屠一衡还为《山林经济籍》写了序言
设若《金瓶梅》系屠隆之大作,屠本畯绝不会不知道,他更不必跑到金坛王宇泰那里,看他收藏的二帙抄本,
亦断然不会写出「相传为嘉靖时,有人为陆炳都督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这样的话来
仅此一点,屠隆之作《金瓶梅》一说,就难以站得住脚了

明 · 屠隆画像

(三)「云以重资遘抄本二帙」

屠本畯说:「《金瓶梅》海内流传甚少」,后面又叙述王宇泰「云以重资遘抄本二帙」,这实际上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屠本畯道出了它们之间的因果关系

正因为抄本《金瓶梅》在海内很少流传,物以稀为贵,所以王宇泰也只能出重资仅仅购得抄本二帙

屠本畯所说的这个事实,对于我们了解《金瓶梅词话》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付刻的,很有启迪

他起码告诉我们:

当是时,书贾已觉察到《金瓶梅》抄本的昂贵价值,既然有人肯出重资买去二帙,那么,拿来付刻,必当获得重利

这里,我们还可以参照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的那段记载,当他从袁中道手里,借抄到较为完整的《金瓶梅》抄本,

于万历四十一年带回苏州时,他的好友冯梦龙当时就「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无奈沈德符没有同意,只好作罢

仅仅过了三年,即万历四十五年,「吴中已悬之国门矣」

一个肯出重资购买,一个要以重价购刻,看来,《金瓶梅》这部「奇书」的文学及社会价值,在万历中期以后,不仅受到文人士大夫的注意,而且亦为书贾所青睐

它已由早期抄本流传时「秘而不宣」的封闭状态,进入到社会所急需、人们要争购的活跃时期

因此,仅仅在万历末年及其稍后的不长时间内,《金瓶梅词话》就连续刊刻了三次

它的初刻本,就是万历四十五年东吴弄珠客序刊本《金瓶梅词话》
这个刻本的特点有二:
一是坊贾看到有利可图,很可能是拼凑抄本,匆匆赶刻,未经或者说来不及请文人作者修改改定;
二是只有弄珠客序而没有欣欣子序和廿公跋
关于后一点,有沈德符和薛冈的记载为证沈、薛是目睹《金瓶梅》抄本和刻本而又作了记载的两个《金瓶梅》早期读者,
沈德符是人们熟知的,薛冈从他的友人包岩叟那里得到的刻本全书《金瓶梅》的时间,正是《金瓶梅》初刻本刚一问世的时候17
从他们的记载中,丝毫看不到欣欣子序的影子
因为,如果他们看到了这篇序,揆之常理,他们对于这位至关重要的作者,绝不会一笔未涉,反倒撇开兰陵笑笑生,另出「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一说,或如薛冈「序隐姓名,不知何人所作」18这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其实,细细品味薛冈所说「序隐姓名」的这篇「序」,指的正是只提「作者」二字而不提姓氏名谁的弄珠客序
现在未免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万历四十五年刊本《金瓶梅词话》,只有弄珠客序,而无欣欣子序;
而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为万历四十七年以后所翻刻,因有原刻在前,故特标明「新刻」,这就是《金瓶梅词话》的第二个刻本
也只有到了这个刻本,才加进去了欣欣子序及廿公跋

欣欣子序

明代属于《金瓶梅》词话本系统的还有另一个刻本,我们不妨叫它第三个刻本,就是日本栖息堂藏本《金瓶梅词话》,它的第五回末尾部分有十行文字与现存《词话》本明显有异,故可断定为另一个刻本
总之,屠本畯为《金瓶梅》所作跋语,或提供了新的史料,或勾勒出新的线索,或可与同时代人的记载相左证,
这对于我们深入研究《金瓶梅》的成书过程和作者问题,无疑都是大有裨益的当然这些线索,还有待我们去追踪,去作进一步地探求

初稿于一九八四年国庆节,十二月改定

作者(中)与吴敢教授(右)、学者黄强(左)合影

注 释

1见《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中国善本书录》卷六

2见《中国善本提要》,《子部‧杂家类》

3见阿英:〈小说二谈序〉

4见《中华文史论丛》1982 年第1 辑

5见阿英:《中国俗文学研究》,《明人笔记小话‧山林经济籍》

6见《山林经济籍》卷七,〈集易防序〉

7见《甬上耆旧诗》卷十九

8见王肯堂:〈郁冈斋笔序〉

9同前注,卷四

10见谢肇淛:〈金瓶梅跋〉,转引自《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第4 期

11见袁中道:《游居杮录》卷九

12同注10

13见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

14见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 年本

15见文学古籍刊行社1957 年本

16见黄霖:〈《金瓶梅》作者屠隆考〉,《复旦学报》1983 年第3 期

17见薛冈:《天爵堂文集》卷六,北京图书馆藏

18见薛冈:《天爵堂笔余》卷二,北京图书馆藏

文章作者单位: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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