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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风度 及 - 文章 与药 及酒 之 关系 - 中国文学史 - 研究起来 真不容易 - 研究古的，材料太少 研究今的，材料太多 - 所以 到现在 中国较 完全的 文学史 未出现 - 研究某时代的文学 至少要知道作者的 环境，经历和著作 - 汉末魏初这时代 是很重要的时代 在文学方面起着 一个重大的变化 - 当时正在 黄巾和董卓大乱之后 又是党锢的纠纷之后 - 这时曹操出来了 —— 不过一讲到曹操 很容易联想起了 《三国志演义》 更而会想起戏台上 那一位花面的奸臣 - 但这不是 观察曹操的 真正方法 - 现在我们再来看历史 历史上的记载和论断 有时也是极靠不住的 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 - 因为通常晓得： 某朝年代长点 必定好人多点 - 年代长了 本朝人使史 当然会恭维 本朝的人物 - 年代短了 是别朝人做史 便很自由贬斥 其异朝的人物 - 所以 在秦朝差不多 在史的记载上 半个好人也没 - 曹操在 史上年代 也是颇短 - 自然逃不了 被后一朝人 说坏的公例 - 其实 曹操有本事 至少是英雄 - 我虽不是 曹操一党 - 但是无论如何 总是非常佩服 - 研究那时文学 现在较为容易 - 因已有人 做过工作： - 在文集一方面 有清严可均辑 的 《全上古三代秦汉 三国晋南北朝文》 其中于此有用的是： 《全汉文》 《全三国文》 《全晋文》 - 在诗一方面有丁福保辑的 《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 ——丁福保是医生 - 辑录关于 这时代的 文学评论 - 有刘师培编的 《中国中古文学史》 - 上面三种书 对于我们的研究 有着很大的帮助 - 能使我们看出 这时代的文学 的确有点异彩 - 我今天所讲： 刘先生的书里已详的，我就略一点 反之，刘先生所略的，我就详一点 -- 董卓之后 曹操专权 - 他的统治下 第一个特色 便是尚刑名 - 他的立法很严 因为大乱之后 大家都想称帝 大家都想叛乱 - 故曹操 不能够 不如此 -- 曹操说： 倘无我，不知会有 多少人，称王称帝 - 文章需要 简约严明 - 此外有 一特点： 尚通脱 - 他尚通脱 与当时的风气 有莫大的关系 - 党锢以前 凡党中人 自命清流 “清”太过 便成固执 - 所以在汉末 清流的举动 有时很可笑 - 比方有个 有名的人 普通的人 去拜访他 要说几句 倘这几句 说得不对 会遭倨傲 - 叫他坐到屋外 甚而拒绝不见 - 又如有一个人 他和姊夫不对 - 有一回他到姊姊 那里去吃饭之后 便要将饭钱 算回给姊姊 - 她不肯要，他就将钱 扔到街上，算是付过 - 个人这样 闹闹脾气 还不要紧 - 若治国平天下 也这样闹执拗 那还成甚么话 - 深知此弊 曹操反对 这种习气 力倡通脱 - 通脱即随便 - 此种提倡 影响文坛 产生多量 想说甚么 便说甚么 的文章 - 更因思想 通脱之后 废除固执 遂能容纳 异端和 外来的 思想 - 故孔教以外的 思想源源引入 - 总括起来 我们可说； 魏初的文章 清峻，通脱 -- 曹操本身 也是一个 改造文章 的祖师 - 可惜 他的文章 传的很少 - 他胆子很大很壮 从通脱得力不少 做文章没有顾忌 想写的便写出来 - 所以曹操 征求人才 不忠不孝 并不要紧 只要有才 便即可以 - 这又是别人 所不敢说的 - 曹操做诗，竟然说是： “郑康成行酒伏地气绝” - 他引出离当时不久的事实 这个也是别人所不敢用的 -- 还有一样 比方人死之时 常常写点遗令 - 这是 名人的一件 极时髦的事 - 当时遗令 本有格式 - 而且，多言身后 当葬于何处何处 或葬于名人墓旁 - 操独不然 他的遗令 - 不但不依格式 内容竟然讲到 遗下的衣服和伎女 怎样处置等的问题 - 陆机虽评曰“贻尘谤于后王” 然而他无论如何是个精明人 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 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统统搜罗 省得他们跑在外面给他捣乱 - 所以他的 帷幄里面 方士文士 特别地多 -- 孝文帝曹丕 以长子 承父业 - 篡汉而即帝位 他也喜欢文章 - 其弟曹植 还有明帝曹叡 也都喜欢文章 - 不过 到那个时候 于通脱之外 更加上华丽 - 丕著有《典论》 “诗赋欲丽” “文以气为主” - 《典论》 的零零碎碎 在唐宋类书 - 一篇整 的《论文》 在《文选》 中可以看见 - 后来有 一般人很不以 他的见解为然 - 他说 诗赋不必 定寓教训 反对当时 那些寓训 勉于诗赋 的见解 - 用近代的文学眼光看来 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 “文学的自觉时代” 或 如近代所说是： 为艺术而艺术 的一派 - 所以 曹丕做的 诗赋很好 - 更是因为他 以“气”为主 - 故于 华丽以外 加上壮大 归纳起来 - 汉末魏初的 文章可说是： 清峻，通脱 华丽，壮大 - 而在文学的意见上 曹丕和曹植表面上 似乎不同 - 曹丕说 文章之事 可留名声 而于千载 - 但 子建却说 文章小道 并不足论 - 子建 大概只是 违心之论 - 这里有着 两个原因： -- 第一 子建的文章 已做得很好 - 一个人大概总是 不满意自己所做 而羡慕他人所为 - 他的文章 做得很好 于是他便敢说 文章只是小道 -- 第二 子建活动目标 在于政治方面 政治不甚得志 遂说文章无用 - 曹操曹丕以外 还有下面七人： 孔融，陈琳， 王粲，徐幹， 阮瑀，应瑒， 刘桢，也都 很能做文章 - 后来称为“建安七子” 七人的文章很少流传 现在的我们很难判断 - 但，大概都不外是 “慷慨”，“华丽”罢 - 华丽即系 曹丕主张 - 慷慨即因，天下大乱 亲戚朋友，多死于乱 - 于是为文也就不免带着 悲凉，激昂和“慷慨”了 - 七子之中 特别孔融 他专喜和 曹操捣乱 - 曹丕《典论》 有论孔融的 - 因此，他也就被 拉进“建安七子” - 其实不对 很两样的 - 不过当时 他的名声 非常之大 - 孔融作文 喜用讥嘲 曹丕不满 - 孔融的文章 现在传的少 - 就他所有 看起来说 - 他其实不大 对别人讥讽 只是对曹操 - 比方操破 袁氏兄弟 曹丕即把 袁熙的妻 甄氏拿来 归了自己 - 孔融写信给曹操 是说当初武王伐纣 将妲己给了周公了 - 操问出典 - 他说： 以今例古 大概那时 也是这样 - 比如： 曹操禁酒 说酒亡国 非禁不可 - 孔融又反对他 女人也会亡国 何以不禁婚姻 - 其实曹操 也爱喝酒 何以解忧 惟有杜康 -- 他的行为 竟和议论 有所矛盾 - 因为曹操是办事人 所以不得不这样做 - 孔融只是 旁观的人 所以易说 自由的话 -- 曹操 见他屡屡 反对自己 后来借故 把他杀了 -- 他杀孔融的罪状大概是不孝 因为孔融有下列的两个主张： -- 第一，孔融主张 母亲和儿子的关系 是如瓶之盛物一样 - 只要在瓶内把东西倒了出来 母亲和儿子的关系便算完了 -- 第二 假使天下饥荒 食物能给父亲？ - 孔融的答案是： 倘若父亲不好 宁可给了别人 —— 曹操想杀他 - 倘若曹操在世 我们可以问他 - 当初 求才时说 不忠不孝 也不要紧 为何又以 不孝之名 来去杀人 - 然而事实上 纵使曹操再生 也没人敢问他 我们倘若问他 怕他杀了我们 - 与孔融一同 反对曹操的 还有祢衡 - 后来便给 黄祖杀掉 - 祢衡文章 也很不错 - 且他和孔融早是 “以气为主”来写 -- 故此我们 又可知道 - 汉文 慢慢壮大起来 那是时代使然 - 而非专靠 曹操父子 之功 - 但华丽好看 却确是曹丕 提倡的功劳 -- 这样下去一直 到明帝的时候 - 文章起了 重大变化 - 因为出了 一个何晏 -- 何晏的名声很大，位置也很高 他喜欢研究《老子》和《易经》 - 至于他 怎样的 一个人 - 真相现在 很难知道 很难调查 - 他是曹氏一派的 司马氏很讨厌他 所以他们的记载 对于何晏大不满 - 因此产生 许多传说： 有人说何晏脸上搽粉 有人说他本就生得白 - 但何晏有两件事 我们还是知道的 第一，他喜欢空谈，是空谈的祖师 第二，他喜欢吃药，是吃药的祖师 - 此外 他喜欢 谈名理 - 他身子不好 不能不服药 “五石散” - “五石散”是毒药 是何晏吃开头的 - 汉时，大家 还都不敢吃 - 何晏 即将药方 略加改变 便吃开头 - 五石散的基本 大概是五样药： 石钟乳， 石硫黄， 白石英， 紫石英， 赤石脂； - 另外恐怕还配点别样的药 但是现在也不必细细研究 我想各位都是不想吃它的 - 从书上看来 这种药很好 能转弱为强 - 因此之故 何晏有钱 吃起来了 - 那时五石散的流毒即就同 清末的鸦片的流毒差不多 - 即看吃药与否 以分阔气与否 - 由隋巢元方做的 《诸病源候论》 可以看到一些 - 据此书可知 吃这个药是 非常麻烦的 穷人不能吃 - 假使吃了 一不小心 就会毒死 - 先是吃下去的时候，倒不怎样的 后来药的效验既显，名曰“散发” - 倘若没有“散发” 也就有弊而无利 - 因此吃了之后 不能呆着休息 非要走路不可 - 因为走路，才能“散发” 所以走路，名曰“行散” - 比方我们看 六朝人的诗： “至城东行散” 即就是此意 - 后来做诗的人不知其故 以为“行散”即步行之意 - 所以不服药也以 “行散”二字入诗 这是很笑话的 - 走了之后 全身发烧 发烧之后 又会发冷 - 普通发冷 宜多穿衣 吃热东西 - 但吃药后发冷刚刚要相反： 衣少，冷食，以冷水浇身 - 倘穿衣多 而食热物 非死不可 - 因此五石散 一名寒食散 - 只有一样 不必冷吃 那就是酒 - 吃了散之后 衣服要脱掉 用冷水浇身 - 吃冷东西 可饮热酒 - 这样看起来 五石散吃的人多 穿厚衣的人就少 - 比方在 广东提倡 一年以后 穿西装的 人就没了 - 因为皮肉发烧 不能够穿窄衣 - 为了防皮肤 被衣服擦伤 就非穿宽大 的衣服不可 - 现在有许多的人以为 晋人轻裘缓带，宽衣 在当时是高逸的表现 其实不知他们 是吃药的缘故 - 名人都吃药 穿衣都宽大 于是不吃药 也跟着名人 衣服宽大了 - 还有，吃药之后 因皮肤易于磨破 穿鞋也会不方便 故不穿鞋袜 而改穿屐 - 看晋人的画像 或那时的文章 - 衣服宽大 不鞋而屐 - 以为他，一定是 很舒服，很飘逸 - 其实心里 都是很苦 - 更因皮肤易破 不能够穿新的 而宜于穿旧的 - 衣服便不能常洗 因不洗，便多虱 - 所以，在文章上 虱子的地位很高 - “扪虱而谈” 当时竟然 传为美事 - 今天这里，演讲的时候 扪起虱来，那是不大好 - 但是那时不要紧 因为习惯不同嘛 - 这正如清朝是 提倡抽大烟的 - 我们看见 两肩高耸的人 不会觉得奇怪 - 现在就不行了 倘若多数学生 他的肩成为一字样 我们就觉得很奇怪 - 此外，可见 服散的情形 - 以及其他 种种的书 还有葛洪的 《抱朴子》 - 东晋以后 作假的人 就有很多 - 在街旁睡倒 说是“散发” 以示阔气 - 就像清时尊读书 就有人以墨涂唇 - 表示刚才写了 许多字的样子 - 衣大，穿屐，散发等等 - 后来效之 不吃也学起来 与理论的提倡 实在是无关的 - 又因“散发” 不能肚饿 - 所以就吃冷物 而且要赶快吃 不论时候 一日数次 也不可定 - 因此，影响到了 晋时“居丧无礼” —— 本来魏晋之时 父母之礼繁多 - 比方想去访一个人 那么，在未访之前 必先打听他的父母 及其祖父母的名字 以便避讳 - 否则 嘴上一说这个字音 假如他的父母死了 主人便会大哭起来 —— 他记得父母了 —— 给了你一个 大大的没趣 - 晋礼居丧之时 - 也要瘦 - 不多吃饭 不准喝酒 - 但在，吃药之后，为生命计 不能，管得许多，只好大嚼 所以，也就变成，“居丧无礼” - 居丧之际 饮酒食肉 由阔人名流倡之 万民皆从之 因为此缘故 社会遂尊称 这样子的人 叫作名士派 - 吃散发源于何晏 - 和他同志的有 王弼和夏侯玄 两个人 - 与晏，同为 服药的祖师 - 有他三人提倡 有多人跟着走 - 他们三人会做文章 除了夏侯玄的作品 流传不多外 - 王何二人 现在我们 尚能看到 他们的文章 - 他们也都 生于正始 - 所以又名曰 “正始名士” - 但是这一种 习惯的末流 是只会吃药 - 或竟假装吃药 而不会做文章 - 东晋以后 不做文章 流为清谈 - 由《世说新语》 一书里可以看到 - 此中 空论多 文章少 - 比较他们三个 那就差得远了 - 三人当中的王弼 二十余岁便死了 - 夏侯何二人 皆为司马懿 所杀 - 因为 他二人 同曹操 有关系 - 非死不可 - 犹曹操 杀孔融 - 也借不孝 作为罪名 - 二人死后 - 论者因其 与魏有关 故而骂他 - 其实 何晏值得骂的 就是因为他是 吃药的发起人 - 这种服散的 风气魏，晋 直到隋，唐 仍还存在着 - 唐时有“解散方” 解五石散的药方 - 可以证明 还有人吃 少点罢了 - 唐以后没人吃 其原因尚未详 大概弊多利少 和鸦片一样罢 -- 正始名士服药 竹林名士饮酒： - 晋名人 皇甫谧 作书曰 《高士传》 我们以为 他很高超 - 但他是服散的 曾有一篇文章 自说吃散之苦 - 因为 药性一发，稍不留心 即会丧命，至少也会 受大苦痛，或要发狂 - 本来聪明 因此也会 变成痴呆 - 晋朝人 高傲，发狂，暴火 大约是服药的缘故 - 比方苍蝇扰他 竟至拔剑追赶 - 就是说话，也要 胡胡涂涂地才好 - 有时简直 近于发疯 - 但 晋朝更有 以痴为好 - 这大概也是 服药的缘故 - 魏末 何晏他们以外 有一团体新起 叫“竹林名士” - 也是七个 所以又称 “竹林七贤” -- 正始名士服药 竹林名士饮酒 - 竹林的代表： 嵇康和阮籍 - 究竟竹林名士 不纯粹只喝酒 嵇康也兼服药 - 而阮籍，则是 专喝酒的代表 - 但嵇康 也饮酒 - 刘伶也是 这里一个 - 七人也都是 反抗旧礼教 - 而这七人当中 脾气各有不同 - 嵇阮二人的 脾气都很大 - 阮籍老年 改得很好 嵇康始终 都是极坏 - 阮年青时，对于访他的人 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别 - 白眼是全然 看不见眸子 恐怕要练习 很久才能够 - 青眼容易装 白眼装不好 - 后来阮籍竟做到 “口不臧否人物” 嵇康却全不改变 - 结果阮得终其天年 - 而嵇竟丧于 司马氏之手 - 与孔融何晏等一样 遭到了不幸的杀害 - 这个大概 就是因为 吃药和吃酒之分的缘故： 吃药可以成仙，骄视俗人 饮酒不会成仙，敷衍了事 - 他们的 态度大抵 就是饮酒 衣服不穿 帽也不带 - 若在平时 这种状态 就是无礼 - 但是他们 偏就不同 居丧之时 并不一定 按例哭泣 子之于父 是不能够 提父的名 - 但在 竹林名士 一流人中 子都会叫 父的名号 - 旧传下来的礼教 竹林名士不承认 -- 即如刘伶—— 他曾做过一篇 《酒德颂》 - 谁都知道—— 他是不承认世界上 从前规定的道理的 - 曾有客见他 他不穿衣服 - 人责问他 - 他答人说： 天地就是，我的房屋 房屋就是，我的衣服 你们为么，入我裤来 - 至于阮籍 也就更甚 - 他连 上下古今 也不承认 -- 《大人先生传》： 天地解兮六合开 星辰陨兮日月颓 我腾而上将何怀 - 他的意思： 天地神仙 都无意义 - 所以，他觉得： 世理，不必争 神仙，不足信 - 既然一切，都是虚无 所以他便，沉湎于酒 - 而他还有 一个原因： - 就是 他的饮酒 不独由于 他的思想 - 大半倒在环境 - 其时 司马氏已想篡位 而阮籍名声很大 - 所以讲话 也就极难 - 只好 多饮酒 少讲话 - 而且即使 讲话讲错 这也可以 借醉得到 人的原谅 - 只要看有一次 司马懿求和阮籍结亲 阮籍一醉就是两个月 没有提出的机会 这就可以知道了 - 阮籍作文章 和诗都很好 - 他的诗文 虽然也是 慷慨激昂 - 但许多意思 都隐而不显 - 嵇康的论文 比阮籍更好 - 思想新颖 往往相悖 古时旧说 - 孔子说： 学而时习之 不亦说乎 - 嵇康做的 《难自然 好学论》： 人是并不好学的 假如一个人可以 不做事而有饭吃 - 就会随便闲游 而不喜欢读书 - 所以 现在人 之好学 是由于 习惯和 不得已 - 还有 管叔蔡叔 疑心周公 率殷民叛 因而被诛 一向公认 为坏人的 - 嵇康《管蔡论》 反对历代的流传 说这两人是忠臣 他们的怀疑周公 是因为地方 相距太过远 消息不灵通 - 但最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而且于生命有危险的是 《与山巨源绝交书》的 “非汤武而薄周孔” - 司马懿 因这篇文章 就杀了嵇康 - 非薄了汤武周孔 在现时代是不要紧 在当时却关系非小 - 汤武是武定天下 周公是辅成王的 孔子是祖述尧舜的 尧舜是禅让天下的 - 嵇康都说不好 - 嵇康的见杀 那是因为他的 朋友吕安不孝 - 连及嵇康，罪案 和曹操的杀孔融 差不多 - 魏晋以孝治天下 不孝故不能不杀 - 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 - 因为天位从禅让 即巧取豪夺而来 - 若主张以忠 来治理天下 - 他们的 立脚点 便不稳 - 办事便棘手 立论也难了 - 所以，一定要 以孝，治天下 - 但倘只是 实行不孝 - 其实那时候 倒不很要紧 - 嵇康的害处 是在发议论 - 阮籍则不同 不大说关于 伦理上的话 - 所以结局 也就不同 - 但是魏晋 也不全是 这个情形 宽袍大袖 大家饮酒 - 反对的也很多： - 裴頠的《崇有论》 孙盛的《老子非大贤论》 这一些都是反对王何们的 - 在史实上 则何曾劝司马懿 杀阮籍有好几回 - 司马懿并不听他的话 这是因为阮籍的饮酒 与时局的关系少一些 的缘故 - 然而 后人就将 嵇康阮籍 骂了起来 人云亦云 - 一直到了现在 一千六百多年 -- 季札说： 中国之君子 明于行礼义 陋于知人心 - 这是确的： 大凡明于行礼义 定要陋于知人心 所以古代许多人 受了很大的冤枉 - 例如嵇阮的罪名： 一向就是 指说他们 毁坏礼教 - 但 这判断 是错的 - 魏晋时代 崇奉礼教 似乎不错 而实在却是 毁坏礼教的 不信礼教的 - 表面上看 毁坏礼教 实则倒是 承认礼教 太信礼教 - 魏晋之时 崇奉礼教 用以自利 崇奉只是 偶然崇奉 -- 如： 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 也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 - 但实在曹操司马懿 何尝是著名的孝子 - 不过是去将这个名义 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 - 而老实人 即就以为 如此利用 亵黩礼教 不平之极 无计可施 激而变成 不谈礼教 不信礼教 甚至于要 反对礼教 —— 但其实不过是态度 - 至于他们的本心 恐怕倒是 相信礼教 当作宝贝 - 比曹操司马懿们 那是要迂执得多 -- 譬如有一个 军阀在北方 —— 而在广东的人 所谓的北方和我 常说的北方的界限 有些不同 - 我常称山东山西 直隶河南之类为 北方 —— 军阀从前 压迫民党 - 后来北伐军 势力一壮大 他便挂起了 青天白日旗 - 就说自己已经 信仰三民主义 是总理的信徒 - 魏晋时 所谓反对礼教的 许多大约也如此 他们倒是迂夫子 将礼教当作宝贝 - 还有一个实证 凡人们的言论 思想，行为 - 倘若自己 以为不错 - 那么就愿意 天下的别人 自己的朋友 也都这样做 - 但嵇康阮籍不这样 不愿意别人模仿他 - 竹林七贤 中有阮咸 是阮籍 的侄子 也饮酒 - 阮籍的 儿子阮浑 也愿加入 阮籍却道 不必加入 - 吾家有阿咸 已经足够了 - 假若阮籍 自以为行为就是对的 就不当拒绝他的儿子 - 阮籍却拒绝 自己的儿子 - 可知阮籍并不以 自己的办法为然 - 至于嵇康，一看他的《绝交书》 也就知道，他的态度很是骄傲的 - 他的性情 喜欢打铁 ——钟会 来看他了 他只打铁 不理钟会 - 钟会没味 只得走了 嵇康就问： 何所闻而来 何所见而去 - 钟会答道： 闻所闻而来 见所见而去 - 这个也是 嵇康杀身的 一条祸根 - 但我看他，做给 他的儿子，看的 《家诫》—— 当嵇康被杀 其子方十岁 - 算来他做，这篇文章 他的儿子是未满十岁 - 《家诫》 教他的儿子 做人要小心 - 还有条条教训： 其中有一条是 - 长官处 既不可常去 亦不可住宿 - 官长 送人们出来时 你不要在后面 - 因为恐怕 将来官长惩办坏人时 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 - 有一条是： 宴饮时候 有人争论 立刻走开 - 免得在旁批评 因为两者之间 必有对与不对 - 不批评则不像样 一批评是甲非乙 不免受一方见怪 - 还有： 人要你饮酒 即使不愿饮 - 也是不要 坚决推辞 必须和气 拿着杯子 - 我们就此看来 实在觉得希奇： - 嵇康那样高傲 教子却要庸碌 - 因此我们知道： 嵇康自己对于 他自己的举动 也是不满足的 - 所以 批评一个人 的言行真难 - 社会上，对于 儿子不像父亲 即称为“不肖” - 以为是坏事 殊不知世上正有 不愿意他的儿子 像自己的父亲哩 - 试看 阮籍嵇康 就是如此 - 这是 因为他们 生于乱世 - 不得已才有 这样的行为 - 并非他们的本态 - 但是又于此可见 魏晋的破坏礼教者 实在是相信礼教 到固执之极的 - 不过 何晏王弼 阮籍嵇康 之流 - 因为他们的名位太大 一般的人们就学起来 而所学的无非是表面 他们实在的内心 却不知道 - 因为只学了 他们的皮毛 于是社会上 便即有很多 了没意思的 空谈和饮酒 - 许多人只会无端的空谈和饮酒 无力办事，也就影响到政治上 弄得玩“空城计”，毫无实际了 - 在文学上也这样 嵇康阮籍的纵酒 是也能做文章的 - 后来到东晋 空谈和饮酒 的遗风还在 - 万言大文 嵇阮之作 却没有了 - 刘勰说： 嵇康师心以遣论 阮籍使气以命诗 - 这“师心” 和“使气” 便是魏末晋初 的文章的特色 正始名士和 竹林名士的 精神灭了后 - 敢于师心使气的 作家也没有了 - 到了东晋 风气变了 社会思想 平静得多 - 各处都夹入 佛教的思想 - 再至晋末 乱也看惯了 篡也看惯了 文章更和平 - 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潜 他的态度是随便饮酒，乞食 高兴的时候就谈论和作文章 无尤无怨 - 所以现在 有人称他为“田园诗人” 是非常和平的田园诗人 他的态度是 不容易学的 他非常之穷 而心很平静 - 家常无米 就去向人家求乞 他穷到有客来见 连鞋也没有 那客人给他 从家丁取鞋给他 他便伸了足穿上 - 虽然如此 毫不为意 还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这样的自然状态，实在不易模仿 - 穷到衣服 破烂不堪 而却还在 东篱采菊 偶然的抬起头来 悠然的见了南山 这个是何等自然 - 现在 有钱的人住在租界里 雇花匠种数十盆菊花 便做诗，叫作 “秋日赏菊效陶彭泽体” 自以为合于渊明的高致 我觉得不大像 - 陶潜之于晋末 和孔融于汉末 与嵇康于魏末 略同 - 又是即将近 易代的时候 - 但是他没有什么 慷慨激昂的表示 于是便博得 “田园诗人” 的名称 - 但《陶集》 有《述酒》 说当时政治 - 可见于世事 也是并没有 遗忘和冷淡 - 不过他的 态度要比 嵇康阮籍 自然得多 - 还有一个，原因 即系正是，习惯： 因为当时饮酒的 风气相沿下来了 人见不觉得奇怪 - 而且汉魏晋相沿 时代不远 变迁极多 既经见惯 没大感触 - 陶潜之比 孔融嵇康 较为和平 是当然的 - 例如看看 北朝墓志 官位升进 - 往往详细写着 再来仔细一看 他已经经历过 两三个朝代了 - 但 当时似乎 并不为奇 - 诗文完全 超于政治 - 所谓 “田园诗人” “山林诗人” 那是没有的 - 完全出世 也是没有 - 既然是超出于世间 当然连诗文也没有 - 诗文 也是人事 既然有诗 就可知道 其于世事 未能忘情 - 譬如 墨子兼爱 杨子为我 - 墨子当然著书 杨子一定不著 这才是“为我” - 因为若做出书 来去给别人看 便变成“为人” - 由此 可知陶潜 总不能够 超于尘世 - 而且 于朝政还是留心 也不能忘掉“死” - 是他诗文中 时时提起的 - 用别一种看法研究起来 恐怕也会成一个 和旧说不同的 人物罢 - 自汉末 至晋末 文章的 一部分 的变化 - 与药及酒之关系 大概即就是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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