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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雪樱 女中医师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年夏天，第一次见到女中医师的场景。 这家中药店是老字号，出了省中医的大门，右拐，直走，沿着马路牙子，抬头就能望见古铜色的牌匾，被阳光浅浅的镀了一层金，婆娑树影打在上面，平添几分阅历。是的，中药店的阅历就是所有病患阅历的总和，把生老病死看个遍，把陈年往事滤干净，用晨曦和夕阳文火煎成一剂汤药，或曰“中年”。 中医是生命的中年，守正，平和，又不失活力。那位女中医师，是我的精神启蒙。她身着白大褂，头发黑亮，婠在后面，形成一个高簪，精干，利落，给人以拒之千里的气场。一溜长长的柜台，从这头到那头，就像从河这边到河那边，靠一味味地道药材摆渡众生，延续生命。她动作娴熟，低头看方，转身面壁，拉开抽屉抓药，再回过身来，提起金色的秤，快速称重，嘴里默念两句，自言自语，又像与那些特立独行的伙计耳语。不一会儿，柜台上的药材依次排开，等待她的检阅或确认。她手持药方，目光如炬，扫一眼，再扫一眼，很快就核对完毕，然后驾轻就熟的包起来，双手向内合拢，拇指按压，瞬间出了棱角，竖起来压紧，从旁边拽出勒绳，打十字扣，几下翻转，便大功告成。这个过程，她一气呵成，没有停顿，没有犹疑，仿佛胸腔里憋着一股气流，与站在纸上的药材共情，在它们出走之前，进行最后的话别。“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醒目的店训，早已被人们倒背如流，墙上挂着的老式挂钟“咔哒”一声，好像告诫人们，只有在安静的环境里，才能垂听到药材里隐藏的神的启示。
女中医师的存在，摁住了我体内的躁动。凡是从医院里带着方子出来包中药的病患，大都是没法报销，脸上神情凝重，写满不为人知的艰辛。经常地，药店里的连椅上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互不相识，却因抓药这件事被拴在同一条绳索上，心也挨挨挤挤涌向一起。我站在一旁等候，肿痛的双膝支撑不住被激素药发酵的臃肿身躯，不得不来回倒换姿势，像个滑稽的小丑，以减少对关节的负重。是她吸引了我，让我暂时忘掉时间，忘记早晨抽血时被小偷摸走二百块钱的气愤，忘记与父母在诊室外激烈争吵的悔意，忘记大小关节里大喊大叫的疼痛。她吸引我的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就像住院时我对10号病房那个来自胜利油田的男孩产生好感，说不上为什么见到他，就心里“嗵嗵”乱跳一气。 待轮到我时，她把目光慷慨地抛洒过来，不知是对我一身肥大晃荡的校服产生怜惜，还是对我的病情了解一二。实际上，她过手的方子里有她的眼界，也是她的价值观，早已把人世间的痛苦根源看穿，只不过习惯了缄口不语，把生死的秘密封存在红唇之间，乃是她的职业素养，好像禅语，不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所以，她的眼睛也是嘴巴，她的双手也是嘴巴，甚至她光亮的大脑门也是嘴巴，用来收集和储存各种各样的痛苦，每天完成一次更新和替换，往复循环，从不厌倦。 她的目光蓦地变得柔和起来，一只手交给我包好的中药，另一只手递给我两个过滤网。送两个过滤网不是特殊照顾，而是我的方子大，药材多，且有毒性的多，每次开出方来，我都端详半天，像是句读一篇散文，寻找生疏的词语。附子、雷公藤、猫爪草、猫眼草，都进驻过我的体内，发生某种神奇作用，我也喝过全蝎、蜈蚣、制川乌、制草乌，闭着眼睛大口吞咽，除了苦还有无尽的恐惧。第一次去包中药时，就像刚入门的弟子，我们一脸懵懂。女中医师交代道，雷公藤要单独煎，还有一味药是蜈蚣，需要现加工，说罢拿出一个类似捣蒜的金色器皿，抓药、称重、捣碎，上上下下反复捶打，瞬间化为淡褐色的粉末，她掀起白纸包好，回家用汤药送服。父母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灼烫，空气里燃烧着某种物质，散发出比中药味还要浓郁的气息，那是对未知的恐惧。 “诸药所在，皆为境界”。中药，注定是一种虔敬的仪式，从抓药、包药到煎药、服药，每个环节都像是与天地之间的对话，容不得半点亵渎和轻视。父亲专门跑到馆驿街，买回煎中药的砂锅，一大一小两只，小砂锅煎有毒的药材，半小时后倒入大砂锅，再文火混煎，那两个过滤网都派上了用场。母亲一手端药锅，一手执过滤网。卡在碗沿上，缓缓滤掉杂质，深褐色的浓稠药汤把碗壁挂上一层颜色，此刻，我想到“五味杂陈”这个词，又联想到“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句谚语。苦，是药的本质，亦是活着的通途。只有苦到极致，把命运这杯苦酿仰脖而尽，才能苦尽甘来，获得人间清醒。煎中药与包中药异曲同工，都是寻找一条通往救赎的道路：后者是中和人生之苦，按方索骥，药如棋子，无非是摆好棋谱，不增不减，不偏不倚，最后交付病患去完成最后一步。前者呢，也是如此，需要掌握火候，掌握时间，最关键的是不能糊锅，一糊即毁，必须倒掉，没有任何挽救的余地。中药的秘密，全部蕴藉在时间里，分毫不差，淬炼心志。 女中医师本身也是一味中药。她摁住了我体内的挣扎，那只叫青春期的小兽不再咆哮，渐渐匍匐脚下，我开始学会认命。认命不是向病痛缴械投降，而是后退一步，看到内在的失衡。我忍住了想哭的冲动，从医院里出来，手里攥着半信半疑的诊断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委屈，疼痛，绝望，最终都消弭于时间的柔软，时间的柔软也是时间的慈悲。这位女中医师，让我看到了这一切。 雷公藤的夏天 雷公藤，中草药，为卫矛科植物雷公藤的根、叶及花。性味苦，大毒，杀虫、消炎、解毒，祛风除湿效果佳。又名黄藤根、南蛇根、水莽草、断肠草、三棱花、红紫根等。雷公藤，太正襟危坐，太疾言厉色，我反而喜欢这些别名，水莽草、三棱花，透露几分孩子气，就像乡下人唤孩童的小名，每一种植物也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这让我想起西班牙诗人阿莱克桑德雷的《我是命运》：“我想活着，活着好像强韧的藤蔓∕好像北风或雪，好像警醒的炭∕好像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的未来∕好像情人相遇在被月亮忽视的时候。”是藤注定要向上攀援，雷公藤属攀援藤本，喜背阴多湿的山坡、山谷、溪边灌木林、次生杂木林中，卑贱，隐蔽，却药力大。记得老中医写药方的时候，她扶了扶眼镜架，叮嘱道，“毒性大，要熬两霍﹙遍﹚。”又补充道，“以毒攻毒，不用担心。”喝了半月后，效果不大，双膝肿痛如初，像是有积水，她又给加了剂量，从5克加到7克，渐渐有了起色。 后来读医书，上面说“治外感如将，贵在猛峻；治内伤如相，贵在圆通”，原来用药如用兵，知己知彼，方能取胜。刚得病时，元气强壮，当以猛剂峻剂用药急去病灶；到了中期，元气渐衰，正邪宜兼筹并顾，多以宽猛相济之药缓急得直；当病到了末路，元气已亏，惟宜养正为先，当正气自足，邪气自然祛除。中医的道，就藏在这用药的分寸之间，何尝不是一个人与灵魂的自我相认呢？ 煎中药也是颇有讲究的，先煎、后煎、包煎、磨汁、冲服等，医生都有嘱咐。熬药的同时，父母的心也跟着煎熬。父亲光着脊梁，肩膀上搭条旧毛巾，从储藏室里搬出蜂窝炉子，用废报纸引火点着，再把炉子搬到楼上自家厨房里。厨房朝南，太阳贴着玻璃释放火力，好像要把整个厨房点着，把我体内的206块骨头点着，把父母的剩余耐心点着，似乎这样才能事半功倍。凌晨五点，母亲起床，睁开眼第一件事是泡中药，拆包、倒入锅内，先给大药锅添水，再给小药锅添水，用饭碗量着，一次性加够水，最后用从未用过的新筷子小心拨弄药材，使其均匀浸泡。待早饭过后，她手持蒲扇，提开炉门，开始煎药，顺手把厨房的门关上。 像朱自清记录父亲的背影一样，透过厨房的窗户，我多次记录母亲的背影，索性把这一组长镜头拉近，看得逼真：母亲蹲在炉前，一边手摇蒲扇，一边错开锅盖，不一会儿，“噗嘟噗嘟”开锅了，她拿铅笔在本子上记下时间。很快，后背湿了半截，如水洗般，转身拿粗瓷碗的瞬间，我注意到，汗水在她的脸上四处乱爬，密密麻麻，脸颊、眼角、发梢都挂着细密的汗珠，像是哭过的模样。第一锅到点了，她把小药锅端下，蹲上大药锅。小药锅里熬的是雷公藤，她过滤好后，缓缓倒入大药锅，一起混煎，最大化减少毒性。她哪里知道，火焰向上，把药材的精髓炸裂出来，只为痛苦过后的回甘。她的心，也一同跟着煎熬，滚沸，扩张，再煎熬，再扩张，扩张至能够把世界上所有疼痛包裹过来，才肯罢休。厨房里，变成了大火炉，热气层层缭绕，她静静地守着，静静地滤药，静静地站成一条大河，与人生一样宽阔的河。黑褐色的药汁缓缓流进碗里，她的眉头锁成一条线，恍若要一个人甘愿把这万斛苦水承担，也不让女儿受半点罪。直到她的后背全部湿透，白晃晃的，有些臃肿，有些陌生。
这世界对顽韧的生命和十足的耐心，从来都是无可奈何。最初的时候，每次喝汤药，我都特别抗拒。母亲站在一旁望着，递给我砸成方块的冰糖，亮晶晶的，像手里掂着一些小星星，我端起粗瓷碗，仰脖，大口大口猛灌，依然是赌气般的倔强，心里默念：雷公施法，病魔滚蛋。顷刻，好像不远处真的响起一个雷声雷气的声音，直教人敬畏、信任又沉迷。待十副、二十副中药过后，我的疼痛得到很大的缓解，夜里能够安然入眠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那个夏天，一百多副中药，浩浩荡荡经过我的肠胃，浩浩荡荡经过我的思想，抵达病灶深处，迎来涅槃重生，我止不住地热泪长流，哭得像个孩子。那种叫雷公藤的植物，原来盛着苍天的泪。 雷公藤的夏天，是父母的最后赌注。 作者简介： 钟倩，笔名：雪樱。山东济南人。85后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协签约作家。系济南市作协理事、济南市政协委员、济南市青联委员、天桥区作协副主席。已出版《含泪的绽放》《泉畔的眺望》《金蔷薇与四叶草》《千佛山：遥望齐州九点烟》。至今发表作品550万余字，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山东文学》《香港文学》《散文》《飞天》等。荣获《人民文学》全球华人文学征文一等奖、首届青未了散文奖一等奖、第六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第四届“泉城文艺奖”、第二届“沂蒙精神文学奖”、首届“张纯如文学奖”、第二届“吴伯箫散文奖”、首届“秋瑾杯散文奖”、首届“见义勇为杯文学奖”等。2021年、2022年泉城实力作家。 壹点号雪樱的百草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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