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国维《人间词话·六零》：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论者常以体验生活对应入乎其内，艺术创造对应出乎其外。或者认为入乎其内指对生活的体察分析，出乎其外指高于生活的艺术境界。 吾不以为然。何也？ 艺术，乃理想生活之构造。符合理想者，予以肯定、赞美、推举、认同；背离理想者，予以否定、鞭挞、揭露、贬低。理想生活之构造，取决于一个人的阅历、人格、心理、价值观等。这就是境界说的来源。境界，即理想生活的构造高度，这是艺术家整体生命和人生在艺术上的反映。瑞士思想家阿米尔说：“一片自然风景是一个心灵的境界”。自然风景，随处可见，但在心灵上形成什么样的“映象”，则取决于一个人的心灵高度与成熟程度。所谓心灵的成熟程度，即指心灵的境界。元人马东篱著名的《天净沙》小令：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前四句写景，末一句写情，全篇“点化”为一片哀愁寂寞，宇宙荒寒，怅触无边的诗境，情景交融，展现出作者心中一个独特的宇宙，崭新的境象，为人类丰富了美学体验，为世界增添了新的艺术境界。这是因为眼前景恰恰引发了作者对理想生活的构造，引起了新的人生体验与感悟，符合了作者的心灵境界。 可见，过去认为的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理解，可能有误。写《西游记》的吴承恩并没有去凌霄殿上体验玉皇大帝的生活，写强盗，不一定得去杀人越货，写嫖娼，不一定去风月场上失身一次，写田园生活，不一定要去种地纳粮……所谓去到工厂、田地、车间体验生活，才能够创造出符合人民大众审美的艺术生活，其实是艺术创造的一个玄幻追求。去了，不一定能够真正体验得到，体验到的，也许跟真正一辈子在土地上劳作、工厂里做工的人，有着天壤之别。因为，艺术乃理想生活之构造，他是按照一个人自身的认知模式来发生的。艺术境界的诞生，归根结底，在于人的心灵中，性灵中，在于人对生活的整体认知与深入探索中。 冠九《都转新庵词》序里说：“'明月几时有’词而仙者也。'吹皱一池春水’词而禅者也。其何以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是故词之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屏知识也。”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是意境创造的始基，鸟鸣珠箔，群花自落，是已经表现的圆成。（参看宗白华美学全集）。自古至今，何人不曾体验月光，但唯有在心灵中构造其理想生活者，方能有名句美文的创造与展现。因为，浅薄的理想生活构造者，只能写浅薄的诗句文字，深沉的理想生活构造者，方能写深沉的诗句文字。全乃澄观一心而腾踔万物之故。如要得“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境，要成“笔落惊风雨”之境，唯有“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的通路。此即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孟子曰：外物皆备于我。是一理也。 可见，一个艺术家，境界之高低，不在于生活之繁，而在于构造理想生活之高、之深。换句话说，艺术作品的境界，取决于一个艺术家的心灵高度与深度。对生活只有肤浅之看法者，饬漓文采，几乎等于讥诮文字。“轻浮的幻想绝不会产生出任何有价值的作品”（《美学讲演录》。虽然说言而无文，行之不远。但只有文采，没有理想生活的构造高度，境界则不会高到哪里去。正如美学大家克罗齐所言：一般人认为，艺术家和诗人通常只掌握直觉，这是不对的；因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在他创作之前和创作之中，都应反思和思考。（《哲学全书》”。反思和思考，指什么呢？指对理想生活的构造。 王佐良先生说：所谓境界，是指作品所展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这个情感与精神世界，就是理想生活之构造所达到的高度。生活体验的丰富性，来自于心灵的丰富性与性灵的饱满性。一个脏乱不堪的小水塘，催生出《荷塘月色》这样的经典，全赖于作者丰富的心灵世界与性灵的饱满，全在于作者对理想生活的构造高度与深沉的生命体悟。多少人从这个小水塘旁边经过，但唯有《荷塘月色》成为传世经典。艺术拒绝和单纯快感的东西的任何联合，这个联合或属于粗野或是和功利的联合。 所以，王国维所谓的入乎其内，绝不是指对生活的直接参与而已，绝不是指去农田、工厂、车间、企业、部队等所谓的体验生活，而是之对理想生活的构造，即对生活的深入理解、体悟、分析、感知之外，需要通过自己的心灵世界来关照，来想象，来剖析，用自己的认知模式与情感模式，进行重新建构与深度加工。过去的生活过去了，但艺术家的过去，并不是岁月的流逝与记忆的淡漠，而是过去的生活为自己的理想生活构造提供了丰富的营养，却不限于营养这一层面，而是为之寻找一个理想的美，一个关于客观合目的性的概念固定下来的美。一个理想生活的构造者，必须有某种理性理念按照确定的概念来作为基础，他是一个按照自己的理性规定自己目的的人，并在在此基础上审美性地去评判与那些目的协调一致的人，因而唯有这人，才能够成为美的一个理想，而对这个理想的充分表达，即调动一切文字的手段，来表达这个理想的人，才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美存在于形式。 王国维所谓的出乎其外，则完全受叔本华意志论的影响。宗白华先生在论及叔本华哲学之意志论时写道：先求之自觉中，然后证之万物，使一切现象，皆可以意志解。则世界惟意志之说，可以立意志为本体，此世界，乃现象，心与物所幻成，惟识所见。“识”，即心灵之深度、高度与性灵之舒展与开阔。 在《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 The World as Will and Idea 这本书里，叔本华开宗明义地提出，The World is My Will， 世界者，吾意志也； The World is Idea，世界者，观念也。他说，for all that exists, exists only for the subject. 这是跟王阳明心外物、心外无理的心学，完全相当的学说。而王国维先生通过学习叔本华的美学思想，用以评论中国古典文学，大著《人间词话》生矣！可见，洋为中用、古为今用，是极其深刻的道理。不知那些夹头们的文化入侵说在此等开山之作面前，会不会羞答答地退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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