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彦 · 现代文明的大问题是标准化统一化

作者：刘希彦

音乐：刘芳

庄子·齐物论（十三）

接下来是《齐物论》里很著名的两段问道章节，首先是齧缺向王倪问道。

【齧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

齧缺问王倪：“你知道万物共同的道理吗？”王倪答：“我怎么知道。”又问：“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吗？”答：“我怎么知道。”再问：“难道万事万事就不能够被认知了吗？”

齧缺向王倪请教，王倪连说了三次不知道，他似乎唯恐别人知道自己知道，这样的老师很稀有。唯恐别人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老师比较多，有的甚至明明不知道，也要装做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以为头脑构建的逻辑就是标准答案。

自以为知的老师也可以让人变得聪明，至少什么都有合理的解释，但这未必是真实的，更不是智慧，只有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老师才能将人引向智慧，也才有可能突破头脑的局限，无限的接近真理，比如苏格拉底，比如一再对智巧提出反思的老子和庄子。

【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在齧缺一再的追问下，王倪还是回答了，回答之前不忘再次声明：“我是不知道的，只是尝试着说一说。”然后开始阐释何为“知”——“我所说的知道，不一定是真的知道；我所说的不知道，也不一定是真的不知道。”

【“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䲡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䲡与鱼游。毛嫱丽姬（西施之误），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我先问你：人住在湿地会有腰疾偏瘫，泥鳅会吗？人在树上害怕，猿猴会吗？这三者谁住的地方是正确的？人吃家畜，麋鹿吃草，蜈蚣吃蛇，猫头鹰吃老鼠，这四者谁吃的是正确的？猵狙与猿猴交配，麋与鹿交配，泥鳅与鱼类交配；毛嫱西施这样的美人，人见了觉得美，鱼见了深潜，鸟见了高飞，麋鹿见了惊走，这四者谁的喜好是正确的？据我看，提倡仁义，分辨是非亦是如此，徒然制造混乱，我不知道这样的分辨有何意义。

这段话的意思是，没有一个标准答案是适合所有场景的，一切问题也不存在统一的解决方式。现代文明的一个大问题就是标准化统一化：孩子的天分不一样，教育却是统一的，天下从此多庸才；病人的体质是不一样的，治疗却是统一的，天下从此多枉死之人；连思想都妄图去统一，天下从此多刀兵之劫。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齧缺显然理解不了王倪的话，他反驳道：“你不知道利害对错之辨，难道至人也不知道吗？”言下之意是老师的境界还没到，所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齧缺的观点很有普遍性：道必须有明确的定义，必须有定法可以抵达，做老师必须有标准答案，如果老师解释不了，就是老师的境界不够高。如果抱有这样的认知，别说王倪说的话，就是圣人留下来的经书也会让你失望，《道德经》和《庄子》里面就没有讲过任何一个定法。正因为这样想法的人多，邪师才大有市场。

《道德经》里说：“道可道，非常（恒）道。”道也是可知可循的，只是不可以用恒常不变的方式来认知。

《金刚经》里说：“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何以无定法？世界之广大，造物之高杳，名相之多歧，言说之局限，怎么敢造作一个定论？有道之人皆明白这个道理，所谓说法，都是权宜，渡人过河，舟楫之便而已，不下定论便还有前行的路。有了定论便到此为止了，也就断了人的慧命。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王倪又说，至人的境界岂是常人所能想象的？火不能热，冰不能寒，雷霆不能伤，飓风不能惊，还能飞翔于四海之外，白云之上，日月之间，连生死都已经超脱了，又怎么能以世上的利害为意呢？

这里是破认知，说的是不能用惯有的认知方式来理解至人。我们之所以看不见真正的高人，也找不到真正的老师，是因为我们惯于用自己标准和思维方式来评判高人，能被你理解和评判的，至多同类而已，就算在你之上也超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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