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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轩湖《词法例释》(六):词的习气

 随缘居如如居士 2023-11-01 发布于上海

编者按:

《词法例释》又称《焚琴稿》(癸卯版),是张轩湖撰写的倚声写作教程,分为《词的基础知识》、《词的谋篇布局》、《词的写作手法》、《词的四声》(上、下)、《词的习气》、《词的正体与变体》、《令词写作》、《长调写作》(上、下),共十章内容。本期发布的是第六章  词的习气。

自宋乐佚失以来,各家著述纷繁,一书之成稿,既不能拾人牙慧,也不能妄作论断,故校对论述过程极为艰难。就纸面的写作规律而言,还鲜见有倚声规律的系统著述,或是前人不屑,或是水平不足。《词法例释》的成稿,对倚声者应有一定的借鉴作用。

后续章节将在搜韵公众号陆续发布,欢迎各位诗友持续关注。

第六章  词的习气

习气是写作过程中因作者特点而表现出来的特有的方法手段。

一首词填到什么程度就算不错呢?一言以蔽之,要有自家面目。有鲜明自家面目的作品,也一定伴随习气产生。

我们常说,词要有词味。每一个词牌并不随着词人的不同而发生本质性的改变。但不同的词人,在填写同一个词牌的时候,方法手段是不一样的,有些著名词人,形成了自己招牌式的技巧,这些技巧运用多了便形成了一种个人的习气,又被后来倚声者推崇并大量模仿,逐渐形成了套路。当某种习气弥散全篇,便会有新的风格出现。

习气不是一个贬义词,任何的艺术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都会带有习气。对于填词来讲,习气不同于体气,体气是必要条件,而习气是充分条件。只有习气没有体气的词,就会流滑甚至荒诞不经;只有体气而没有习气的词,则多多少少会显得刻板呆滞。习气的褒贬最终还是取决于个人水平。在较高的写作水准下形成自己的习气,本身就不容易,更不用说独创一种风格。

通常,一种招牌式的写作特点,在大量运用后,便由习气向套路再向风格逐渐转变,本章便是从这三方面,作简要论述。

一、词的习气

前人词作汗牛充栋,略从四个方面举例,一窥填词习气上的经典招式:

(一)叠字、叠词与叠句

有一类词,本身要求叠字叠词叠句,如《古调笑》《喝火令》《行香子》《忆秦娥》等。但有一些词人,把玩词汇于股掌间,刻意重叠字词句,久之便形成一种习气。陈一琴纂辑《诗词技法例释类编》时类似情况又称为复沓法。

1.叠字

叠字中会出现顶针、转折和递进等多种方式,多在一韵之内,有时也出现在相邻的句子里。顶针的例子如:

贺新郎·秋晓

南宋·蒋捷

渺渺啼鸦了。亘鱼天、寒生峭屿,五湖秋晓。竹几一灯人做梦,嘶马谁行古道。起搔首、窥星多少。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秋太淡,添红枣。    愁痕倚赖西风扫。被西风、翻催鬓鬒,与秋俱老。旧院隔霜帘不卷,金粉屏边醉倒。计无此、中年怀抱。万里江南吹箫恨,恨参差、白雁横天杪。烟未敛,楚山杳。

这类叠字用顶针格,动词居多,如恨、问、怕、爱、去、喜之类,也有用名词的,如:

满江红·幽居

南宋·吕本中

东里先生,家何在、山阴溪曲。对一川平野,数间茅屋。昨夜江头新雨过,门前流水清如玉。抱小桥、回合柳参天,摇新绿。     疏篱下,丛丛菊。虚檐外,萧萧竹。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问此春、春酿酒何如,今朝熟。

转折的例子也很多,如:

水龙吟

南宋·程垓

夜来风雨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愁多愁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柳困花慵,杏青梅小,对人容易。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元只是、人憔悴。    回首池南旧事。恨星星、不堪重记。如今但有,看花老眼,伤时清泪。不怕逢花瘦,只愁、老来风味。待繁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拼醉。

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南宋·吴文英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阑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馀。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    伤春不在高楼上,灯前欹枕,雨外熏炉。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臞。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这类叠字多在同一韵的句内或者上下句里,通过否定词汇修饰,从而形成一种先肯定后否定的陡转句式,以造成一种以退为进的效果。

锦堂春·留春

南宋·程珌

最是元来,苦无风雨。只恁匆匆归去。看游丝、都不恨,恨秦淮新涨,向人东注。    醉里仙人,惜春曾赋。却不解、留春且。问何人、留得。怕小山更有,碧芜春句。

 上例便是既有顶针又有转折了。

叠字中递进情况,名词、动词或形容词皆有,在一句或上下句中有意反复出现,造成1 1>2的效果。如:

春从天上来

南宋·张炎

己亥春,复回西湖,饮静传董高士楼,作此解以写我忧。

海上回槎。认旧时鸥鹭,犹恋蒹葭。影散香消,水流云在,疏树十里寒沙。难问钱塘苏小,都不见、擘竹分茶。更堪嗟。似荻花江上,谁弄琵琶。    烟霞。自延晚照,尽换了西林,窈窕纹纱。蝴蝶飞来,不知是梦,犹疑春在邻家。一掬幽怀难写,何处、已天涯。减繁华。是山中杜宇,不是杨花。

水调歌头

南宋·辛弃疾

淳熙丁酉,自江陵移帅隆兴,到官之二月被召。司马监、赵卿、王漕饯别。司马赋水调歌头,席间次韵。时王公明枢密薨,坐客终夕为兴门户之叹,故前章及之。

我饮不须劝,正怕酒尊空。离亦复何,此别恨匆匆。间上貂蝉贵客,花外麒麟高冢,人世竟谁雄。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孙刘辈,能使我,不为公。余发种种如是,此事付渠侬。但得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毫发皆帝力,更乞鉴湖东。

绛都春·燕亡久矣,京口适见似人,怅怨有感

南宋·吴文英

南楼坠燕。又灯晕夜凉,疏帘空卷。叶吹暮喧,花露晨曦秋光短。当时明月娉婷伴。怅客路、幽扃俱远。雾鬟依约,除非照影,镜空不见。    别馆。秋娘乍识,似人处、最在双波凝盼。香,云情终浅。丹青谁画真真面,便只作、梅频看。更愁变梨霙,又随梦散。

还有一类用句内多次叠字来增加递进效果,如:

念奴娇·赋雨岩

南宋·辛弃疾

近来何处有吾愁,何处还知吾乐。一点凄凉千古意,独倚西风寥廓。并竹寻泉,和云种树,唤做真闲客。此心闲处,不应长藉邱壑。    休说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醉里不知谁是我,鹤。露冷风高,松梢桂子,醉了还醒却。北窗高卧,莫教啼鸟惊著。

临江仙

南宋·李清照

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再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亦是如此,这类手法如果叠不好就很难看,要尽量少用。

2.叠词

这类叠词在同一韵或上下韵中形成一种递进或转折的句式,增强词调里层转层深的效果。如:

蝶恋花·春景

北宋·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鞦韆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贺新郎

南宋·辛弃疾

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日,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数语,庶几仿佛渊明思亲友之意云。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声声慢

南宋·王沂孙

啼螀门静,落叶阶深,秋声又入吾庐。一枕新凉,西窗晚雨疏疏。旧香旧色换却,但满川、残柳荒蒲。茂陵远,任岁华苒苒,老尽相如。    昨夜西风初起,想莼边呼棹,橘后思书。短景凄然,残歌空扣铜壶。当时送行共约,雁归时、欤。雁归也,问人归、如也无。

3.叠句

叠句多为紧邻的两个相同句式进行字面重叠,形成一种反复吟诵的效果。叠句可以是两个独立句进行重叠,也可以是某句与紧邻句有部分重叠,还可以在上下片对称的词牌中相同位置处进行重叠。如:

添字采桑子

南宋·李清照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丑奴儿

南宋·辛弃疾

年年索尽梅花笑,疏影黄昏。疏影黄昏。香满东风月一痕。

清诗冷落无人寄,雪艳冰魂。雪艳冰魂。浮玉溪头烟树村。

紧邻句式的重叠,可以造成一种咏叹效果。上述易安与稼轩词,都采取了类似方法,实际上北宋中期以前的词调,很多词上下片相同位置都有对应工整的句子,都可以起到叠句的效果,如:

苏幕遮·离情

明末清初·万树

彩分鸾,丝绝藕。且尽今宵,且尽今宵酒。门外驴驹声早骤。恼煞长亭,恼煞长亭柳。    倚秦筝,扶楚袖,有个人儿,有个人儿瘦。相约相思须应口。春暮归来,春暮归来否。

这种重叠方式,更是故意加重了某些词句的语气。今人孟依依也有一词,沿袭了万红友习气,如:

苏幕遮·冬日

雪霏霏,春杳杳。一树梅花,一树梅花好。爱惜琼瑶何忍扫。雪满园庭,雪满园庭道。    念行人,铺素稿。欲写相思,欲写相思巧。只说梅花将落了。君要归来,君要归来早。

还有些词人别出心裁在上下片相同位置上故意重叠吟唱,如:

一落索

南宋·王灼

昨夜封枝寒雪。暗堆残叶。佳人醉里插钗梁,更不问、眠时节。

绣被重重夜彻。烛光明灭。枕旁争听落檐声,更不问、醒时节。

卜算子·海棠为风雨所损

南宋·刘克庄

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

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风吹了。

叠字叠词叠句是一把双刃剑,巧于手段,归于才情,用得好就会气韵流动,叠得不好就会流滑轻薄,适得其反。

(二)典故的铺排

连续铺排典故见学问,也见才情,在东坡、稼轩、梦窗这些一流词人手里屡试不爽,特别是辛派词人最为常见,这也是受稼轩词习气的影响。如:

甘州·寄参寥子

北宋·苏轼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首,为我沾衣。

水龙吟·为韩南涧尚书甲辰岁寿

南宋·辛弃疾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贺新郎·西湖

南宋·文及翁

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世界,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乐红妆摇画艇,问中流、击楫谁人是。千古恨,几时洗。    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磻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

苏词和辛词,还喜欢把自己的名字嵌到词里,表现得洒脱不羁。这也是一种习气,如:

满庭芳·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

北宋·苏轼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

南宋·辛弃疾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莼羹鲈脍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沉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三)奇字与僻典

炼字用奇本是好事,非才情不能为;选典用僻,也足见作者涉猎广泛。但词作经常如此,又能为人所接受,便是一种习气了。如:

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南宋·吴文英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梦窗词本就多奇气。而这首炼字用典也怪僻,甚至形成了一种扑朔迷离的美感。

在用典上,这首词里所用的几个典故都是地方志里的,如“幽云怪雨。翠蓱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 据《嘉泰会稽志》记载:“梁时修庙,唯欠一梁,俄风雨大至,湖中得一木,取以为梁,即梅梁也。夜或大雷雨,梁辄失去,比复归,水草被其上。人以为神,縻以大铁绳,然犹时一失之。”又《方舆胜览》引《四明图经》:“禹庙之梁,张僧繇画龙于其上,夜或风雨,飞入镜湖与龙斗。后人见梁上水淋漓而萍藻满焉,始骇异之,乃以铁索锁于柱。” 又《太平御览》卷四十一引《九土文括略》曰:“禹禅此山,一石穴委曲,黄帝藏书于此,禹得之。”

在用字上,“蓱”本为“萍”的异体字,为水中物,正因传说中的梁上神龙,才引发了词人丰富联想,此“蓱”便成了龙斗镜湖后的沾带物。这种炼字琢句,尽显光怪陆离之能事。而《楚辞·天问》有“蓱号起雨”,又影射了横空飞来的“幽云怪雨”,而故意用僻字“蓱”来增加幽怪感,也算词人的一种幽默吧。

顺便提一下结构,梦窗故意把神龙出场的时间扭曲,这种因果倒置,笔触不凡,把怀古之思写得渺茫又恍惚。

由此可知,梦窗所用的奇字,是把常用字用奇了,并不是苛求生僻字。现在写诗填词里有一种不好的现象,一些人动辄去挖别人看不懂的极生僻字,矜以为能,这并不是习气,而是一病。

填词也存在生造词汇的问题。《煮鹤稿》里论述颇多,这里就不讲述了。值得注意的是新词汇,用好了会非常出彩。如:

生查子·寄远

陈梦渠

念我看花开,花落何其急。将花付邮筒,寄与君消息。  君得吾花签,知否吾心迹。异日见君时,折花自悲戚。

陈思盖这首词,用贴近生活的新词汇更容易表达感情,这类新词汇就不展开说了。

(四)词的色彩

有意识用各种色彩渲染辞藻,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梦窗最为突出。如:

霜叶飞·重九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隐霜树。半壶秋水荐花,香噀西风雨。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踏南屏,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     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小蟾斜影转东篱,夜冷残蛩语。早发、缘愁万缕。惊飙从卷纱去。漫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微高处。

这首词里,“红”“黄”“彩”“素”“白”“乌”“翠”等,用得多而不乱,给人一种炫目之感。

解连环

暮檐凉薄。疑清风动竹,故人来邈。渐夜久、闲引流萤,弄微照素怀,暗呈纤。梦远双成,凤笙杳、玉绳西落。掩綀帷倦入,又惹旧愁,汗香阑角。    瓶恨沉断索。叹梧桐未秋,露井先觉。抱影、明月空闲,早尘损丹,楚山依约。衰,怕惊起、西池鱼跃。记湘娥、绡暗解,褪花坠萼。

这首词里,“白”“银”“素”“青”“翠”“红”“绛”等,亦是漫布全篇。

习气是词人屡试不爽又为人所称道的模仿的招牌式手段,但有时候,词人创造出一种抓人眼球的手段后,便昙花一现般成为特殊例子,后人也鲜有模仿,这便不能成为习气了。如:

蝶恋花·清末近现代初

王国维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王静安这首词的结拍,写常人所难言,故意触动伤疤,这种方法极不好用也不好写,可谓匠心独具。

二、词的套路

习气被前人大量沿用,便会形成套路。大量阅读前人词会发现,词人喜欢借花开花谢写人聚人散,或者用物的无情来对比人的有情,或借人间哀荣来感叹流年易逝与美人迟暮,借以触动愁思,造成读者强烈的心底感念,这些都是写作中常见的套路。如:

露华·碧桃

南宋·王沂孙

绀葩乍坼。笑烂漫娇红,不是春色。换了素妆,重把青螺轻拂。旧歌共渡烟江,却占玉奴标格。风霜峭、瑶台种时,付与仙骨。    闲门昼掩凄恻。似淡月梨花,重化清魄。尚带唾痕香凝,怎忍攀摘。嫩绿渐满溪阴,蔌蔌粉云飞出。芳艳冷、刘郎未应认得。

碧山这首词上片写花开,下片写花谢,这是咏物词的一大套路。

木兰花慢·别西湖两诗僧

南宋·卢祖皋

嫩寒催客棹,载酒去、载诗归。正红叶漫山,清泉漱石,多少心期。三生溪桥话别,怅薜萝、犹惹翠云衣。不似今番醉梦,帝城几度斜晖。    鸿飞。烟水瀰瀰。回首处,只君知。念吴江鹭忆,孤山鹤怨,依旧东西。高峰梦醒云起,是瘦吟、窗底忆君时。何日还寻后约,为余先寄梅枝。

卢蒲江这首词上片写人聚,下片写人散,是赠别词里的一大套路。

临江仙·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开场词

明·杨慎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杨用修这首词大家都很熟悉,上片写到了长江、青山、夕阳,下片又写到了秋月、春风,这都是亘古不变的事物,与之对比的是英雄淘尽与渔樵白发;这是抒发流年感慨的一大套路。

祝英台近·除夜立春

南宋·吴文英

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    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可怜千点吴霜,寒销不尽,又相对、落梅如雨。

梦窗这首词,上片以他人除夕夜之欢乐反衬自己浪迹未归之愁苦,这是写悲欢离合的一大套路。

还有一类表达思念的套路也很有趣,如:

瑞鹤仙

南宋·吴文英

晴丝牵绪乱。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垂杨暗吴苑。正旗亭烟冷,河桥风暖。 兰情蕙盼。惹相思,春根酒畔。又争知、吟骨萦销,渐把旧衫重剪。     凄断。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歌尘凝扇。待凭信,拌分钿。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寄残云剩雨蓬莱,也应梦见。

梦窗这首词上片以词人视角写相思之情,下片借女子视角写思恋。最深的思念,不是直笔写自己的感觉,而是想到对方正在深切思念自己,所谓言知君忆我,我亦忆君。这种套路也被古人玩坏了,即使好哥们间的思念也如此,在老杜笔下有《梦李白》,在东坡笔下,如:

水龙吟·闾丘大夫孝终公显尝守黄州,作栖霞楼,为郡中绝胜。元丰五年,余谪居黄。正月十七日梦扁舟渡江,中流回望,楼中歌乐杂作。舟中人言:公显方会客也。觉而异之,乃作此曲。盖越调鼓笛慢。公显时已致仕。在苏州

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云间笑语,使君高会,佳人半醉。危柱哀弦,艳歌馀响,绕云萦水。念故人老大,风流未减,空回首、烟波里。    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五湖闻道,扁舟归去,仍携西子。云梦南州,武昌东岸,昔游应记。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

这首词的结拍,明明是东坡在思念公显,偏偏要说,你因思念我,所以才会梦里来见我,这样就不是单相思了。

套路都是很成功的经验,都成功卡在某个审美或者创意的点上,所以被历代词人反复使用。只要大家多读多总结,自然会发现很多。当今随着有才气的词人不断出现,相信令人惊艳的写作创意还会不断涌现,这也是我们学习中需要注意的。

三、词的风格

当习气漫布全篇,就会形成风格。像梦窗的密丽、白石的清空、玉田的夹叙夹议等都是如此。

词到了玉田,传统的套路和风格已经具备,各种技巧也解锁得差不多了。虽然如此,新的风格依旧会随着新生代词人的出现而不断形成,并为倚声者所认可。这也是词这一古老文体持久魅力所在。略举三类不常见的风格:

(一)仙气与鬼气

这两类都是习气漫布全篇惹的祸,是很多有才华的词人喜欢玩弄的一类技巧。仙气更多是一种洒脱,鬼气更多是一种惊艳。如:

忆秦娥·上巳

南宋·刘克庄

修禊节。晋人风味终然别。终然别。当时宾主,至今清绝。    等闲写就兰亭帖。岂知留与人闲说。人闲说。永和之岁,暮春之月。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北宋·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以上两例前者成仙,后者画鬼。

今人添雪斋词多鬼气,如:

浣溪沙二首  其一

雨竹斑生玄豹纹。檐旒青玉滴纷纷。淡蓝烟色一囚身。    纤缟绣球吹朔雪,深冰世界散泥银。这般如祭我和春。

其二

赊死虚生皆我谋。野荼蘼瓣漫投筹。挑风想像旅人鸥。    苔米初生如绿蚁,花魂老去幻红沤。深春只合少年游。

此类风格而言,仙气为上。盖仙气非天才之人不可得,而文章词赋沾一点仙气,便有鹤立鸡群的感觉。次之鬼气。鬼气是一种另类的别才思维,往往如奇兵突兀,令人惊艳。但绝大多数人的作品与这两种风格很难沾边,所以不得不追寻烟火气。而烟火气是生活与笔触相结合的产物,更容易为大众所欣赏和接受。但一篇作品,唯独不可带有俗气,沾俗则亡,不可救药。

(二)用典漫布全篇

有一类词,通篇铺排典故,用以宣泄个人情绪。要做到大范围的用典铺排,非才力所不能及,这类风格以辛派词人最为常见,如: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南宋·辛弃疾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稼轩这首词感情过于强烈,从眼前鸟叫起兴并借题发挥,用典故狂烈铺排递进感情,甚至直接打穿了歇拍与过片的关节,整首词居然没有上下片之分。虽然通篇典故铺排,但结拍只用区区六个字,就把驰骋无垠的想象和描写,干净利索地收束回词的主旨上,这是笔锋的神来之力。

(三)对比漫布全篇

这是第三次单独讲到对比。接续套路里的对比继续阐发:当句内的对比,逐渐扩大到填词法的范围时,便会形成一种新的风格。在讲写作手法时候已经提到,这里单独去讲。如:

满江红·癸巳七夕

发初覆眉

花不堪持,星堪语、东风楼上。人天有、古愁今恨,众生梦想。良愿固违肝胆冷,沉歌早负诗词壮。者迢遥一水复千山,曾相望。双鬓老,一襟放。衔薄慨,销奇怅。识中年哀乐,红尘板荡。夜雨江湖吾痼疾,海桑世界君无恙。又何须一夕尽千言,从头谅。

满江红·乙未七夕

发初覆眉

星渚云涯,知几度、迍邅孤往。曾会得、清歌似玉,谓谁河广。世事难同尘鬓白,情天且共心旌绛。正流年杯酒动渊思,吾言妄。“占熊梦,劳魂想。夜雨约,山海障。愿名花在侧,明珠擎掌。”恩拭镜文光未灭,风临平旦愁先莽。纵休休莫莫到他生,双双忘。

抛开《满江红》传统上例用入声调的问题,单纯看写作手法,会发现第一例作者在每一韵中渲染感情时基本都是先收后放,后一例则相反。

这种新风格给我们的写作启示是:当生成主题,选定韵部与词牌后,可以先将带有强烈对比字眼的韵字有意识挑选出来,如冷暖色调的对比,如强弱感情的对比等,经过统一协调,约略完成整首词调的谋篇布局;然后通过不间断的句内对比(也包括一个长句内自身对比),有层次的接续思维,铺排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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