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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想苟利国家生死以

 摩耶之幕dgbndl 2023-11-05 发布于河北

1842年夏天,林则徐被道光皇帝革职发配伊犁,在西安与家人分别时他写下两首诗,合称《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诗里的两句后来脍炙人口,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这两句诗充分表达了忍辱负重、为国效力、不计生死的情怀,是千百年来爱国精神的一种写照。

可能就是因为写得太好了。后来不少人都争着念,不管什么场合、不管什么情形,都要来两句。

可是这个诗啊,岂是随便念的?

昨天,我在重温那部非常经典的《走向共和》时,就看到他们念诗了。

这一段讲的是,李鸿章暗中筹划与美国人联手开办一个合资银行。这件事偏不巧,被他的死对头翁同龢给知道了。

翁同龢是光绪皇帝的老师,人称翁师傅,也是朝中重臣,可谓满腹经纶。他与李鸿章素来不和,一是因为形象气质差别大,二是由于政治立场不一致,三是有仇又有怨。

二十多年前,翁同龢的哥哥翁同书被曾国藩的一本奏折给告了,判了个斩监候,翁家因此遭遇不小的低谷。而这本奏折的起草者,正是当时曾国藩的门生李鸿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你奏我一个小报告,我还你一辈子的小报告。翁师傅的方针就是,凡是李鸿章支持的我就反对,凡是他反对的我就支持。

要是按照过去这种的做法,翁师傅知道李鸿章私办银行的事,必定是如获至宝,飞速就跑去告状了。

可这一回,他迟疑了。

不久之前,翁师傅刚因为一些事被李鸿章抓住把柄,皇帝狠狠怒斥了他,这次就不想再出头了。他的心理活动大概是,算了,斗了几十年了,心也累了。

可是,他身旁的幕僚不赞成,一个劲地劝慰说:老师啊,您可不能爱惜羽毛啊,这个小报告可得打,这不是为你自己,是为国家利益啊!这个小报告您若是不打,深夜醒来良心过得去吗?

见翁师傅若有所思,年轻的幕僚接着使出杀手锏。他对着翁师傅,语气深沉地念出了那两句诗: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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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师傅一听,眉头一锁,眼神里仿佛再次泛起了波涛。他伸手摸了摸放在手边的顶戴花翎,心中的小宇宙又燃起来了:对啊,我哪里是在为个人恩怨呢,是苟利国家啊!

这个小报告必须打!

不日,他参李鸿章的奏折,就摆在了皇帝的案头。

自古以来,受过教育的王公大臣们搞斗争,都要讲一个立场站位、师出有名,都要打一个旗号。这个旗号与其说是为了说服旁人,不如说是为了说服自己。

泄私愤?老夫累了;为国家?老夫有劲!

电视剧讲的这个事,除了时间上有所出入,幕僚也不见得就真念了两句诗,但大体上仍为历史的事实。

清光绪十三年,美国商人米建威向李鸿章提出建议,希望中美双方共同投资设立一个银行。这个银行按现代方式管理,总部设在天津。银行的投资方向定为电话、 电报等通讯事业,铁路,大江大河水利设施和其他工商业。

这在今天看来,就是一个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嘛。

李鸿章对这个计划很看重,他办洋务多年,早已意识到“要想富强,必先练兵;要想练兵,必先筹饷;要想筹饷,必开富源”。而所谓的“开富源”,就是要兴铁路、开矿山、办企业,这些都离不开金融的支持。

美国人有运作银行的经验,通过合资既可以获得资本,也可以学习经验,是一宗双赢的买卖。而且,只是先搞一个试点,搞得成就继续搞,搞不成就关掉嘛,风险是可控的。

这个思路在今天看来,是个常识问题。不过在一百多年前,在翁师傅们那里,可就了不得了。他联合立场相同的官员,给李鸿章扣帽子,痛陈合资银行是 “流弊兹多” “利归他人,害遗中国”。

当时,清廷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洋务派,和以翁同龢为代表的清流派,两方斗得是不可开交。洋务派看不上清流派的纸上谈兵、守旧迂腐;清流派质疑洋务派崇洋媚外、盲目西化。

平心而论,翁师傅们确实堪称一股清流。他们有学问,熟读圣贤之书;有操守,注重个人修养。他们也十分爱国,也想救亡图存,但他们除了高喊坚守“正道”,又拿不出什么现实可行的方案。

清流派并不是完全守旧,但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对现代科技和对外开放,始终存有戒心。

清光绪十四年,李鸿章计划修筑天津至通县铁路,折子送到朝廷后,连慈禧太后都点了头,要户部每年批给200万两。但到了翁师傅那里却给卡住了,他一会儿说修铁路便于侵略者进攻北京,一会儿说要救灾,没修铁路的预算。

皇帝或太后如果生他们的气,批评他们,他们就双腿一跪,哭嚎道:

老臣这都是一心想着国家啊,老臣是“岂因祸福避趋之”啊!

他们屡屡给皇帝上价值,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毕竟,他们是爱国的,或者说,是爱江山社稷的。

可是,爱国者如果不提高自己的知识水平,那就不是爱国,而是误国。

清流派们占据道德高地,看似一心为国,实则危害很大。他们虽然不懂商业,但最擅长的就是开公司,一个叫“帽子公司”,一个叫“棍子公司”。

你说要办海军,他就扣你一顶“培植私人势力”的帽子;你说要办合资银行,他就扣你一顶“出卖利权”的帽子;你要是犯了错掉了坑,他马上就打个报告,给你争取一个死罪的名额。

政治斗争是混杂着立场、利益和情绪的复杂斗争,这里有公的成分,也有私的盘算。但几乎无一例外,私都会借公的名义。

而爱国就是最好的名义。

有了这个名义,私心就获得了良心的通行证,恶行就走进了正义的庇护所。

到后来,恐怕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公还是私,是爱国还是误国,是站在历史前进的方向,还是阻挡了历史前进的脚步。因此,保守派就从不会认为自己保守,也从不会承认进步派的进步。

最终,只有立场,没有是非。

我也不是在给李鸿章翻案。在历史的进程中,李大人这个人也很难评。

甲午战败后,维新思潮乍起。李鸿章这时虽然已经靠边站,但他心底里认同维新派的许多主张,甚至还暗地里保护过康有为。

可是,因为维新派背后是翁师傅在支持,李鸿章便从不公开表态支持,只是作壁上观。而且,他为报一箭之仇,暗中指使人打小报告,打击了维新派的后台、清流的骨干文廷式。

李大人会认为自己在“泄私愤”吗,我看他也觉得自己是“苟利国家”的,是“公忠体国”的。1896年,他在遍访欧美归来后,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中国地大物博,果能上下一心,破除积习,力图振作,亦何事不可为?

上下一心难,左右一心更难。纸上写的和心里想的是不是一样?只有天知道。

李大人兴办洋务四十年,最终功过难评。1901年,他在78岁的时候去世。死后,朝廷给了他“文忠”的谥号,算是对他一生“苟利国家”的奖赏,后人可称之“李文忠公”。

这个谥号跟林则徐的,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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