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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听一节王孟英的大师课

 熙越 2023-11-07 发布于上海

《千年难得的医案》中还有一个细节,在陈武塘说决定用“噙化丸”时,王孟英评按道:“胸肠痞塞时,坚硬之丸并不能沉下,徒增其病耳”。

也就是说,他认为这里用“噙化丸”,不仅是取其留恋上焦,还有很重要的却往往被忽略的一点是,在痰瘀阻滞较重的情况下,丸药很难有效被运化吸收,反而会因坚硬而难速化之性,妨碍气机,加重本有的壅滞。

陆士谔曾这样评价王孟英评,“目光如炬,心细于发”。我一直认为这里的“于”是“比”的意思,心比发细,王孟英的心细,远甚于头发丝儿。

确实有些人会反馈,丸药不好消化,比如吃完药后,会加重打嗝,很少有医者能对此做出调整,但王孟英就会积极地想方设法,巧妙地予以解决。

在今天要介绍的这则医案里,病人也是屡经各大误治,绵延一年半后,有幸遇到了王孟英,最终得以起死回生。

后来的医家艾田读完此案后,大为感慨,说这病压根不是人能治的,薛生白曾经说要当名医,至少先修成半个神仙,但王孟英恐怕不是半个神仙,而是完完全全的一个神仙,入世化身为人而已!

诊疗后期,病人需要用丸药缓补阴分,由于欲其作用于下焦,不能用“噙化”法,王孟英想了个绝妙的法子。

这则医案原文一千多字,王孟英毫无保留地,将其对疾病的形成与诊疗的关键,倾囊而授。读来仿佛听了一节顶级的大师课,因而若只着重说那特别的丸剂制法,未免太过暴殄天物了。

下文是此案的通讲。

病人,女,未满四十岁。1850年的冬天,出现了腹胀善呕等症状。

当时有医生说她肯定是寒凝气滞,需要吸食鸦片,以温运。待到烟瘾都已形成,病却丝毫不见起色。

到了第二年(1851年)的夏天,又有医生说这肯定是冷积,最好的药莫过于大蒜。于是整个夏天将蒜捣成泥,遍涂病人的背脊,称之为水灸。灸后皮肤起疱,疼痛破溃,随之骨蒸潮热,饮食减少。虽然吃得更少,但腹胀不但没减轻,还比之前严重。而且,连月经都停了。

接着又经过好几位医生诊视,都说她已成劳损。但有人认为应该补阴,有人认为应该补阳。于是各种乱补。到了1851年的冬天,病人已经是腹泻而不欲饮食,瘦骨嶙峋,卧床不起。

就这样苟延残喘地到了1852年的春天,病家实在没辙了,只能求助于民间占卜,到处请人设坛摆阵作法,最后都被告知病人必死无疑。

病家与王孟英之间有个共同的朋友,这位朋友得知病人如此遭遇,非常同情,于是来找王孟英,看看病人还能活多久,并未奢望他能救活。

王孟英切其脉,弦细数,循其尺脉,索刺粗感,舌绛无津,只饮不食,两腿肿痛,挛缩不能伸展,痰多,善怒,腹胀坚高,腹部皮肤黄粗。

病人面容悲戚痛苦,枯瘦憔悴,日夜呻吟,小便短涩而热如沸,大便日泻十余次。脉色相参,万分棘手。

好在目光炯炯,音朗神清,王孟英认为此人精气神之根本,尚未拔离,虽然病情极其严重,但终归还有一线生机。

接着就开始授课了。

王孟英说病人最初的腹胀呕恶,属木土相凌,肝木克脾土,应用扶土抑木法。鸦片性温涩,令本已不降之气,愈加上提壅涩,气机进一步疏泄无权。

大蒜灸,更是劫耗其阴,更使郁火内灼。

之后的各种进补,如温补,则徒为壮火竖帜,而涸竭其津;若滋填,则因其滋腻壅滞之性,反致运化无权而酿为下泻。

固之涩之,煞费苦心,但因为都搞错了,反而越用心越糟糕。

不过总算最后还有个泻下之出路,可令郁热多少得以外排,否则根本扛不住长时间的各种补药,等不及今年春天遇到王孟英。

孟英说,即便临证粗心大意,没想起来问病人腹泻出来的大便具体情况,不知其泻又火热又粘腻,至少也应该有基本常识:若真是大虚证,肾虚脾败而下泻无度,早就撒手人寰了,哪能饮食几废而绵延至今?

人的一身之气,周行全身,无一息之停。其中,肝气主疏泄,肺气主敷布,胃气主权衡出纳,脾气主运化精微。若是,肝气不疏,则郁而为火;肺气不肃,则津结成痰;胃气不通,则废其容纳;脾气不达,则滞其枢机。

只要其中一气,偶尔稍有愆滞,即能成病。

外感之理,亦相同。

注意这里,王孟英将外感的本质,通通道尽矣。

他说酷暑严寒,人所共受,而有病有不病者,其关键区别,并不在于年纪大小或体型壮瘦,而是在于一身之气是否有所愆滞。

若气有愆滞,则邪易滞留而成病;气不愆滞,则邪随气之运行而得潜消,不会久留。

说到这里,就让我想起《肝郁的皇宫》中瑾妃几乎日日都在各种感冒中,因其体质本属气郁,因而外界稍有风吹草动、风寒暑热,便会对气机升降出入形成第二重的阻滞,郁重而生热。

虽语言用词不同,王孟英此话,就是赵绍琴后来所总结的:外感发热的本质,就是气机之“郁”。

接着孟英说,解决气机愆滞,使其流动通行起来,这样无论外感还是内伤,病邪都无法羁留。

如今病人气机愆滞不行,津液不化不布,血无化源,日渐枯瘁。你不从调节气机入手,却只见损而欲补,最终令气机壅阻至极。这不是在治病,而是在进一步加重疾病,永不得愈了。

疾病日渐胶锢,腹胀愈加严重,气机日渐愆滞,津血愈加枯竭。月经乏源,当然闭经。

当时有医者认为病人的闭经属于干血劳,也有医者认为是单腹胀(血臌)。王孟英认为他们都没有好好分析过,这闭经是起于腹胀半年之后,因气机愆滞,而致血无化源,并非是血分病先起,而后再出现腹胀。

王孟英分析这先后因果,是要说明,解决此证的关键点,在于调气,而非治血。

除了腹泻热而粘腻属热之外,病人腿肿处,有裂开的血纹,坚如鳞甲,显然属热壅,而非虚寒。

总结来说,屡经误治后,当下,病人一身气机阻滞,气不化津亦不布津;津血乏源,形消骨立;郁热势盛,已灼血脉筋肉;上不欲饮食,下泄泻无制。

怎么治?

仍然是从因果链的起点入手。

王孟英说要首先调气机之滞,气行则热自泄!热泄则液自生!

记住这话,真的是大师级别的领悟。

他用轻清之品展布气机,佐以养血,但避免使用滋腻之药,总令药性易于流通。他说绝不能投以刚燥,亦无需怀疑如此平淡之药,是否能祛病起死回生。

这段话振聋发聩。

有些人用中药,总要用大剂量,他们认为这才是能治病的。实际上,妄用大剂量,首先是说明用药之人没有信心且能力不足,更是说明他尚未悟到医治之真谛。

正如我常对人所说的,蒲老赵老还有诸多古人,之所以用那么小的量,本质是因为用这个量已经足够。因为组方择药精准,定能起效即可。若三克便能痊愈,为何要多用一克?

若无效,往往不是因为量的问题,而是压根没找对方向。

他们都是从病机的本质入手,以药辅助,重新启动身体的正向运转。

王孟英的首方:沙参、竹茹、丝瓜络、银花、楝实、枇杷叶、冬瓜皮、黄柏、当归、麦冬、枸杞、白芍出入为方,用水露煮苇茎、藕汤煎药。

确实看起来和他平时治一般的外感痰热方,无甚区别,没什么罕见的药名,全都是他日常的常用药品。

生津、化痰、通络、祛湿、养阴、清热。

将温涩、辛热、滋补等一系列误治酿成的痰热阻滞化解清除,实邪除则气自畅。

服用四剂后,病人的脉象开始变得柔和起来,小便渐畅,腹泻渐减,饮食渐加。

之后在前方基础上,加上西洋参、生地、黄连、花粉、薏苡、栀子之类。

气机开始转畅,兼顾培补气阴,加大清热利湿。

再服用六剂后,舌色渐淡,腿肿渐消。服用一个月后的某天,病人忽然周身汗出溱溱,随之肿胀皆退,舌亦津润,皮肤渐脱,肌肉渐生,足亦能伸,便溺有节。

气机得畅,津血得生。正如王孟英上文所言,气行则热自泄。自然汗出,郁热外散。

随着气机的流通,肿胀消退;气布津液,舌得津润;皮肤肌肉得到津血的濡润,死皮褪去,新肤渐生;筋肉得充,足部舒展;气令得权,津液得复,二便亦恢复正常。

服药两个月后,病人便能够策杖走路了。

这时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夏天要到了。汤药服用既久,王孟英准备转用虎潜丸缓补。

丸药都由饮片捣成粉渣后再制成丸,考虑到病人身体刚恢复,脾胃运化尚欠佳,这时服用丸药,很难运化。因而王孟英将以虎潜丸的配方,煎煮熬成浓膏,再用藕粉作赋形剂,制成丸药

这样一来,虽形是丸药,实则为膏,易于消化。

王孟英凡是治阴虚之人,须服滋补者,多用此法。熬取浓膏,仅以一味佐使药作粉赋形。“不但药力较优,亦且饵之易化”。

病人整个夏天都服用此丸,待到夏末,已经能健步行走了,月经亦通,就这样完全康复了。

读完是不是有种四两拨千斤的感觉,病情看起来如此严重,用药却如此轻巧,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咬牙切齿,没有气力用尽。

整个因果链却因此而被完全撬动起来,颓势立止,逆转为正向循环,只是因为王孟英找到了那个正确的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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