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成咏丨浅谈曹雪芹诗学中的创新思想

浅谈曹雪芹诗学中的创新思想

卢成咏

      曹雪芹创作了伟大的小说《红楼梦》，说明他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在《红楼梦》中通过人物之口论述了诗词的创作规律，也通过人物的描写展现了许多优秀作品，应该说，曹雪芹不仅是伟大的小说家，又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和诗学理论家。他对诗学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可以归纳出创新说、意趣说、真情说。现就创新说，作一些初步探讨。

     一、曹雪芹诗学创新思想在《红楼梦》中的表述及基本观点

  第三十七回主要体现薛宝钗的诗学创新主张。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湘云笑道：“这却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

这段对话源于探春向贾宝玉发请帖成立诗社。大观园成立海棠诗社作海棠诗。晚上，薛宝钗与史湘云共拟菊花题并发表了这番见解。

首先,薛宝钗主张诗歌新鲜大方。在她看来，好诗就应该新鲜，要突破前人的窠臼，要耳目一新，不能人云亦云，步人后尘，落入俗套。她的见解还见于第七十回：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道：“使不得。从来桃花诗最多，纵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一首古风。须得再拟。”可见仍然是坚持创新，反对“落套”。因为歌咏桃花的诗歌非常多，再写这样的题材，就难以出新意。其次，薛宝钗虽然主张创新，但也反对“过于新巧”。对诗题不要过于新巧，要新奇，反对“刁钻古怪”。对创新作了必要的补充。 

 第四十八回体现了黛玉的诗学创新主张。  

  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瑒，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未诌成。你就做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诗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以上选取《红楼梦》中著名故事“香菱学诗”的片断。 

 林黛玉表达了以下观点：

     首先，提出立意是头等大事。在对香菱说了律诗的章法、对仗和平仄以后，黛玉强调“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她还指出“立意”是诗的头等大事，“若意趣有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显示出黛玉求新求变的思想。其次提出放开胆子。当香菱“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苦思写成第一首诗拿给黛玉看时，黛玉认为“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是被他人的诗“缚住”了，要她“丢开”这首，“放开胆子”另作一首。“放开胆子”另作，就是要求写出新意，要有自己个性色彩。写作最忌人云亦云，被他人的东西“缚住”，而应该大胆创新，在创新中体现自己鲜明的个性。另外还提出了诗的构思，在结构上讲究运用即起承转合。

     综合以上，说明薛宝钗和林黛玉诗词创新的观点是一致的。便可以归纳曹雪芹创新思想的核心，一是要立意新，二是要语汇新，三是要构思新。

       关于立意新。所谓立意，指作者在构思过程中，根据想要表现的情思、景致、事物、事件等题材，确立作品要表达的主旨。也就是说，明确创作意图，确立具体作品的创作主题，有了明确的创作主题才能具体地构思和完成诗词作品的创作。诗的立意要不落俗套，别具一格。新，即创新，写诗要表现作者的独特观点，即使写相同的事物也要有不同的见解。比如写秋词，古人都有悲秋的情调，大多数人都会立意与愁相关，刘禹锡的《秋词》却对秋的感受与众不同，唱出了一首昂扬的秋之歌。这首诗不落俗套，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就是立意新的效果。

     关于词汇新。词汇就是语言，诗词十分讲究语言艺术。当代诗词要创新，它的语言也必须是新的，必须富有时代特色。不要陈词滥调，拾人牙慧。因为时代在前进，生活在发展，语言也在变化。今人的语言跟古人的语言肯定会有很多不同。今人写诗，如果还是用唐诗宋词中一些已经用烂了甚至过时了的词汇，写到战争就是“烽火传警”，写到时间就是“铜壶滴漏”，就不符合时代气息。

      关于构思新。构思是结构的基础，结构是构思的表现形式。诗词构思往往体现谋篇布局，由篇章结构的技巧体现出来。包括起承转合。起，定基调：诗之首句。可以点题明旨，统领全诗，奠定基调；托物起兴，烘托铺垫，渲染映衬；状物叙事，描景铺陈，提供背景。

承，续承，是“起”句的延续、深化。“承”的作用主要是：结构上承上启下，传递缝合。转，转折。或写实转向写虚，或情感由淡到浓、由弱到强，或由此及彼、由正到反等。合，收束。是情感和主旨的聚焦之处，是诗中谜底揭开之所在。可以呼应开头，完善结构；总结前文，收束全篇；揭示中心，升华主旨。构思还包括以小见大、卒章显志、抑扬、借古讽今、托物言志、以景结情等。无论绝句还是律诗都可以在这个框架内运作。构思新，体现在此框架内可根据需要采用各种不同的技法。

       二、曹雪芹诗学创新思想的特色

       一是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与古代文论传统一脉相承，承继了唐宋诗文革新思想。韩愈是唐代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他在《答李翊书》中说：“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惟陈言之务去，就是务必努力删去文章中别人说过的陈词旧语。此句说明诗文贵在有真知灼见，勇于独创，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方式和独特的风格慑服读者。到了明代，主张性灵说的袁宏道在《雪涛阁集序》中提出“穷新极变”的原则。在《答李元善》中说：“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这与曹雪芹借香菱之口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是寄托在小说人物性格塑造之中。曹雪芹的诗学思想没有独立的著述，基本上体现在小说人物的描写之中，因此他的思想是依据人物性格来体现的，让满腹才华而又灵秀机敏的女子代言。薛宝钗思想正统，稳重平和，而博学宏览，因此她说“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这些理论就适合于薛宝钗的性格特征。林黛玉性格敏感细心、淡泊真实、悟性极强，而又才华横溢，学识渊博，还有些叛逆。她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同时开出必读书目，历数王摩诘、老杜、李青莲、陶渊明等诗人的作品。这些说法很符合人物身份。

就连贾母也追求创新。虽然她评的是曲艺而非诗，当然曲艺也可以包含韵文，或许作者评论另有寓意，但也从一个侧面看到曹雪芹的创新思想。《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写闹元宵，贾母看戏，痛批说书人。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也符合贾母精明老练，品位高雅，会欣赏文艺的个性特点。

      三是理论与创作实际结合，有强大的说服力。《红楼梦》里诗词曲赋有90多首，是曹雪芹实践诗词创新理论的艺术结晶。所有作品都各有特征，绝无雷同。例如三十八回的菊花诗十二首，分别是蘅芜君薛宝钗的《忆菊》和《画菊》；怡红公子贾宝玉的《访菊》和《种菊》；枕霞旧友史湘云的《对菊》、《供菊》和《菊影》；潇湘妃子林黛玉的《咏菊》、《问菊》和《菊梦》；蕉下客探春的《簪菊》和《残菊》。这些诗都是写菊，都是表现菊花的高洁，反映生活情趣，但角度不同，立意有别。有的孤高傲世，有的绝尘离世，有的预示命运。都是诗作者各自的性格、心灵、情感的折射，谁也不能替代谁。第六十四回里的《五美吟》，系林黛玉所作。吟咏历史上的五位美人，实际上是自己命运的写照，表达自怜之意。其中第三首《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诗的大意是：艳丽惊人的王昭君远嫁匈奴离开汉宫，年轻貌美的女子多是薄命人古今相同。汉元帝即使不重视女子的美丽，为什么把决定权交给画工呢？明妃就是王昭君。这里表达了林黛玉对王昭君的同情与对其命运不公平的愤慨，即使绝艳惊人，命运也操纵在小小的画工手里。这里林黛玉借明妃来表达自己命运不能自主的抗议，也是无可奈何的哀叹。王昭君作为四大美女之一，在历史上引起了众多诗人的讨论。杜甫的《咏怀古迹·其三》借王昭君表达爱国情怀，李白的《于阗采花》借王昭君表达怀才不遇，李商隐的《王昭君》借王昭君表达明珠蒙尘，王安石《明妃曲》借王昭君表达失意感受。王安石的诗立意新颖，作者利用传统题材写出了新意。引出了曹雪芹的精辟论述。《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写薛宝钗谈到这首诗说：“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竞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惋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欧阳修）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袭前人”。而林黛玉的《明妃》又是打破传统写法，写出了新意，正是曹雪芹实践创新理论的范例。

       三、曹雪芹诗学创新思想的现实意义

      古为今用。我们研究曹雪芹的诗学创新思想的目的，就是要吸取其精华，用来指导当今的诗词创作。要以客观求实的态度认识到，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成绩，诗词队伍壮大，数量增多，尤其是网络促进了诗词的迅猛发展，出现了不少优秀作品。但是问题不可忽视，

主要有以下几点：一是内容陈旧，没有新意，缺乏新的角度。或以应景的节令节日诗为主，或专写内心孤独寂寞。这类诗往往空洞无物，呆板乏味，装腔作势，无病呻吟。他们眼中没有时代特点，没有沸腾的现实生活，没有真情实感，只是在自己的狭小圈子里孤芳自赏。写回乡就是乡音未改、儿童不识的老格调老套路。咏梅也都是品质孤傲，敢抗严寒一类的泛泛而谈的旧情调。这类诗没有新意，都似曾相识，也没有新的角度和新的手法来吸引人。二是陈词滥调，拾人牙慧，缺少新鲜词汇。或以口号入诗，或趋古泥古，或拿一些生僻字词来自炫渊博，拿一些似通不通的生硬语句来搪塞。写桃花总离不开“灼灼桃花”“桃之夭夭”“嫣然烂漫”。堆砌一些形容词，毫无新鲜活泼的词汇。三是结构呆板，层次凌乱，不知所云，缺少好的新的章法。

     怎么才能解决这些问题呢？曹雪芹的诗学创新理论给我们指出了方向。要做到立意新、词汇新、构思新，才能提高作品质量，才能给人启发，才能赢得读者。要多读，“腹有诗书气自华”，只有博学才能吸收前人的营养，才能有鉴别能力，才能触类旁通，才能拓展思维，才能丰富语言。在创作实践中借鉴曹雪芹的创新思想，真正做到“惟陈言之务去”。善于求新，善于深入生活，善于观察，善于发现美，善于激发灵感。要认真选择词汇推敲用语。精心构思，做到结构谨严，合理安排层次，遵守规矩，又能求变。要刻苦钻研，勤奋写作，不断进取。如能做到这些，就一定提高诗词创作水平，产生更多的优秀作品。

【作者简介】

卢成咏，湖南宁乡人，中共党员，湖南城建学院副教授、湖南诗词协会会员、陕西渭南市红学会理事、原莲城诗词教学中心主任。出版专著《悠然斋诗文集》《亦解人间梦万千——<红楼梦>分回题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