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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体诗吟诵与“旧读”

 野藤斋主人 2023-11-29 发布于上海

近体诗吟诵与“旧读”

上海 张仁贤 孙蕴芳

[本文提要]近体诗特别讲究平仄调匀和韵脚和谐,所以吟诵起来极具音乐美。今天有一小部分文字的声调和韵母不同于唐宋时期,这一小部分的文字有“今读”与“旧读”之分。这部分文字数量不多,但几乎每首近体诗里都有几个,它们使全篇平仄混乱,韵脚不协。解决之道,只在把这几个字改用“旧读”而已。现在随着文化复兴的深入,“旧读”已逐渐为人重视。近年出版的第三版《辞源》就已开始标出一些字的“旧读”来了。

1

汉语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叫作“四声”(平声后来分为阴平和阳平)。四声一分为二,平声还叫“平”,上、去、入三声合称“仄”。这叫“平仄”。
平声可以延长,仄声不可以延长。平声和仄声搭配好,一句诗,一首诗,读起来就具有抑扬顿锉的音乐性。
具有这种音乐性的诗句叫“律句”。五言近体诗有四种基本律句,它们是: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每句五个字,各分为三节。头两个字一节,叫“头节”;次两个字一节,叫“腹节”;剩下一个字单独成一节,叫“脚节”。
头节两个字,第一个字叫“头节上字”,第二个字叫“头节下字”。腹节分上字与下字。
头节下字和腹节下字,都是节奏点,扬或抑,就由它们来体现。脚节只有一个字,它也就是节奏点了。
节奏点是平声字,吟诵时必须长其音。我们用“~”表示。节奏点是仄声字,吟诵时不可以拖音。
有的吟友把“仄仄/平平/仄”的第三字与“平平/平仄/仄”的第三字拖长,这不对。第三字不在节奏点上,如果因为它是平声字而拖音,那就破坏全篇的音乐性了。
古来吟家,都把三四两句连着吟诵,一气呵成,这是因为第三句末字是仄声字,不拖音,可以不作停顿。
“仄仄/平平~/仄”,也可以是“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也可以是“平平~/平仄/”(但不许作“仄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也可以是“仄平~/平仄/”(偶尔也作“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也可以作“平仄/仄平~/平~”(但不允许作“仄仄/平平~/平~”)。
可以变动平仄的,是非节奏点上的字。节奏点上的字,原则上是不许变动的。节奏点上的字变动了平仄,也就失去近体诗的音乐性了。
七言近体诗,也是四种律句,在五言律句前各加一节(叫“顶节”),它们是:

(平)平~/(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七言律句的吟诵,与五言的相同,也是节奏点平声吟长,节奏点仄声不吟长;非节奏点的字,不管是仄是平,都不得拖音。

2

我们现在用普通话吟诵近体诗,首先碰到的是入声问题。前面已说过,上去入三声称为“仄”,与平声的“平”相对。但普通话里没有入声,入派三声,派到平声(阴平和阳平)、上声、去声里了。派到上声、去声里的,还不影响区分近体诗里的平仄;派到平声的,可就把平仄给混淆了。偏偏派到平声里去的,为数最多,所以问题尤为严重。
朱熹七绝《春日》第三句“等闲~/识得/东风~/面”是“(平)平~/仄仄/平平~/仄”,“识得”二字入声。用普通话吟,“识得”二字都是平声,此句就不成其为律句了。
老杜七绝《漫兴》第四句“轻薄/桃花~/逐水/流~”,“薄”本入声,此句是“(平)仄/平平~/仄仄/平~”。用普通话读,“薄”是平声,这句开头四字就都是平声了。
叶绍翁《游园不值》第四句“一枝~/红杏/出墙~/来~”是“(平)平~/(仄)仄/仄平~/平~”。但普通话“出”念平声,“出墙~/来~”是“平平~/平~”。句尾三字皆平,诗家称为“三平调”,近体诗里是不允许出现的。
近来已有吟家注意到入声字问题了,他们把一篇诗里的入声字都加符号标示出来,要求读得短促。这是一个好办法。但入声并非就是普通话读音的短促化,我们只要读读白居易《长恨歌》第一韵就可以知道。
《长恨歌》第一韵八句押入声职韵,国、得、识、侧、色五字相押。显然,“国”念guo的短促音,“识”念shi的短促音,是不能与“得”“侧”“色”的短促音协韵的。
所以,为了能够诵读仄韵诗词,恢复入声是有必要的。有一种《入声练读表》(见附录),会说普通话的人循表操练,掌握入声是并不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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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普通话吟诵近体诗,往往韵脚字读不好。
杜牧《江南春》以“江”“风”“中”相押。但普通话“风”念fēng,所以与“红”(hóng)及“中”(zhōng)不谐。风,方戎切,旧读本念fōng“风”念fōng,就和谐了。
杜甫五律《登岳阳楼》以“楼”“浮”“舟”“流”四字为韵。浮,普通话念fú,因此韵脚不和谐。浮,缚谋切,旧读fóu。浮读fóu,韵便和谐了。
宋人白玉蟾《早春》,以“花”“些”“沙”为韵。因普通话“些”念xiē,所以韵不协了。些,写邪切,旧读xiā,与“花”“沙”同为麻韵字。
宋人杨朴《七夕》,以“何”“梭”“多”为韵脚字。普通话念“何”为hé,因此不协。何,胡歌切,旧读hó,与“梭”“多”同是歌韵字。
杜甫七律《与朱山人》,以“巾”“贫”“驯”“人”“新”五字为韵。驯,详遵,旧读阳平xún,与“巾”“贫”“人”“新”同为真韵字。由于今天普通话把“驯”读成去声xùn,所以显得不合韵了。
欧阳修七律《答丁元珍》以“涯”“花”“芽”“华”与“嗟”为韵,因普通话念“嗟”为jiē,所以不协。嗟,麻韵,子邪切,旧读jiā,原是协韵的。
唐窦叔向七律《表兄话旧》,以“庭”“醒”“听”“零”“青”五字为韵。醒,诗韵平、上、去三读;读平声的,属青韵,西经切。由于普通话只读上声,所以觉得不合了。
类似的情况多有,常使吟家困惑。

4

普通话是现代口语,不管“旧读”,而近体是要用“旧读”才能读出其平仄和韵脚来的。由于许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硬拿普通话去吟诵近体诗,于是破坏了诗人本来调好的平仄,使音乐性顿然消失。
宋晁说七绝《打球图》末句“无复/明朝~/谏疏/来~”,谏疏的疏,所去切,旧读去声shù。腹节“谏疏”是“仄仄”。此句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四节节奏点是“仄/平~//平~”,平仄相间,吟诵出来,就带有字音本身的音乐性。普通话读“疏”为平声。用普通话读,此句就是“(仄)仄/平平~/仄平~/平~节奏点是“仄/平~/平~/平~”,平仄不相间,音乐性还会有吗?
宋谢枋得七绝《花影》末句“却教~/明月/送将~/来~”,使令义的教,平声肴韵,古肴切,旧读jiāo。普通话读去声,这句就会吟成“仄仄/(平)仄/仄平~/平~”。顶节节奏点仄,头节节奏点也是仄,吟来就没有音乐性了。
宋曹豳七绝《春暮》末句“青草/池塘~/独听/”。耳听之听,诗韵平去二读,这里读去声,他定切。普通话只读平。用普通话吟此句,就成/平平~/仄平~/平~”,四节之间,平仄不相间,也没有了音乐性。
韩愈七绝《晚春》第三句“杨花~/榆荚/无才~/思”,是“平平~/(仄)仄/平平~/”。才思的思,思字切,旧读去声sì。普通话念平声。若用普通话吟诵此句,不但破坏了这句律句平仄相间的音乐性,而且破坏了平韵绝句第三句末字必用仄声的规矩。
宋蔡确七绝《夏日登车盖亭》末句“数声~/渔笛/在沧~/浪~”。“浪”与“床”“长”押韵。沧浪的浪,平声阳韵,鲁当切,旧读láng。普通话读去声。若用普通话读,这句竟是用去声与前面的平声“床”“长”相押了。这断无可能。近体诗不允许平去通韵。“浪”读了去声,还破坏了节奏点平仄相间的规矩。
杜审言五律《送崔融》第三联“旌旗~/朝朔/气”对“笳吹/夜边~/声~”。笳吹的吹,去声,尺切,旧读chuì。普通话念阴平。用普通话吟诵此联,“旌旗”对“笳吹”,就成了“平平”对“平平”了。世上岂有如此之对仗?而且此联也失去了音乐美。
杜甫五律《春夜喜雨》第三联“野径/云俱~/黑”对“江船~/火独/明~”。俱,举朱切,旧读jū“俱”平“独”仄,对仗工稳。但普通话读去,“俱”与“独”皆仄,就不对仗了。而且读成“野径/云俱/黑”,三个音步的节奏点全仄,急促得很,没有音律。
张说五律《幽州夜饮》第二联“正有/高堂~/宴”对“能忘~/迟暮/心~”。忘字,诗韵平去二读,其平声属阳韵,武方切,旧读wáng。普通话只读去声。如用普通话吟诵,“正有/高堂~/宴”与“能忘/迟暮/心~”,“正有”仄仄对“能忘”平仄,不成其对仗了。
期七律《宴》第七句“敬从/乘舆~/来此/地”,跟从义的从,《广韵》疾用切,旧读去声zòng。前两个音步是“仄仄/平平~”。普通话读平声,这两个音步就成了“仄平~/平平~”。近体诗无此句式。
元稹《遣悲怀》第二首第二联“衣裳~/已施/行看~/尽”对“针线/犹存~/未忍/开~”。施舍、给予义的施,施智切,去声,旧读shì。普通话念平声。用普通话念,这联“已施”就不能对“犹存”了,而且“衣裳~/已施~/行看~/尽”,平仄亦失调,无音乐性可言。
岑参《逢入京使》首句“故园~/东望/路漫~/漫~”,漫漫的漫,诗韵平去二读,其平声,属寒韵,《集韵》谟官切,旧读mán。普通话只念去声。用普通话吟诵,此句就成“故园~/东望/路漫/”,还有音乐美吗?
苏轼惠州一绝,后联二句是“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颗,上声,苦果切,旧读kǒ。普通话读阴平kē。如用普通话吟诵,第三句末字是平声,违反诗律。
苏轼七绝《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第二句“白雨/跳珠~/乱入/船~”。跳,诗韵平去二读,其平,题尧切,音条,旧读tiáo。普通话只念去声。这一句,如果“跳”念去声,就犯孤平了。五言“平平~/仄仄/平~”,如写成“仄平~/仄仄/平~”,就是孤平。七言“仄仄/平平~/仄仄/平~”,如写成“仄仄/仄平~/仄仄/平~”,就是孤平。孤平是诗家大忌,苏轼是不可能犯的。但我们若把此句的“跳”读去,苏东坡就背了犯孤平的黑锅了。为了苏东坡,我们必须把“跳”字念平声。
例子举不胜举,限于篇幅,就只举这一些
“旧读”吟诵,句中平仄调匀,韵脚和谐,体现出近体诗的音乐美。若“旧读”吟诵,则处处出错,平仄乖违。
5
所谓“旧读”,就是由《广韵》系韵书的反切切出来的字音。古人是依照《广韵》系韵书的反切为所写的诗文确定字音的,所以我们用“旧读”诵读文言诗文,字声平仄和归韵就与古代相一致。
“旧读”就是读书音,是专门用来诵读文言诗文的。文言诗文,不但明清的文人用读书音读,就是唐宋的文人也是用读书音读的。这是我国相传已久的文化传统。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今天诵读文言诗文不再用“旧读”(读书音)了呢?
这原因有多方面的。
一个是历史的原因。自从清末废除科举,一百多年来,白话诗文兴,写作文言诗文的人渐渐少了。而且,过去读书人查字用的字书,比如《广韵》《集韵》《康熙字典》,字音注的都是反切,两个字切出一个音来。前面已经说过,反切切出的就是读书音。后来出版的字典、词典,都改注拼音,就都是“今音”(普通话)了。也有既注拼音又注反切的,如《汉语大字典》和《辞源》修订本。但一般读者已不识反切了,只识拼音,所以也不知旧读。既然大家都不知旧读了,于是不分白话诗文还是文言诗文,一概都用“今读”(普通话)读之。习以为常,莫知其非。
另一个原因是误解。我们国家规定普通话为通用语言。这是国家的一个政策,语言政策。但这个语言政策,指的是说话(交谈,做报告,发言,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等等)要用普通话,而诵读文言诗文是并不包括在内的。然而大家(特别是中小学语文教师)误解了,以为一切诗文也都要用普通话读,以为采用“旧读”读文言诗文是违反国家政策的。
不单单中小学语文教师误解,就是赫赫有名的中华书局,其主编也误解,竟然出版了《声律启蒙》《千家诗》等的普通话注音本,把近体诗的平仄和韵脚搅得六江水浑。
虽然现在文言诗文普通话注音本泛滥的现状令人忧愁,但也已经出现了赓续“旧读”这个文化传统的曙光。
第七版《现代汉语词典》,1552页,给义为“穿衣服和拿衣服给人穿”的“衣”,注音为去声yì。这是说,“衣锦还乡”“衣绣夜行”的“衣”要念去声;“解衣衣我”第二个“衣”也要念去声。义为“穿衣服和拿衣服给人穿”义的“衣”,《广韵》於既切,念去声,这是“旧读”,这是读书音。
1025页,义为“骑的马(也泛指人乘坐的动物)和骑兵(也泛指骑马的人)”的“骑”,都注出“旧读jì”。这是说,“一骑/红尘/妃子/笑”的“骑”,“允许”念读书音去声了。
第三版《辞源》出现更多的“旧读”。如:俱(同,都),注明“旧读jū”(今音去声)。伪,注明“旧读wèi”(今音上声)。几(小桌子),注明“旧读jǐ”(今音阴平)。肯,注明“旧读kěng”(今音kěn)。馨,注明“旧读xīng”(今音xīn)。辇,注明“旧读liǎn”(今音niǎn)。輱,注明“旧读kàn”(今音kān)。暇,注明“旧读xià”(今音阳平)。远(疏远,离去),注明“旧读yuàn”(今音上声)。酾(分流,疏导),注明“旧读shǐ”(今音阴平)。铅,注明“旧读yán”(今音qiān)。鲸,注明“旧读qíng”(今音jīng)。鳙,注明“旧读yóng”(今音阴平)。
可惜第三版《辞源》只注出极少一些字的“旧读”,入声字连一个也没有注出来。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学界,在社会,一定会随着文化复兴的深入而逐步提高对“旧读”(读书音)的作用、意义的认识。前途是光明的,但需要时间,需要大家努力敢为天下先。
我们把十首标注了读书音的七绝附于文后,愿吟坛诸君尝试吟之,并祈高明指教!

附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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