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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后汉语通用语的变迁

 赣鄱惊鸿 2023-12-25 发布于江西

一、汉末魏晋南北朝中正浑厚的读书音“洛生咏”

颜之推于《颜氏家训·音辞篇》写到:“南染吴越,北杂夷虏,皆有深弊,不可具论。” 从西晋永嘉之乱衣冠南渡,经南北朝到隋朝重归一统,近300年的分裂,使得“洛下音”魏晋雅言分化成受吴语影响的南朝通话和受胡语影响的北朝通话。

颜之推对南朝通话和北朝通话的差异还做了公允的论述:“南方水和柔,其音清举而切诣,失在浮浅,其辞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浊而讹饨,得其质直,其辞多古语。然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辨;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南迁的北方士族,处于统治地位,囿于门第之见,不与土著婚姻,以说纯正的魏晋雅言为荣,并使得吴地的士大夫纷纷效仿。然而金陵本就繁华之地,人口阜盛,北方士族杂处其中,在数代之后,浑浊厚重的雅言也沾染了吴语清悦浅柔的特点。而北方汉人失去统治地位,优越感丧失,加之胡人强权暴戾,朝野言语都深受胡语影响。

南北朝末期学者陆德明在其《经典释文》中指出:“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钜异,或失在浮清,或滞于沉浊。”曾胡化的隋朝统治者意识到华夏对纯正的执念,为标榜其汉人正统,令陆法言等人正音。经过陆法言、刘臻、萧该、颜之推、卢思道、李若、辛德源、薛道衡、魏彦渊商定,以东晋南朝士人讲的“洛下音”为基础,融合五胡十六国北朝洛阳地区语音,参考先朝各类韵书,“捃选精切,除削疏缓”, “博问英辩,殆得精华”,“剖析豪氂,分别黍累”,呕心沥血十余载作《切韵》,以合东汉太学中形成的官话“洛生咏”。

那读书音“洛生咏”是什么样子的呢?《晋书·谢安传》记载谢安擅长洛生咏,因“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学之”。陆法言也在《切韵·序》写到“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秦陇则去声为入,梁益则平声似去”,可知其音重浊,有别于吴语和楚语的轻浅。时而至今,其腔调差别依然可以从铿镪顿挫的洛阳话、婉转轻柔的吴语以及清悦和美的湘语体会到。而在南北方汉语方言中,如晋方言、江淮官话、老赣语、老粤语、闽语,在某些区域仍保留不偏不倚、守正居中、中正浑厚的腔调,这极有可能就是“洛下音”。

二、隋唐宋时期清悦高雅的正音

限于古代的生产力、教育和通讯水平,只有极少数人能读书识字,统治者推广“读书音”有心无力,其仅能作为读书、科考、诗文、行政用语,无法扭转民间口语流变。到了唐代,口语和书面发音区别已经很显著,如武周时期,依靠告密当官的侯思止读书少,在朝堂之上用长安音发“猪”字被群臣耻笑,武则天在听说这个故事后也大笑。中唐诗人张籍在《永嘉行》中写到“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晋语”。 南方山重水隔,地旷人稀,相对安定;而北方平原生产要素优越,滋养人口,生发文明,是四战之地,所以各方势力争夺,胡人内迁,汉语受胡语影响,语言流变迅速,也使得当时文人学者没有发现汉语的内在演进规律——腭化:

1、 腭化使得舌上音dr/tr/dr/nr出现,声母音分尖团,唐宋时重唇音b/p分化出轻唇音f/f;

2、 腭化使得元音有规律地前移(如下图),韵母ao/au分别演变出近音ɛu/ou,ai/i 分化出oi/ei,o高化成ɑ/a,硬腭塞擦音ɛ/i/u在北宋末期演化出儿化音;

(元音腭化)

3、 腭化使得调值发生偏移,使得难以通过调值的形状来分别“平上入去”四声八调;

(四声八调)

4、 由于发音部位的不断腭化前移,发音空间缩小,使得音韵发生合流,如声母dh/th/dh在隋唐派入ch/qh/zh,到北宋时声母ng有前移成y,介母y腭化为i的趋势。时人不知古音流变,以致宋祁、郑戬等人批评《广韵》“多用旧文,繁略失当”,按照当时发音修《集韵》,还搞出类隔切、音和切、重纽的概念;

(声母合流)

5、 音韵流变累积到宋末,更是大批量声母合流(如xh -> sh),介母脱落,音韵减少,脱离中古四等口型向曲折演化;

6、 反映南宋、金朝时期汉语发音的《蒙古字韵》体现出当时中原喉部送气音和翘舌音合流(参考受宋音影响的南昌话,只保留zh/ch/sh),腭化-非腭化声母的对立(如v-w),说明中原汉语口语已经腭化非常严重(参考现今的中原官话)。

虽然华夏文明传承有序,绵延不断,语音代代口口相传,然而在历史长河中,流变累积,时过境迁,数代之后,无法完全复原东汉 “洛生咏”。腭化使得音韵前移,调值偏移,语音由中正浑厚向清悦高雅演变。

三、胡语对北方历时千年的渗透

由于蒙古语、满语等阿尔泰语系至今发音浑厚,腭化进程远不及汉语,所以汉语从浑厚向清悦的腭化流变几乎可以断定是自身演进的结果。然而自东汉到宋朝,匈奴、鲜卑、突厥、羌、羯等胡人内迁,跨度千年,水滴石穿,渐渐影响了北方汉语的演变,并使得北方汉语方言呈现了很多胡语的特点。尤其是汉魏唐三朝在幽并燕一带安置了大量的胡人,胡汉杂居,后胡人做大得权,更使得此地区胡化深重:

1、 作为和中原王朝交往甚密的朝鲜,其人在《老乞大》一书中记载了鲜卑-契丹统治下汉人口语普遍存在入声,而三四百年后到元朝建立,高安人周德清根据元大都汉人口语编制的《中原音韵》里入声消失,浊音清化,介母脱落或平化,音韵合流,声调减少,同音字大大增加,辅音元音更多体现出阿尔泰语的特点,和宋朝音韵有着显著的差别。

(声调八卦图)

2、 金朝攻灭北宋,占据中原大地,使得河南一带“庐人尽能女真语”。其后高度汉化,以华夏正统自居,自称汉人,反而把偏安南方继承汉人衣钵的南宋称为“蛮夷”、“岛夷”。当时,南宋使臣出使金朝记载,金朝统治者已经能够用汉语跟使臣沟通,只是受其母语影响,发音“直质”,说一口“钢板味”的宋朝官话。至于普通女真人胡言乱语,无法区分中古汉语精微的介母、四等口型、入声,送气音、翘舌音、平舌音的区别和其母语中没有的元音与辅音。

(声母介母表)

3、 元朝汉语继承了辽金的流变方向。在元初的韵书《蒙古字韵》里记载汉语还保留入声,而同鲜卑语相去无几的蒙古语没有短促音和入声,并影响到了毗邻华北的江淮,使得东晋雅言留存江淮官话入声紧音舒化,短促音消失,入声-t/-p/-k合流为喉塞送气音-ʔ。

4、 从距离燕京较远的中原还有入声残留,而远离燕京的南方诸省则普遍保留了完整的中古音韵系统,可以推断胡人比例越高的地方胡化越严重,汉语辅音元音更多向胡语趋合。而临近塞外的太行山区,由于其不适应游牧的生产方式,胡人进入少而免受胡语直接影响,保留了中古汉语的特点。

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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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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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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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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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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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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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话-蒙语-满语辅音对照表)

四、明清两朝的官话

胡人跨度千年的内迁,影响深远,割裂汉人。明朝克复北方,推翻元朝,雄才伟略的洪武大帝鉴于当时北方胡化极其严重:穿胡服、取胡名、从胡俗,音韵不正,日常用语夹杂胡语词汇。而东晋雅言留存又受吴语影响,如明代徐渭的《南词叙录》说:凡唱,最忌乡音。吴人不辨清、亲、侵三韵(ing/in/im<近古韵>);松江支、朱、知(i/ü/i);金陵街、该(iai/ai),生、僧(reng/eng);扬州百、卜(ek/uk);常州卓、作(wɔk/ɔk),中、宗(üung/ung)——皆先正之而后唱可也。所以参考旧韵、对比江淮官话、吴语、中原官话,以具有历史法理正统的洛阳读书音留存为基准编纂《洪武正韵》。由于几百年的语音流变,即使是中原读书音也在不知不觉中随口语流变,到明朝除入声紧音舒化,短促音消失,介母脱落严重外,声母翘舌音和送气音合流为塞(擦)音,腭化严重的变为翘舌音,或派入平舌音,如不分非和敷(b/p<中古音>)、知和照(dr/dh)、彻和穿(tr/th)、澄和床(ch/cr)、禅和部分床(zh/zr)、泥和娘(n/nr/nh)。

(赣语韵母表)

靖难之役后中国统治中心重回北方,带去了大量江淮人口,使得北京话沾染了n/m不分等吴语的特点。同样是限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正韵》也只是在朝廷和读书人中使用,无力改变北方话受胡语千年渗透,特别是辽金元400余年统治影响下的流变方向。

明朝末年,操通古斯语的满人入主中国。而满语与汉语差异巨大,辅音元音很少,元音不分短、中、长和硬颚塞擦音, “满洲人初读汉字,每不能发正确之音”,受其影响并形成了现今汉语通用语普通话。

普通话

a

o

e

i

u

ü


不分短、中、长元音

蒙语

a

o

e

i

u

ü

ö

分中、长元音,无短元音

满语

a

o

e

i

u

ū


不分短、中、长元音

(普通话-蒙语-满语元音对照表)

历时2000年迭变,清代学者段玉裁已探究不出《切韵》中“支ɛɛ/脂ii/之ii”韵为何三分,清朝区分尖团音、保留入声的读书音《佩文诗韵》已经和隋朝韵书《切韵》相去甚远,其传承到清道光年间被废止,到民国白话文运动兴起,读书音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五、读书音与白话

通过以上梳理可知,不同于百姓日常交流口语“白话”,“读书音”系承魏晋雅言,在历史长河又随“河洛”一带汉人口语方言流变腭化,先后又被称为“通话”、“正音”、“汉音”、“官话”,是汉人王朝的官方用语。只是随着汉语通用语受胡语影响不断劣化,汉语音韵美丧失,诗词歌赋也随之没落。

而今汉语方言划分,把受阿尔泰语系影响的北方口语方言称为“官话”有偷换概念之嫌,实为不妥,毕竟粤语、赣语等南方汉语才更接近中古汉语的官方通用语。

另外,江淮官话、赣语、粤语、客语的中古汉语音韵保留完整,有的地方还非常纯正,当今科技发达,技术完备,教育普及,能否考虑选其中一个方言作为汉语通用语来推广?

(同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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