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兴华|会画画才能评画?

会画画才能评画?

陆兴华

谁的绘画批评才有效？会画画的人才能去批评绘画？懂画的人批评懂画的人，这批评才有效？本文认为，这三问题背后全是伪命题。这三个都是假问题。都问得无脑。

Melancholia I by Albrecht Durer [1514].

一、

懂画的人大都又写得坑爹。
写得坑爹的人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还能懂画，哪怕真懂了，一写，也就把他们自己的懂给写砸了。所以，我们至今仍没有看见很懂画的人真的写出过高明的绘画评论。

所以，总只能请不画画，但写得干净、明白的人，来写他们自己的看画过程。写得好不好，与他们学不学过画画和有没有画过画，是没有很大关系的。画得好的人写得不好，倒总是常态；画得好但不会写，所以也就评不了画的很懂画的人，是绝大多数。

二、

请懂画的人评懂画的人，这听上去不是合情合理吗?

但是，如果依了你，这就是要搞画家的行会了，是把画家当工匠了。现代主义之后的绘画是这种手工艺一样的东西吗?

无论怎样，让懂画的人来评论、指导画画的人，这听上去很科学很合理，却是伪命题。

历史上也没有发生过这种。能用流行和公认的标准去评的画，那是艺考和班考里的那种画，是要求被打分的画。

画家之间互评而形成专业的绘画评论，这事儿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本文认为没有。会有随机的评论，但你要说，画家之间的专业评论才造就了高更、塞尚、波洛克，那就是在胡扯。

历史上就是高更自己就很喜欢评论朋友们的画。结果呢？评得老是打起来，还肉体受伤。高更自己从来没有正式学过画，大家就都嘲笑他好为人师，而他也不是那种专业评论，而只是小组的同侪评论。高更和梵高之间还互相不服，打了起来，像两头野生动物那样互相不服而扭打在一起。在巴黎时期，梵高倒也是很爱给别人的画做评论，但没有人请他，也没人尿他的那种评论。所以，我们可以说，专业画家之间的互相评论是修辞性的，是不可能像当代中国画家们意淫的那种很专业的科目三式的、达标型的评论。不好，有也不要。

评论对方时，高更与塞尚之间曾恶意相向：为什么今天的画家总感到应该有评估画的质量的统一标准、专业委员会来衡量他们自己的画得好不好、能不能出名，由懂行的人来识别出他们画得好，这样才能更有助于、更公正地让他们出名？他们居然自己就认为绘画必须是这种玩意儿。他们把画家的出名想象成了车间里的生产能手和效率标兵的得奖状了。

画家是如何冒出来的？是从初、中、高级联赛的比赛的连续比分里冒出来的吗？

三、

所以，我们必须思考下面这个问题：

画家之间各自互相用自己选定的标准去衡量对方，是可能和可取的吗？

答：绝对不可能、也不应该。

因为，绘画是一种线性代数里讲的非同构物制作术（non-isomorphism）。两个画家之间无法达到同型、同构、同晶地去看、画和分析的。画面上留下的是非线性几何。

由于画的这种非同构性和非线性性，每一个画家都是独治的，画画是一种个人独治（isonomy）之下的行为，任性的，任意的，是一种偏偏要这样或偏偏不这样的东西。画家们是古雅典的自由民。决没有另一个人可以告诉一个画家：你那样画才更好。画画是主权性行为。画家最终是听不进任何指导的。也因为，他们是在“写”：写了后，他们自己也变新了，他们的身体在画后就像蛇蜕了一次皮。这样画过，他们自己也就变了，画出，是为了让他们自己这样地变。对着一张画对画家说，你可以这样、这样来画得更好，这是对着已蜕出来的皮告诉蛇你其实可以那样那样地来蜕的，时间线完全被你弄乱了。

须知，高更是画过《安吉尔的头巾》的高更了，塞尚也是画过《走向罗浮村》的塞尚了。这之后，你说，那张画你要那样画才好，这就乱时了，这是想要逆转时间线了。

你能对如何成为塞尚和如何成为高更这两件事做出指导的吗，在给他们写绘画评论的时候？哪怕你很会画，很善于写作，你敢这样地去对他们作出如何进一步成为高更或更进一步地成为塞尚的指导的吗？

画家不会对懂画的人更服气的。因为他们是画家，是独治，是任性的。比如，塞尚在信里几次与朋友很阴暗地说，高更从我这里学去的那几招，都是对我不重要的，并且他去用的话，是只会对他自己有害的。

高更也在那里说，塞尚玩色彩域内的旋律，也就那几招，我才不用呢。我看明白了他那几招，我才不会去用那些呢。

塞尚和高更之间互相妒忌地盯着对方看，都看明白了对方，但都不要对方的特长，冷眼旁观，互相不鸟。这就是你要的那种重要画家去评论重要画家时的样子。这是专业和公正的绘画评论吗?

所以说，画家之间也绝对不可能发生“坏蛋店”们所意淫的那种专业和公正的绘画评论的。或者说，这种绘画评论还是先不要发生的比较好。

四、

在回答什么是真正的绘画评论前，我们必须先回答下面这个问题：

什么是画？或什么是画画？

画家企图在画面上用海豚式语言去与观众交流，而观众必须努力用一种海豚式语言幼稚地在画面上去回应画家作出的非语言交流。这是逗和互逗。画家用画逗观众，观众必须用画逗回去，中间隔着一张画。

海豚语言：是信号，但里面没装message。画面上，画家用海豚式图形语言逗我，我接受挑逗，想办法给逗回去、怼回去。

好的，那么什么是绘画评论？

Melancholia I by Albrecht Durer [1514].

它是一个写作水平达到报纸和杂志的公共要求的人用读写来汇报自己面对画家在画面上发出的海豚妈妈问候远处的子女般的信号的回应。是汇报和报道绘画评论者作为观众是如何回应画家对她的挑逗、她又是如何逗回去、怼回去的那一具体遭遇。我写绘画评论，是我对一张画、一个画家、一个画展的个人的回应，是面对了画后交出的我自己的那一张答卷：我是这样来应画面背后的画家对我的挑逗的；画家很嗲，而我在他的画面前做到了比他还更嗲。绘画评论是对我在画之前比画家更嗲地嗲回去的那一经过的报道。

所以，绘画评论绝不是为了教训画家应该如何去画画才能够画更更好的；绘画评论不是批评一个画家这样画才对，那样画就不对了。所以，连一个成功的画家也不能、而且不应该教训另一个画家如何才能画得成功的。这事不可能，也不应该。绘画评论是一种个人与画之间的像一次把画当电视机屏幕来调整好它的天线使其画面变对我自己更清晰的过程的记录和报道：我是如何用非语言的方式与画背后的画家接上头，而互相成功地作了非语言式交流的。

绘画评论不涉及如何把画画好这件事的！因为与之无关！绘画评论甚至也不能替画家叫卖：它比其他画家画的画更好。因为无法作这样的比较。而“坏蛋店”们在叫嚷的是：别人的标准不好，如果用我们的标准，就能把好画家挑出来，让我们认为画得好的人卖上高价。这种春梦永远不会实现，因为，坏蛋店们自己也不知道这衡量标准在哪里，而且首先就不应该有这种衡量标准。

那为什么如今的画家们总会生出应该由懂画的人来评价他们的绘画这样的幻觉的呢？因为无脑：他们居然以为绘画是在比生产质量、手法、风格。他们自己其实从来也没有碰到过真懂他们的画的人，但他们仍继续这样幻想着有真懂他们的画的人到来，于是继续要求必须由懂画、能让他们脱颖而出的评论家来慧眼识珠他们。

五、

这就是画家的独治（isonomy）的可怕:塞尚说，高更从我那里学去的，都是我自己也不要的，而他从我这里学去的东西，其实对他自己也是不好的，用在他自己的画里，反而是对他有害的。画家之间的互相的感性和美学上的不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恶意。

但是，如你所愿，让一个独治的画家去批评另一个独治的画家，那就只剩下妒忌、不屑和冷漠。塞尚一点都看不出来高更好在哪里，高更也这样diss塞尚。

而一个不独治的、能公允地做出同行评审的画家，还会是一个有意义的画家吗？

一个独治的画家开画展，他是在展什么呢？他是在展自己的画像一朵花那样地盛开。没有两朵花是盛开得一样的，对吧？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去回应一朵花的盛开呢？应该用非人类语言去回应这种盛开，像哈曼和莫顿的以对象为导向的美学教导我们的那样。

六、

画家在当前的处境就有点像在挖比特币矿：线用到像马蒂斯和波洛克这样，色彩用到像梵高更、塞尚这样之后，还能轮到我把色和线用出什么新花样，而能立足，而被众人喝彩？我难道须另外去开始一个矿去挖？在这个场所地上，我如何继续因循或凛厉下去呢？我如何才能到里面混一趟，然后好歹顺手拖走一点东西，塞进来一点东西，get away with it，多少有点算数？就像对于本文作者的这样一个可怕的问题：为本书难道真的需要你去写?它真有必须去存在?对画家而方，这是一个吞人的问题。所以，画画是一桩严肃的事儿，与一种认真的写作一样。

这就是每一个画家都正在被煎熬的那一个培根处境：如何在从古埃及到马蒂斯的西方6000年绘画本身的棋盘上让我去插一脚？应该想什么办法，我才能好歹与它有那么一点儿、一丝儿关系，哪怕是一次有意义的劈腿和出轨也好啊?这就是画画之难。但也可以顺水推舟地开始一些绘画之嬉戏，a play of painting，a painterly play，沃霍尔的那种，将画画的这种举动融化到当代艺术之中，如果发现自己孤守画画本身显得可笑了的话。

今天的画画所以是：我反正无论怎样还是想继续画画。我是怨妇，我不罢休的。

这样看，绘画评论者如果真能知道画家如何去画好画，能够在评论中给画家作出指引，那不就是太骗人了？哪会有那么便宜你的事的?

绘画评论者必有被评画家一样的绘画能力，才能来评，否则就不能是画家提高水平，这看法所以是一个双重伪命题。

七、

一次笼统说的绘画评论，是美术馆、画廊、主办方或画家请一个绘画评论者写一个文本，是向展出的一张画提供一个上下文。绘画评论在最浅层的意义上，是给所展的画背后安装上一个新的上下文。

八、

学过画画、会画画、懂画的人极有可能是最不会写绘画评论的人，因为他们往往是写作能力最坑爹的人。

Melancholia I by Albrecht Durer [1514].

金锋工作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