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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市民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

 诺南 2024-01-03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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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植村邦彥,1952年出生于日本爱知县。日本著名社会学者、经济学教授。现任日本关西大学经济学部部长。主要研究方向:社会思想史。主要著作有:《亚洲是“亚洲的”吗》(nakanishiya出版,2006)、《马克思的actuality——再读马克思的意味》(新泉社,2006)、《解读马克思》(青土社,2001)、《同化与解放一一19世纪的“犹太人问题”论争》(平凡社,1993)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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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何谓“市民社会”—— 基本概念的变迁史》,南京大学出版社。

从“市民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

那么,马克思“市民社会”的概念与黑格尔的概念区别在何处?黑格尔的“市民社会”,不仅是“个人私利的、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场”[1],还是“不平均的巨额财富更容易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与“贱民”同时涌现的阶级社会[2]。不过,分工的商业社会为什么、怎样作为阶级分裂的社会出现这个问题,黑格尔那里没有与经济结构相关的分析。与之相对,马克思得出的结论是:“对这个市民社会的解剖,必领求诸经济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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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民社会的解剖”最早整理出来的成果,是1857—1858年的《经济学批判纲要》[4]。通过对经济学的批判研究,作为“市民社会”的关键概念,马克思抓住了一个崭新的经济学概念——“资本”。在马克思的笔下,“资本”被描绘成创造出“市民社会”的拟人化主体。

“资本首先创造出了市民社会,也创造出了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及社会关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文明化作用(the great civilizing influence of capital)’,产生了一个依靠资本生产的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过去所有社会阶段充其量不过是人类局部的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资本按照自己的这种趋势,克服对自然界的神化突飞猛进。同时,它也克服了民族的各种界限和偏见,克服了在一定界限内封闭于满足现有需求和充裕的自给自足,克服了旧的生活方式的重复。资本破坏这一切,使之不断产生革命,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抑制各种需求扩大、妨碍生产多样化和对各种自然力量、精神力量开发利用及交换的限制。”[5]

其实,这个“资本”本身,不过是一个以获取利润为目的而投入的货币资金。将其描述成为创造“市民社会”的主角不用说是一种抽象比喻,在现实中存在的是囊括特定经济形态的社会关系。在1859年的《经济学批判》[6]中,马克思再次说明道:“我按照这样顺序考察国民的经济体制:资本、土地所有者、雇佣劳动、国家、对外贸易、世界市场。在前三项下,我研究在近代市民社会中分为三大阶级的各种经济生活条件。”[7]

也就是说,“近代市民社会”,是由资本家、土地所有者、雇工三大阶级组成的社会。这些阶级所表现出来的经济学范畴是“资本、私有土地、雇佣劳动”。在这个“近代市民社会”中的“物质资料生产方式”,就是“近代市民生活方式”。“市民社会中各种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中最后一个对抗形态。这里所说的对抗指的不是个人的对抗,而是从每个个人的社会生活条件中产生出来的对抗。在市民社会的内部持续发展的各种生产力,同时也会创造出解决这种对立关系的物质条件,因此,人类社会的前期历史,就以这个社会的构成而告终。”[8]

以此为界,马克思从此再没使用过“市民社会”。他通过“市民社会的解剖”,超越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理解,形成了阶级社会认识;通过对“社会经济结构”的分析,将“生产方式”的历史独特性,从“资本”(看似如此的)无限自我增殖运动的角度去把握,最后从黑格尔的用词法中摆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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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7年的《资本论》(如果按字面翻译,应该称为“所谓资本[Das Kapitall]”)几乎没有使用“市民社会”,取而代之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Kapitalistisch Produktionsweise)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这样的定义性表述。它首先是一个基于社会分工的商品生产社会。《资本论》以如下表述作为起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财富,表现为一个'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以这种财富的基本形态表现出来。因此,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9]

这里,翻译成“资本主义的”的形容词“kapitalistisch”和英语的“cipitalist”或者法语的“capitaliste”一样,是名词“资本”后缀从希腊语转到拉丁语的形容词词尾(-ista),其意就是“资本的”,并非从名词“资本家(Kapitalist)”所派生出来的形容词“资本家的”[10]。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被框定在“资本”经济概念内,含义是“以获取利润为目的而组织、构成的生产方式”。名词“资本主义(Kapitalismus)”就是从这个形容词派生出来的。它虽然从19世纪末被普遍使用,但马克思几乎没有用过。不过,现在“资本主义的”这一用语已经被广泛使用而且固定下来,不会被误解,所以本书沿用这个译词。

劳动力被买卖的社会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此后缩减为“资本主义社会(die Kapitalistische Gesellschaft)”。“在我们资本主义社会中,伴随劳动需求方向的变化,人类劳动的一部分,时而以缝纫的形态,时而又以织布的形态被供给。……不过,商品价值体现的是人的劳动,是人的一般劳动的支出。不过在市民社会中,将军和银行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相反,普通人扮演极卑微的角色。人的劳动在此状况下亦类同。”[11]

在这段话里虽然仍旧使用了“市民社会”一语,但相比之下,显然“资本主义社会”作为经济学意义上的术语被更严格地界定。在1840年前后,马克思区别使用“布尔乔亚社会”和“市民社会”,并将后者作为更具概括性、更严格的术语。但在《资本论》中恰恰相反。他区别使用“市民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时,将后者作为更严格的经济学术语。

与斯密和黑格尔不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认识,特征是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特殊性放在“劳动力”这种“商品”买卖的特殊性中去把握。在基于社会分工的“文明化的商业社会”中,正如斯密所说,所有的人或多或少自发地成为商人,成为商品交换的独立主体。马克思不仅关注这些问题,还关注人成为叫做“劳动力”的“商品”的历史特殊性与“劳动力买卖”结果的独特性。

劳动力成为商品,本身是历史结果。自给自足生活的农民失去土地和工具等生产资料,除了提供自己的劳动力以外,无路可走。“一方面作为自由人,能够把自己的劳动力当做自己的商品来支配,另一方面,除了劳动力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当做商品出售。为了自己劳动力得以实现,需要从所有物质中摆脱出来,获得自由。在这个意义上出现了“双重含义的自由劳动者”[12]。

另一方面,资本家雇佣工人,是因为劳动力的价值和将其作为使用价值而创造出来的价值差。劳动力的价值是“为了维持生活而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值”,其使用价值,则是能创造出高于自身价值之上的价值。劳动者一天总劳动时间中的“必要劳动时间”(支付给劳动者的部分)以外的部分,即他在“剩余劳动时间”里所创造的价值,就是“剩余价值”。剩余价值不支付给劳动者而为资本家所占有。这,就是“剥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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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大工业进一步发展,劳动者被囊括入附庸于机器装置的分工。这种模式中的劳动者,除了到工厂劳动外,失去了所有生产资料,成为“资本的附属品”。他的所有生活方式和生活意识,均受资本主义生产支配。“如此,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从事物关联性去看,就是这样一种再生产的过程:它不仅生产商品,不仅生产剩余价值,还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关系本身,即资本家和雇佣工人这两个对立面。”[13]

在这个过程中,剩余价值的一部分会被作为资本进行投资,购入新的劳动力和生产工具,进行“累进式扩大规模的资本再生产”。这种“资本积累”造成的不平等和剥削的扩大再生产,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又一个特征。“过去无酬劳动所得,如今以作为获得无酬的活劳动的唯一条件而出现,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如今,所有权对资本家来说,表现为占有他人无酬劳动以及产品的权利;对工人来说,则表现为不能占有自己的产品。所有权和劳动分离这一现象,在某种规律支配下,似乎成为从它们的同一性出发的必然结果。”[14]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反复强调了“两种类型的私有制”的区别。在“资本主义社会”,“通过自己劳动所得,即以各个独立劳动者与其劳动条件相结合为基础的私有制,被资本主义私有制,即以剥削他人的劳动但形式上却以自由的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所排挤”[15]。斯密为首的经济学家们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因此,“经济学在原理上将两个完全不同的私人所有制混为一谈”[16],在“基于生产者自身劳动的个人所得”的名义下,使“剥削他人劳动的基础上的个人所得”成为正当化的意识形态。马克思将“市民社会解剖”起名为“经济学批判”,就是为了批判性地揭示这个问题。

国内殖民式统治

这样,斯密的“文明化的商业社会”与黑格尔的“市民社会”中没能阐明的经济结构,在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总算弄清楚了。为什么“过度庞大的财富集中到少数人手中”和“劳动贫民”会同时出现呢?这个斯密和黑格尔末曾问及的问题被置于“市民社会解剖”中来探究,得到的答案是: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基于不平等和剥削的扩大再生产的模式。

不仅如此,马克思就黑格尔提出的尽管“财富过剩”,为什么还会出现“贱民”的问题进行了如下解答:“资本主义生产的最奇妙之处,不仅在于它不断再生产雇佣工人本身,还在于不断地生产与资本积累成比例的等待雇佣的相对过剩人口。这样,劳动的供求就保持在所需要的状态上,工资水平被控制在满足资本主义剥削所容许的范围内。结果工人对资本家的社会从属成为必不可少,绝对的从属关系得到保证。”[17]对于工作岗位而言相对过剩人口的产生、现实中存在的失业者、因失业的恐惧忍受低薪的劳动者,这些,就是支撑“资本主义社会”的人的关系的基础。

还有一点与本书后半部分关联,为了不引起误解在此先做确认。马克思把资本主义式生产方式的历史形成过程称为“资本的原始积累”,这不是指从独立经营的生产者中自然产生的资本家与雇佣工人的两极分化过程。马克思明确指出:“美洲金银矿产的发现,土著居民被清除、被奴役、默默无用地消失在矿井中,对东印度开始进行的征服和掠夺,非洲变成商业性捕获黑人的围猎场,这一切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时代的曙光。这些田园诗式的过程,就是原始积累的重要源泉。”[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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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生产是把美洲和东印度的“发现”,以及殖民地统治作为历史前提和“重要源泉”,才得以成立的。马克思如此阐述道:“棉纺织业将儿童奴隶制带入英格兰的同时,也使家族式的美国奴隶经济产生了向商业剥削制度转化的原动力。一般来说,欧洲雇佣工人的隐蔽奴素制,需要以新大陆的赤裸裸的奴隶制作为基础。”[19]

总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经历了殖民地统治的欧洲人带人本国内部的奴隶制的一种形态。最初马克思称为“市民社会”,后来改称为“资本主义社会”的西欧近代社会,就是在这种意义上的殖民式社会。

注释

[1]黑格尔[1970a],S.458.下四九七页。

[2]同上,S.389.下四一四页。

[3]马克思[1859=1980],S.100.六页。

[4]汉译本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译注

[5]马克思[1857-58=1981],S.100.322.②一七页。

汉译本为:“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以前的一切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资本按照自己的这种趋势,既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见,又要克服把自然神化的现象,克服流传下来的、在一定界限内闭关自守地满足于现有有需要和重复旧生活方式的状况。资本破坏这一切并使之不断革命化,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译注

[6]汉译本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译注

[7]马克思[1859=1980],S.99,五页。

汉译本为:“我考察资产阶级经济制度是按照以下的顺序:资本、土地所有制、雇佣劳动;国家、对外贸易、世界市场。在前三项下,我研究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分成的三大阶级的经济生活条件;其他三项的相互联系是一目了然的。”——译注

[8]同上,S.101.七页。

汉译本为:“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这里所说的对抗,不是指个人的对抗,而是指从个人的社会生活条件中生长出来的对抗;但是,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胎胞里发展的生产力,同时又创造着解决这种对抗的物质条件。因此,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译注

[9]马克思[1867=1983],S.17.四七页。

汉译本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译注

[10]田川[2009],八〇一八一页。

[11]马克思[1867=1983],S.24.五九一六〇页。

[12]同上,S.122.二二一页。

汉译本为:“可见,货币所有者要把货币较化为资本,就必领在商品市场上找到自由的工人。这里所说的自由,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工人是自由人,能够把自己的劳动力当做自己的商品来支配,另一方面,他没有别的商品可以出卖,自由得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实现自己的劳动力所必得的东西。”——译注

[13]马克思[1867=1983],S.468.七五三页。

汉译本为:“可见,把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联系起来考察,或作为再生产过程来考察,它不仅生产商品,不仅生产剩余价值,而且还生产和再生产资本关系本身:一方面是资本家,另一方面是雇佣工人。”——译注

[14]同上,S.472-473.七五九一七六〇页。

汉译本为:“(劳动力的不断买卖是形式。其内容则是,资本家)用他总是不付等价物而占有的别人的已经物化的劳动的一部分,来不断再换取更大量的别人的活劳动。(最初,在我们看来,所有权似乎是以自己的劳动为基础的。至少我们应当承认这样的假定,因为互相对立的仅仅是权利平等的商品所有者,占有别人商品的手段只能是让渡自己的商品,而自己的商品又只能是由劳动创造的。)现在,所有权对于资本家来说,表现为占有别人无酬劳动或产品的权利,而对于工人来说,则表现为不能占有自己的产品。所有权和劳动的分离,成了似乎是一个以它们的同一性为出发点的规律的必然结果。”——译注

[15]马克思[1867=1983],S.609.九九四页。

[16]同上,S.610.九九七页。

相关论述的汉译本参考:“政治经济学在原则上把两种极不相同的私有制混同起来了。其中一种是以生产者自己的劳动为基础,另一种是以剥削别人的劳动为基础。它忘记了,后者不仅与前者直接对立,而且只是在前者的坟墓上成长起来的。”——译注

[17]马克思[1867=1983],S.614.一〇〇三页。汉译本为:“资本主义生产最美妙的地方,就在于它不仅不断地再生产出雇佣工人本身,而且总是与资本积累相适应地生产出雇佣工人的相对过剩人口。这样,劳动的供求规律就保持在正常的轨道上,工资的变动就限制在资本主义剥削所容许的范围内,最后,工人对资本家必不可少的社会从属性即绝对的从属关系得到了保证。——译注

[18]同上,S.601.九八〇页。

汉译本为:“美洲金银产地的发现,土著居民的被剿灭、被奴役和被埋葬于矿井,对东印度开始进行的征服和掠夺,非洲变成商业性地猎获黑人的场所:这一切标志着资本主义生产时代的曙光。这些田园诗式的过程是原始积累的主要因素。”——译注

[19]同上,S.697,九九一页。汉译本为:“当棉纺织工业在英国引起儿童奴隶制的时候,它同时在美国促使过去多少带有家长制性质的奴隶经济转变为商业性的剥削制度。总之,欧洲的隐蔽的雇佣工人奴隶制,需要以新大陆的赤裸裸的奴隶制作为基础。”——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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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郑嘉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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