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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荣妹|一轮永不西沉的暖阳

 文乡枞阳 2024-01-14 发布于安徽


时间像踩着风火轮,不知不觉已行至今日。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母亲去世周年纪念日。尽管母亲离世后,我曾两度为她撰文,但区区两篇小文哪能道尽我的思母、念母、爱母之情呢?我的笔又不由自主地落在纸上,千言万语如滔滔江水奔涌而出……
母亲虽离我日益遥远,但关于母亲的记忆却愈加清晰。母亲似乎从未走远,她仿佛一直就住在我的心房里。
母亲很平凡,她没有如花美貌,也没有伶牙俐齿,她不仅不是能说会道之人,反而还笨嘴拙舌的。她没有文化,目不识丁的她一副老实巴交相,甚至还显出几分“无能”相。
因母亲的同胞姊妹均夭折了,故她成了家中的独生女,不过,七岁过后,跟她一起长大的还有过继过来的同龄堂兄。她说她从小就懂得“礼让”,从不跟堂兄争天夺地的,反而处处护着他,还抢着干重活,跟在外祖父后面驮犁背耙的总是她。她曾笑言,她不让堂兄背重物,是怕他压伤了身子,不长个头,往后找不到好对象。
正因为她经常跟在外祖父后面做粗料活,所以对于细料活她就不很擅长。虽然针线活她也能来,但只有挑肩磨担才是她的强项,而疏于整理收纳,则成了她终其一生的弱项。
她跟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入得了厨房,却出不了厅堂。温和是她性格上的主色调,但她也有暴躁的时候。她是个实在人,也是个有情人,她厚道,她善到了骨子里。但人无完人,她身上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诸多的人性弱点,比如:爱唠叨,生性多疑,好意气用事,情绪管理能力也有点差……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不完美、在某些人眼里甚是无用的母亲,却使得我特别依恋她,即便她离世已整整一年了,我却仍未能从失去她的悲痛中彻底走出来,对她的思念是有增无减。

 二
对母亲的依恋,贯穿了我身为孩子的全过程。可能是父亲比较严厉的缘故,小时候的我对他基本上是敬而远之的,只有当他心情大好,显现出慈爱、和善的那一面时,我才敢亲近他,乐于向他撒娇的同时,也可尽情享受父爱。而母亲就不一样了,即使她刚刚发过脾气,她的慈母形象也很快就能在我的心目中复原,我又敢偎依在她身旁,黏着她,不肯挪开半步。母亲那一冲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在她身上,“严厉”的影子总是一闪而过,“慈善”才是她的真面目。
记得小时候,每每父母亲闹矛盾了,由于没有同胞姊妹,觉得万分委屈的母亲无处诉苦,她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门。有一天,因见不到关在房间里的母亲,我急得团团转,站在房门边,要么一个劲地敲门,要么不停地大喊大叫,哀求她开门。她既不开门,也不应答,我急得直掉眼泪。当我突然想起来,房间靠西的外墙上有扇窗户,窗户不太高,屋后沿有堵石头垒成的矮墙,五岁的我先爬上矮墙,再拽着窗户的立柱,奋力往上爬。终于坐到窗台上,能透过窗户看到坐在床沿上的母亲了,我顿时破涕为笑。此时,母亲一脸惊愕,她怕我摔下来,这才慌忙打开房门,把我从窗台上抱起来。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又亲,怎么也不肯松手……
学龄前的我,简直像只跟屁虫,母亲到哪儿我都要跟着。她去塘里洗衣,去田畈里摘菜,去水库边车水……我总是想方设法地尾随其后。母亲让小姐姐抱紧我,不让我跟着,每每如此,我都要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
上学后,每天放学回到家里,我喊出的第一句话总是“妈妈”,若见不到她,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她。哪怕找遍整个村子,找到田畈里,直到见着她了,我才安下心来。
倘若她“失踪”了,那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件要命的事。大概在我头十岁的时候,她就有过一次“失踪”的经历。那是一个晚上,父母亲不知因何事发生了争执,随后不久,母亲便没了踪影。我把家里每间屋子都寻了个遍,确认母亲“失踪”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胆子小,怕黑,不敢一个人跑到村子里找,便拽着小姐姐陪我,我们俩在村子里一边疯跑,一边喊叫了一通,无果。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啜泣着回到家里。这大晚上的,母亲会去哪里呢?父亲提醒我们说,母亲可能回娘家了。母亲娘家在井边的左家院子,离我家有七八公里远,我吵着让小姐姐陪我去那儿找。父亲拗不过我,带上手电筒,把我和小姐姐送到铁门口。经过大长塘时,我禁不住往塘里多瞟了几眼,心想:母亲不会想不开吧?这么想着,一阵恐惧感袭来……
我和小姐姐沿着公路一路往井边方向找去。一辆接一辆的大货车疾驰着,使得路上尘土飞扬,害得我们睁不开双眼。车子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吞没了我们的呼喊声。车灯照得周边亮如白昼,赶走了我对黑夜的恐惧。等车子驶远了,我和小姐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又大喊大叫起来。小姐姐喊累了,停下来,而我,仍然急切地呼喊着,到后来声音都沙哑了。没有货车经过时,我那凄哀的呼喊声在暗夜的上空回响,我听到了自己的回声,回声里充满了焦灼感。走到鹿狮口大桥时,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走不动了。我站在桥上,又带着哭腔竭力呼喊起来,那悲怆的呼喊声在山间回荡,回声听起来更加悲怆。
小姐姐比我大四岁,比我懂事些,她说,离母舅家还有不少的路,你走不动了,我们回去吧!明天白天再去母舅家,这大晚上的,跑到他家也不大好。我一边伤心得抹眼泪,一边无奈地跟着小姐姐往回走。走到牌楼湾时,远远地看到路上有一个人影,在慢吞吞地往井边方向挪动着。走近一看,那不是母亲吗?我们一路寻找,一路呼喊,她怎么就跟我们莫名地错过了呢?喜极而泣的我飞一般地冲向母亲,扑进她怀里……
那晚的情景,成了永恒的记忆,始终挥之不去。每每回想起黑夜里我那悲怆的呼喊声,它到底包含着怎样的依恋母亲的深情啊!只有我自知。不仅是少儿时代,即使后来上中专了,我对母亲的依恋仍然不减当年。
记得刚进中专学校时要军训,军训期间,和同学们围成一圈,坐地休息时,别的同学跟着教官唱歌,而我却拉低帽沿,偷偷掉眼泪。第一次辞母离乡,与其说是想家太甚,不如说是思母太甚。给家里写信时,我总是写多么多么想念母亲,惹得读信的父亲心里有点不平衡,也有点不快活。

后来,即使工作了,结婚生子了,即使母亲罹患老年痴呆症,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我对她的依恋也未曾改变过。

正因为如此依恋母亲,所以害怕失去她的恐惧心理也一直伴随着我成长,直到她离世。
记得有个小学同学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甚是玄乎的小书,说是可以推算人的命运。有一回,他神神道道地询问我的属相和出生年月日后,在书中翻找了一番,说我命里注定要先丧母。他说得头头是道,我信以为真。没想到此事竟成了我的一个解不开的心结,每每想起他的话,恐惧感便油然而生。后来,有一年,迷信的父亲找了位颇有名气的“小神仙”做法事,“小神仙”说母亲有劫难,怕是连当年都难挺过去。听闻此言,我惊恐不已,寝食难安,当时就大哭了一场。尽管那时母亲才五十多岁,但父亲为了给她“消灾”,按照“小神仙”的指点,买回够做两副寿材的木料,准备叫木匠师傅提前把他俩的寿材打好。见母亲得以“拯救”,我才略略安心些。
好在“渡劫”后的母亲一路挺了过来。2005年,我陪母亲上九华山敬香,由于太害怕失去她,我许了个愿,竟然是希望我佛能保佑她活到八十岁。母亲八十岁那年,我还特意上了趟九华山,虔诚地为她还了愿。
工作之后,经济上独立了,一旦听母亲说身体上有哪儿不舒服,我总是第一时间带她去医院检查。铜陵市人民医院,省立医院,都留下了我和母亲的足迹。尤其是她患上老年痴呆症后,我带她上医院的次数更多。为调整她那错乱的生物钟,我带她去过铜陵市人民医院、铜陵市三院、合肥市第四人民医院,以及安医一附院。疫情刚发生的那一年,我发现她的颈子上长了个大枣子一般大小的包,我打电话告诉姑妈,姑妈说颈子上长的包肯定不是好东西。联想到父亲当年颈子上长的包就是恶性肿瘤,我吓坏了。尽管当时出行受限,但我仍然费尽周折,用轮椅推着母亲去安医一附院做了彩超。在确认不是肿瘤后,我才放下心来。
疫情期间,我除了带她去医院做过B超外,也带她检查过眼睛,做过短肠镜和核磁共振,还多次给她拍了股骨、指骨的X光片。另外,我每年必定带她体检一次,关注她的血糖指数和胆结石的大小变化。
她去世的那一年,两次遭遇危险,一次是腹泻导致严重脱水,命悬一线,我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急救,她才转危为安。第二次是发高烧,情况也十分危急,由于医治及时,吃药加打点滴,终有所好转。

自从她患上老年痴呆症后,常常昼夜颠倒,折磨得我苦不堪言,但我仍然不遗余力地尊重、呵护她的生命,我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不失去她!

我为什么如此依恋母亲、害怕失去她呢?因为母亲是个有情人,她的身上充满了人情味。她慈祥,她厚道,她善良,她真诚,她像一轮太阳,总能给人以温暖。
不仅仅只有我依恋她,由她带大的几个外孙也都很依恋她。亲友、邻居与她相处,都觉得很温暖、很舒服。与之相处让人感觉温暖、舒服的人,必定是个有温度、有情怀的人!

我有个堂姑姑,唯一的残疾兄弟去世后,她就无娘家可回了。尽管堂姊妹很多,但只有我们家成了她的娘家,两家保持密切往来。那年头,每当农村里传出谣言,要给外甥送白褂子,送伞,送水瓶什么的,母亲总是以娘家人身份,给堂姑姑的儿子送这个送那个的。记得有一年,母亲的娘家侄子推着板车送来外祖父的遗物——一个旧橱柜,由于侄子是第一次来我家,母亲给他包了五块钱,而一般人家包红包只包两块钱。那时钱值钱,鸡蛋才卖五分钱一个,母亲卖鸡蛋攒下的钱多为亲友花了。她是个重情之人,所以才会如此看淡金钱。有一次,母亲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要饭时被母亲撞见了,那是一位高龄老人,母亲把他引为座上宾,供他好吃好喝的。老人老态龙钟,行动迟缓,上趟厕所系个裤腰带都很困难。那时裤子不像现在的裤子,腰都特别肥大,叫打褶裤子,需用一根腰带系紧。老人系不好腰带,母亲就亲手帮他系好。老人临走时,母亲还送给他几升米和几块钱。母亲有个老朋友,两人关系亲如姐妹,她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不忘与朋友分享,连买个西瓜都要给朋友送去一块。邻居家口多,青黄不接的时候连腌菜都吃不上,母亲总是用大葫芦瓢给她送去满满一瓢腌菜,或是腌白菜,或是腌萝卜,抑或是腌豆角……

母亲是个善良到骨子里的人。在医疗条件落后、药物匮乏的年代,我的两个哥哥因小时候持续发高烧导致智力失常,他们从小就倍受歧视,可母亲一点也不嫌弃他们,反而最大限度地关爱他们、呵护他们,像对待正常的孩子一样,在吃穿上,从不亏待他们。有人认为我的两个哥哥是家庭的累赘,曾暗示母亲把他们带到外地丢了,可有情的母亲哪里忍心做那样狠毒、绝情的事情?无论如何,她都一如既往地善待他们。记得两个哥哥十来岁了还尿床,母亲不厌其烦地给他们晒被子、洗床单。他俩放牛,常常不是把牛弄丢了,就是牛把人家的庄稼给糟蹋了。所以夜里她和父亲上山找牛,或者给受害者赔理道歉,甚至赔偿人家的经济损失,是家常便饭。大哥性格倔强,经常跟父亲对着干,因此挨了不少打。大哥每每挨了打,母亲都搂着他,摸着他被打痛的地方,心疼不已。她跟大哥的感情很深,大哥就服她,也格外听她的话。后来,大哥上山筢柴走失,母亲思念成疾,一度产生幻觉,精神几近失常。大哥走失后的那几年,她经常在上下几个村子里到处找寻大哥,直到患上老年痴呆症、被我接到合肥后,她才慢慢淡忘了他。患病后,大多时候她都是糊涂的,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仍不忘叮嘱我说,她百年之后,我要好好照顾小哥哥。

……

慈母善心,真诚、厚道如她也。关于母亲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简直罗列不完。母亲的一生有太多的缺憾,她是不幸的,她无法体会手足之爱,她几次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她未能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耄耋之年的她罹患老年痴呆症后,不但不能健康、清醒地活着,反而活得异常艰难、痛苦……然而,换个角度来看,母亲又是幸福的。即使失聪失智失能,她也始终未遭到抛弃,一直被关爱、呵护着,未受一天的苦。她也未曾经受病痛的折磨,而是在睡梦中驾鹤西去的,这种善终是多少老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啊!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不但是幸福的,也是成功的,因为她培养出了特别依恋她,且懂得感恩的孩子,使她无论在何种境况下,老境都不致于颓唐。要知道,为人父母者若培养不出懂得感恩的子女,若没有一个子女依恋他们,当他们的健康遭遇严峻的挑战时,他们面临的或许只有死路一条!

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种善因,得善果!我善良的母亲,是她的善、她的温情拯救了她自己!她像一轮太阳,温暖了她的亲友和邻居,温暖了与她有过交集的每一个人。对我来说,那轮暖阳永不西沉,一直照耀着我,直到永远永远!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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