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古代常用的哀祭文体,自先秦以来,挽歌已出现了各种形态。至于汉代,此种哀挽之风,还被官方定为“送终之礼”。《风俗通义佚文·服妖》记载:“灵帝时,京师宾婚嘉会,皆作魁挽歌,酒酣之后,续以挽歌。魁,丧家之乐;挽歌,执绋相偶和之者。”从东汉开始,挽歌冲破了送死悼亡的樊篱,弱化了传统挽歌的实用功能,应用范围越来越广。许多士林名流耽爱挽歌,不仅送葬的时候唱,饮宴游乐的时候也唱。这从《风俗通义·服妖》的记载就可以看出。魏晋以后,文人更将挽歌以诗的形式表现出来,不仅为他人写,甚至还出现了自挽诗。唐宋以后,挽歌与诗词的结合,又产生了名之为挽歌、挽辞、悼诗的诗体挽歌。比如,被梁章钜称之为挽联之体的“三登庆历三人第,四入熙宁四辅尊。”就是苏颂《司空赠太傅康国韩公挽辞五首其一》的摘句。南宋叶梦得石《林燕语》载:“韩康公得解、过省、殿试, 皆第三人;后为相四迁,皆在熙宁中。苏子容挽之云: 三登庆历三人第; 四入熙宁四辅中。”清代梁绍壬首先《两般秋雨庵随笔》中引此条记载,并评日“此则的是挽联之体耳”。苏颂诗文集原诗是这样的:“文物衣冠萃一门,如今终始见舆言。三登庆历三人第,四人熙宁四辅尊。继世拜封前及后,并时当政弟连昆。汉袁杨与唐萧杜,更有清风在裔孙。”所以说,盛传之此挽联实际也是挽诗之摘句。
恰恰就是类似的对仗摘句,在不经意间开启了对仗文辞与哀挽之风的结合。
在这样一古老习俗的濡染下,挽联应该是类似挽歌、挽辞、挽诗之类的抒情性文辞随时而变的产物。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一中记载道:“赵元镇丞相谪朱崖,病亟,自书铭旌云:'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赵鼎,字元镇,号得全居士,南宋解州闻喜东北(今山西闻喜礼元镇阜底村)人,与李纲、胡铨、李光并称为南宋四名臣,为南宋中兴贤相之首。赵鼎在南宋绍兴年间几度为相,后因反对和议,为秦桧所构陷,罢相而出知泉州,寻谪居兴化军,移漳州、潮州安置,再移吉阳军。赵鼎在吉阳三年,知秦桧必欲杀己而后快,于是便于不食而卒。元代马端临在《文献通考》中也记载了此事:“陆游曰:'忠简谪朱崖,临终自书铭旌曰: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元至正三年,丞相脱脱及阿鲁图主持修撰《宋史》的时候,特地提及此事。《宋史·列传第一百一十九·宗泽赵鼎》记载道:“先得疾,自书墓中石,记乡里及除拜岁月。至是,书铭旌云:'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遗言属其子乞归葬,遂不食而死,时绍兴十七年也,天下闻而悲之。”《宋史》在采信陆游及马端临所说之余,记载尤为详细,还提及其去世时间为绍兴十七年(1147)。这句赵鼎自书之铭旌之作,应该就是当时对仗文辞与哀挽之风相合而催生的产物。虽然,宋代文献中尚未出现“挽联”之名,但是赵鼎自书之铭旌却有挽联之实。这也是目前文献记载中所能看到的最早的两行对仗哀挽文辞,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一首挽诗中的对仗摘句。从这些辗转流传的记载可以看出,南宋时期的人们已经接受了这类只写两行的哀挽类对仗文辞,并在生活场景中使用它。
上世纪八十年代,福建地区也出土了类似的有对仗文辞的铭旌实物,让我们更真切地看到了南宋时期人们将对仗文辞用于哀挽场景的情形。1986年7月,福建省福州市鼓楼区杨桥西路茶园山小学在改造学校操场时意外发现了一处南宋的无名氏墓地。该墓中出土了大量的珍贵文物。在这些出土的文物中,能证明墓主人身份的就是几对铭旌。其中几幅铭旌上写着的就是当时的人们祭奠逝者的挽词,其内容如下:
铜竹昔时膺凤诏;风云他日趣鳌头。
军民上下咸思德;赏罚分明善用人。
正直忠良摩万姓;宽仁骨鲠劳三军。
军民揾泪持杯送;无福登消好帅君。
在这四副七言铭旌中,“铜竹昔时膺凤诏;风云他日趣鳌头。”“军民上下咸思德;赏罚分明善用人。”“正直忠良摩万姓;宽仁骨鲠劳三军。”属对工稳,将其认作挽联应该无可厚非。并且,其中两副铭旌写有“正直忠良摩万姓;宽仁骨鲠劳三军。”“军民上下咸思德;赏罚分明善用人。”,落款处分别缀有“城南市水陆街叶文兴”“城南左隅第一队住人蔡明德拜上”等字样,完全符合当下人们对于挽联的认识。福州茶园山南宋墓葬铭旌上还写有“端平乙未”的文字,“端平”是南宋理宗赵昀的年号,“乙未”是公元1235年。李文郑、陈竹两位先生曾在2011年2月25日《中华楹联报》发表了《最早的对联实物》一文,对福州茶园山南宋墓葬出土的这几幅铭旌加以考索辨析,认为这三幅写有对仗文辞的铭旌就是我国最早的对联实物。
无独有偶,1987年,重庆市永川区板桥镇在第二次全国文物普查时于高洞子村高洞子社一山坡上发现一处崖墓群。此崖墓群后被命名为高洞子崖墓群,并于2000年被公布为第一批重庆市文物保护单位。该崖墓群主墓墓门两侧的一处石刻文献,也为对联接受史的实证性研究提供了确凿可信的石刻史料,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价值。该处墓群中心地理坐标为北纬29度29分30.6秒、东经105度55分47.4秒,海拔303.2米,分布在长约12米,高2.5米的浅红色沙质石岩壁上,坐北朝南,自东至西横向一字联排,一大两小,共三座,为西南地区较为罕见的南宋晚期仿木结构单室崖墓群。墓群通高2.5米左右,宽3.5米,长4米左右。东侧之主墓平面呈弧形八边形,穹顶高2.6米,为三形制中最大者。主墓南向面为墓门,墓室中其余七面没壁开龛;墓室内以浮雕技法刻之,仿古代建筑形制雕刻有斗拱、立柱、壁龛、藻井等,且点缀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羽人、仙鹤、天鹿、麒鳞、天龙、牡丹、荷花、瑞草等若干饰物。其余二墓小于主墓,形制大体相当,且只在三壁开龛,穹顶为圆环形花卉图案,两侧分饰以祥云,雕刻较主墓简约。墓门左右两侧若柱形门对,下部点缀以莲花纹饰,上部饰以兽首,左柱刻“山山水水重重复”,右柱刻“子子孙孙世世贤”。主墓正龛之寿堂左右立柱亦刻有文字,其左柱中部阴刻有“南阳氏天凤郎寿堂”,右柱中部阴刻有“大宋开禧春造记宜”。正龛右柱所刻“大宋开禧春造记宜”表明此崖墓的开凿时间应在大宋开禧年间。开禧为南宋宁宗赵扩所使用的第三个年号,使用时间为开禧元年正月一日(即1205年1月22日)至嘉定元年正月一日(1208年1月19日),共使用了三年。“大宋开禧春造记宜”虽然没有标明此崖墓群开凿于开禧何年,但据笔者推测或为开禧元年所建造,应该是公元1205年前后,否则一般会按照惯例标注开禧二年、开禧三年字样。所以,与福州茶园山南宋墓葬出土的铭旌相比,高洞子崖墓群主墓石刻对联要早30年。
《周礼·春官·司常》记载道:“大丧,共铭旌。”看来,类似的丧葬之礼用铭旌,自古就有。并且,古代丧俗礼仪规定死者下葬引灵须用绛帛粉书死者官阶、称呼等,谓之为铭旌;大敛时﹐铭旌悬之于灵右,葬时取下加于柩上。不论是赵鼎的自书铭旌,还是福州市茶园山南宋墓葬铭旌,都可以证实了铭旌在南宋时就已经不仅仅是书写死者官阶、称呼,也开始书写两行对仗的哀挽文辞了。从所见不多的文字记载以及实物遗存,我们大体可以推知南宋时期人们已经开始在生活中使用被后世称之为对联的对仗文辞来抒情达意了。重庆高洞子崖墓群主墓石刻挽辞同样也证实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