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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与德里达(下)

 左莫 2024-01-20 发布于海南

(全文4200字)

萨特与海德格尔的一个区别:海德格尔认为萨特用自由行为的术语所表达的公式,是返回形而上学的行为,因为该行为主语意识,而海德格尔不愿意讨论意识,因为只要说到意识,就等同于已经将意识与被意识到的东西区分开了,就难免陷入笛卡尔主客体二分的二元论。因此,在《关于人道主义的通信》中,海德格尔严格将自己的哲学与萨特、与存在主义区分开来,因为“存在主义”这个说法本身是概念式的哲学态度,涉嫌定性的意识。不同于避开意识,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house of Being’,语言的在场先于语言的工具性,先于主体性的形而上学。他使人让语言说话,以便敞开回归being之路。但是对于萨特来说,说话是一种行为。在一种集聚的行为中,萨特试图唤醒意识的being、自由,它们先于行为的工具性,也先于将行为还原为纯粹工具性(例如实用主义)的自欺。”(第44页)

超出以上萨特和海德格尔对待语言的态度,“德里达的'延异’亮相为符号,他宣称它既非一个词,也不是概念,因为作为符号的'延异’指向不可表达性。延异在空间的差异和时间的延迟之间穿越了其内在的、不可通约的缺漏与空隙。”(第46页)换句话说,在德里达看来,海德格尔和萨特的对峙并没有两人想象的那样重要,因为他们都试图“说清楚”思想,而德里达追溯语言发生的时刻,即维特根斯坦认为“不可说”的时刻,在这个地带有太多思想与语言的痕迹,它们被永久地遗忘了,它们显示但不可说,而当语言试图揭示它们时,语言在效果上就是晦涩的,难以辨识,这就是德里达的著述之所以如此难懂的原因之一。

“延异”填补了萨特与海德格尔所谓“虚无”,是与萨特的“具体的虚无”(例如萨特对于彼埃尔不在咖啡馆的描述)有别的另一种“具体的虚无”,但德里达更加咬文嚼字,是另一种不可说性——“在场的缺失”已经包含在萨特与海德格尔的著述之中,但他俩表述为“being”与“虚无”的对峙,并且在此基础上展开思想。由于有了“虚无”这个第三者,已经不再像传统逻辑那样只是将“是”与“不是”、“真”与“假”、“对”与“错”对应起来,这表现为告别传统哲学的倾向,但德里达认为他俩在消解形而上学结构的道路上,走得还不够远。

萨特和德里达在“本体论”与“差异”上的看法不同:“对于萨特而言,差异是以本体论的方式被意识自由所理解的某事物,通过某一方案,差异总可以被辨认出来,并且具有意义。对于德里达而言,只有通过差异系统,本体论(作为形而上学话语)才可能被理解,不可以无视无处不在的文本差异性结构。在共同关注海德格尔所谓本体论差异的背景下,萨特强调本体,而不是差异;德里达强调差异,而不是本体。”(第50页)海德格尔强调being与在场(presence)的两重性,而德里达强调符号与书写。

二战前后,海德格尔分别强调being和语言的being,侧重点有所不同。影响萨特的主要是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所涉及的存在与虚无主题,而德里达更关注从语言入手批评传统哲学,而不像萨特那样从人的实际存在与意识入手。

从学理上连接萨特与德里达,所跨越的一道深渊,得填补两人之间所遗漏的词语。也就是说,萨特的“虚无化”被德里达的“延异”改写。从意识到语言,再到既非一个词,也不是一个概念。“萨特萦绕着当代批判景观,因为他过于天真地以悖谬的逻辑方式,设想靠近某种可以明确表述的不能描述的事物。”(第51页)德里达却是另一种笔法,可以称其为“在写作中写作”,我更愿意叫做“笔触”,但要揭示笔触的思想就是“意谓-意谓-意谓”的连接——所指向的意义本身已经是一个意谓,即话里有话、词里有词——永远推迟意义的实现,这就使得“笔触”成为思想的艺术,它在效果上是浮想联翩的。符号的意谓具有同时的多样性、多值性。“意义指称单义的界定能力与离题且不着边际的东拉西扯相妥协,因此招致了某种模糊性……如果指称的结构招致意义的延期,那么指称也延期,指称就不在场(萨特说是“匮乏”)”(第51页)

延异,就是符号中超出意义的x,难以统一的多样性、偏离准确性的符号结构自行消解为“不着边际的东拉西扯”。与其说这种解构效果,发生在结构之后,不如说发生在结构之前,就像自由想象活动发生在理性的界定之前。“在《多重立场》(positions)一书中,德里达明确'延异’不是无结构的,'延异导致系统的、规范了的变形’,为结构本身的空间奠定基础。”(第53页)质言之,所谓解构,就是偏离的“结构”,这里有某种拓扑变形。

萨特的“虚无化”活动,也具有和德里达的“延异”异曲同工的“偏离”结构,区别在于萨特用人的自为摆脱事物的现成在场状态,摆脱对象性,使其成为可能性的问题。换句话说,对象被虚无化了,成为一种实用的、分离行为。

萨特思想的偏离结构,通过与他人的具体关系体现出来,与他人目光的对视,不是“主客体”关系问题。我看他人,我的目光“回避(对方)已经是的,朝向还不是的(not-yet)。”(第56页)这时我无法直观到对方的内心活动,于是我感到紧张与焦虑。如果我无视对方是一个活人,而当成一样类似家具的东西,那么对方就是一个客体,我就像是在观察一棵树,我的紧张感就消失了。无论我自己还是他人,萨特认为人不是其所是的,人是其所不是的——这是某种“双重否定”,可以对应德里达的“延异”既不是词,也不是概念。在此,萨特和德里达都朝向某种无法言说的状态——我们永远都处于说话的路上,永远在说永远都无法说中的事物。符号永远都处于匮乏或者缺失的状态。人活着就像是书写自己的状态,就是推迟死亡的到来,死亡意味着盖棺论定,界定已经完成。人活着就是出于未完成状态,就像萨特说的:“我和我的未来有一个约会,但我不知道将来赴约的是谁?”

我的未来在现在的我的范围之外,就像他人在我之外,这些“之外”就是越界、超越。“自我的超越性”——萨特如是说。超越朝向某个无法看见的他者。虽然你站在我的面前,但我无法直观你的内心活动。

总之,目光永远都瞄不准所指,不仅是人的目光,符号的意谓亦然。所指本身异变为另一个意谓,以致无穷,就像一本永远都写不完的书,却也可以随时中止,这里的问题是可能性而非必然性。重新启动的意谓在别处,我们活出各种各样的意味儿。就像萨特说过的,我们看见一棵树,但我们知道自己在以某种方式在看这棵树。那么树就消失了,只留下了空洞的观看方式。一个指向月亮的手指既是一种指向,但也是一只手指,但这两种倾向是在同一个动作过程中实现的,是作为观察者的我们的敏感细致,将它们分别开来。在德里达那里则被描述为不知不觉之中改变事物原来的结构,因为以同一或统一作为初衷的辨认活动,亦然是重复,而重复就是“再一次”,其间经历了时空的改变,所观察的对象不再是我们此前说认为的那样了,这时如果仍旧固守同一性的态度,就会犯错误。

在以上问题上,德里达远比萨特更为自觉地意识到“解构”的必要性,而萨特却不曾自觉从解构出发思考问题所在,在这个意义上,萨特不知道自己已经触及到可以大大扩展开来的思想空间。比如“身份”(identity)问题,它和“同一性”是同一个词,却很像是同一性的使用价值。如果萨特自觉知道自己以上的创见,就不会在二战之后坚持顽固的左倾立场,也就是身份,所谓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身份的对立。阶级对立的概念,已经成为我们的历史遗产,它不再是好使的思想工具了。(第58页第2段)

重复地说,德里达与萨特之不同,在于德里达的解构是自觉的,而萨特式的“解构”是不自觉的,就如他用“准黑格尔式的”否定字眼超越黑格尔式的“否定”。在这个意义上,萨特并不知道他说出了具有解构意味的丰富思想,这来自他字里行间的才华与想象力。反观德里达,他自觉使用了解构的方法,也就是“双重阅读”(the double reading)方法。也就是说,作者的书写形式与内容不一致,旧瓶可以装新酒。或者说,作者的初衷是一回事,而文字效果是另外一回事。初衷使用了陈旧的规范形式,但文字内容却展现了作者控制不住的才华。一个有效的阅读,是透过陈旧的形式读出与形式不一致的丰富内容:“符号放弃从前的意义,放弃从前的意指关系,而朝向有待发生的新意谓,这就是推迟的效果,重复使从前的身份(同一性)失去作用。”(第58页)。德里达这样写道:“阅读应该朝向某种作者不曾觉察的关系,这种关系处于作者所使用的想要的和不想要的语言模式之间。”(转引自第58页)德里达写出原书作者不曾觉察到的、却在原书中所蕴含的思想,发现多出语言的“语言”,写出多出陈述的“陈述”,这就是德里达的基本写作方式。作为例子,读者可以阅读他的《哲学的边缘》中关于形而上学是“白色的神话”的比喻,他指出将隐喻“理论化”是不可能的,就像将硬币上的头像抹掉是不可能的,因此所谓哲学语言都隐含“头像”的痕迹。传统哲学家自以为自己是在处理纯粹概念,却不知只是在隐蔽地做类比,将相似性还原为同一性。就像柏拉图不得不借助于“洞穴之喻”证明他的理念论。但“洞穴之喻”是一个现场的景象。图像式的思维发生在概念思维之前,而抹去情景直接从概念出发的哲学,是失真的哲学。“在效果上,将隐喻理论化,就必须转移到意指关系背后的自我指涉的形式平面上。”

上述所谓“双重阅读”,也就是重写、一种涂抹的效果。萨特的说法是匮乏与自为——“被追”的“追”亦然是另一个层次上的“追”。在这个意义上,他俩又具有同源性。

我认为萨特《存在与虚无》一书的书眼,是这样一句话:“一切意识都是瞄不准目标的意识。”他这里的关键,在于“瞄不准”,《萨特与德里达之间的哲学之桥》的英文版作者也反复提到了skew一词,以为着“偏离”,这也巧遇德里达对于“延异”的解释:“延异并非简单的主动性,延异表示中间的声音,它发生在消极与积极之间的对立之前。”(第64页)

于是,另一个关键词出现了:“中间的声音”,它破坏在场的形而上学,超出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书写发生在对立统一之前的思想,使语言变形,扭曲文本的逻辑,使其膨胀,换一种写法,如此等等,都可以与上述“双重阅读”结合起来,加以理解。“思想的流动在已经读过的空间之前发生。”(第69页)制造某种交织一起的效果,使新的文本形式得以生成,就像德里达所言,延异是“原始文字”。在这个意义上,所谓“后结构主义”又是“先结构主义”,即使在时间上,它发生在结构主义之后。那么,文本形式是“瞄不准”的,这就是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所提到的“替补性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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