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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今人读《论语》,基本参考书

 五千风雨 2024-01-25 发布于浙江

我们读《论语》,和古人不一样。《论语》是古书,我们不是古人。现代人读古书,和古人不一样——没法一样,也不必一样。我主张,读古书,最好倒着读,先读近人的书,再读古人的书。古人的书,主要是用来查,入手,还是晚一点的书更好。

一、近人关于《论语》的论著

阅读《论语》,前人的著作很多。上一讲,我介绍的主要是古本和古注。除去这六本书,近人的著作,书店和图书馆比较容易找到,我选10本书,介绍一下,看看哪几本比较好:

(1)程树德《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下简称“程书”)。

(2)杨树达《论语疏证》,北京:科学出版社,1955年(下简称“《疏证》”)。

(3)赵纪彬《论语新探》,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年(下简称“赵书”)。

(4)南怀瑾《论语别裁》,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原书为台北:老古文化事业出版公司1976年版,下简称“南书”)。

(5)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和1980年版(下简称“杨书”)。

(6)钱穆《论语新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原书写于1963年,下简称“钱书”)。

(7)孙钦善《论语注译》,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下简称“孙书”)。

(8)金良年《论语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下简称“金书”)。

(9)牛泽群《论语札记》,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下简称“牛书”)。

(10)李泽厚《论语今读》,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下简称“李书”)。

这10本书,可以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集注类的作品,延续清代学术的作品。这种书,只有一本,即(1)。程书,是华北印书局1943年版,为1949年以前的代表作。程氏深爱孔子,以捍卫孔子和“发扬吾国固有文化”为职志,将一生心血倾注于此书,晚年患脑血栓,足不能行,口不能言,完全靠他人代查代抄,才写成此书。它征引古书680种,光是《论语》、“四书”两类,就有203种,远远超过《论语正义》,最为详备。它是《论语正义》后集大成的作品,我们要想了解古人的说法,最好参考这本书。

第二类,是(5)(6)(7)(8)(10)。这五种,都是带白话翻译和简明注释的普及本。现代读者,最需要这一种。翻译,不光是普及,也是提高。很多作者本人的理解,包括语法关系的理解,都体现在翻译中。汉学家需要翻译,我们也需要翻译。原因是古今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大,我们也是站在古代中国的外面研究它。本书没有译文,白话翻译,大家可以参考这五种。其中(5),立说多依《论语正义》。他和杨树达是叔侄关系,两人都是著名的文史专家。其初稿经杨树达审读,二稿经王力、冯友兰和童第德审读,一般认为,应有相当水准。注重文法,也是杨氏叔侄的一个优点。1980年代前,此书在中国大陆最流行,影响很大,一般人都是读它。牛泽群对此书有四点批评,“一、通俗性强,研究性弱;二、摭旧说多,采新成果少;三、明显硬伤性错误时见;四、着力不够,用功不多”。(1)这四点,除第三点,好像重了一点,我大体同意。我的印象,此书注释太少太简,寡而失要,有时该注不注,不该注反而注,于疑难问题,也缺乏考证,并无多少新见,远不如他的《春秋左传注》,但总的说起来,还比较平实可靠。(6),纯以义理为主,立说多依朱注,很多笔墨,都花在琢磨圣人心法,牛泽群讥为钱氏“最大的败笔”,一点不过分。他说,钱注“不提时人一字,则更不引一语……个别的议论,常让人怀疑与《诸子系年》的明辨(谬误是次要的),非出于一人,比如《乡党》末章,悖理不让陈氏(指陈立夫——零案),肉麻竞出古今”。(2)钱氏号称国学大师,然平生著作,唯《刘向歆父子年谱》和《先秦诸子系年考辨》为力作,涉圣,往往迂腐。此书考据少而议论多,参考价值不大。其他,名气最大是(10),但我以为,(7)可能更好。虽然这书,知道的人不太多,但优点是,注释比较精练,也比较准确。特别是,它很注意辞语互见,常用《论语》本身解《论语》,对互见关系注得细,这对理解《论语》很重要。

第三类,是(2)(3)(9),这三种是考证性的札记。(2),作者是文史界的老前辈,杨伯峻说,《疏证》的特点,是“把三国以前所有征引《论语》或者和《论语》的有关资料都依《论语》原文疏列,有时出己意,加案语”,但我的读后感是,此书虽有心得,而胜义不多。(3),作者治《论语》颇有年头,他的《论语新探》,初版于1948年(原名《古代儒家哲学批判》),本来是一家之言,后来出过三个新版(1958年、1962年、1976年),可以反映他的“思想改造”。最后一版是“文革”版。是书与作者的另一本书,《关于孔子诛少正卯问题》(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都是“批林批孔”时期的名著。“文革”版,当然有时代烙印,很多人以政治原因,弃而不读,但其研究水平实远出于时下的流行新作,很多细节考证,至今仍有参考价值。牛泽群说,“此书尽管颇有迎合之义,但毕竟是考证为主,总试图以理服人,而且早出于前,与批孔期间他的另外专作不能等同而视”。(3)其实,他的《关于孔子诛少正卯问题》,撇开政治因素,也是很重要的参考书。(9),文言,笔记体,旁征博引,好用杂说,好讲逻辑,好酷评前贤,痛批时彦,好海阔天空,做题外发挥。作者熟读《论语》,对历史上的尊孔、批孔和时下的复古风潮,有独到见解,不阿俗,不跟风,他对流行读本的评价,上面提到,我也大体赞同。

第四类,是讲演录,只有一本,就是(4)。此书在台湾一再重印,在大陆也很流行,很多人以为,它是《论语》通俗化的范例,但牛泽群讥为“迂阔、陈腐、谬误、悖理,一应俱在,但却换以轻松、更通俗的形式……更像是以《论语》文强为引子的蹩脚的海聊神侃大杂烩”,我同意他的评价。(4)

这10本书,我的建议是,选(5)(7)作入门书较好,(3)(9)是有趣的参考书。前人研究《论语》,考据派和义理派,各有所长,我们要注意的是,此书和一般古书不同,前人的研究,是笼罩在“圣人”的气氛下,阅读前,有很多预设前提和心理暗示,义理派比考据派,毛病更大。现代普及本,有一个好处,就是偏见和说教比较少(但钱书是例外)。这类问题主要是心理问题、信仰问题和意识形态问题,很多都是外来干预,和文本本身无关。

对我来说,上述各书,我的参考书,主要是(1)。程书不仅详备,而且眼光好,对历代注释的得失了然于胸,能摒弃“汉宋门户之见,考据训诂之争”,去取标准,比较好。程氏说,“自何晏《集解》行,而郑、王各注皆废。自朱子《集注》行,而《集解》及邢、皇二疏又废”,“刘氏所著《正义》引证精博,此书行而邢疏可废”。(5)他对旧注新说、文字考证和义理发挥,兼收并蓄,更超过了刘书。在所有参考书中,程书最基础,最重要,虽有疏漏错误,但到目前为止,还是最好的参考书。我们的提炼和简化,是以此为基础,尽量吸收前人的研究成果。我的讲义,传统旧注,如《郑注》《集解》《皇疏》《邢疏》《集注》,凡见此书,除个别例外,一般不再注卷页;其他采自此书的说法,则只注明程书的出处。这样,可以简化本书的脚注。

二、《论语》的海外译本和海外研究

《论语》在汉学典籍中翻译最早,明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利玛窦就把“四书”翻成拉丁文,以后的译本也层出不穷。但西方和中国,初次见面,彼此都摸不透。他们对孔子和《论语》的印象是时好时坏,16—18世纪,狂热崇拜(但也有不同声音),19世纪,坏话很多。西方人不是不知道,《论语》在中国地位高,影响大,但他们是局外人,不会以我们的好恶为好恶,相反,从来都是以他们自己的标准为去取。我们自己,是好是坏,当然会影响他们的看法。康熙、乾隆时,他们崇拜;康熙、乾隆后,他们不崇拜。1949年以前、1949年以后,1966年以前、1966年以后,1978年以前、1978年以后,中国的形象不断在变,他们的印象也在变。但我们不要忘记,西方有西方的价值观。19世纪,大局已定,他们是万变不离其宗。

《论语》给西方人的印象是什么?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比如,黑格尔讲东方哲学(6),一是中国哲学,二是印度哲学。中国哲学,他举三本书,《论语》、《易经》和《老子》。关于《论语》,他说:

我们看到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谈话〔按即“论语”——译者〕,里面所讲的是一种常识道德,这种常识道德我们在哪里都找得到,在哪一个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还要好些,这是毫无出色之点的东西。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思辩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辣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西塞罗留下给我们的“政治义务论”便是一本道德教训的书,比孔子所有的书内容丰富,而且更好。我们根据他的原著可以断言: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119—120页)

黑格尔提到西塞罗的书,是他的参照和对比。(7)人家西方也有讲伦理道德的书,讲得并不差,我们的优越性在哪里?好像很费口舌。《论语》在西方,和中国自己的书比,也有问题,在他们的印象里,此书不像《老子》《孙子》,文化背景不明显,书中几乎没人,讲的全是通用道理,而且富于哲理和机智;也不像《易经》,可以激发他们对东方神秘主义的无穷幻想。它给人的印象是,说宗教不像宗教,说哲学不像哲学,人物多(156人),头绪乱,难读。特别是,西人读《论语》,有一种难以驱散的印象,就是淡流寡水。比如,詹启华(Leonel M. Jesen)的书有幅插图:《书房里的孔子》(Gray Larson画),可以反映西人对孔子的流行印象:孔子不过是个平庸的智者。画面上,孔子拿根鹅毛笔,正伏案写字,黑板上是他的格言:路上可能有雾,开车要小心;别让床上的臭虫咬了;因为外面下雨,只好待在家里。(8)当然,最近,孔子和《论语》有点升温,我知道,美国和法国都有一些译本和论著。还有人替我们琢磨,挖空心思,帮孔子说好话。(9)

现在,译成西文的汉学典籍,名气最大并不是《论语》。相反,倒是黑格尔说的另外两本书,以及《孙子兵法》。第一是《老子》,第二是《易经》,第三是《孙子》。它们在书店最畅销,新译本反复出现,十分走俏。

研究孔子和《论语》,主要是学者和汉学家。一般大众不知道,也不关心。国外学者有什么译本、讨论和评价,如果有兴趣,大家可以找一点书来读。

首先,大家可以看一下鲁惟一(Michael Loewe)教授主编的《中国古代典籍导读》。(10)他向读者推荐的英译本,是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的刘殿爵(D. C. Lau)教授的译本:Confucius The Analects(Lun yü),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1979; reprinted, with Chinese text,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1979.

除《导读》列出的参考书,还有几本书值得介绍:

(1)Herrlee Gr. Creel,Confucius and The Chinese Way,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 1949.此书有中文译本:[美]顾立雅《孔子与中国之道》,高专诚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0年。

(2)Herber Fingarette, Confucius, The Secular as Sacred, New York: Harper & Row, Publishers, 1972.此书有中文译本:[美]赫伯特·芬格莱特《孔子:即凡而圣》,彭国翔、张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

(3)Roger T. Ames and Henry Rosemont, Jr.,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a Philosophical Translation, New York: The Ballantine Publishing Group, 1998.此书有中文译本:[美]安乐哲、罗斯文《〈论语〉的哲学诠释》,余瑾译,收入郑家栋主编的《新传统主义丛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

(4)Leonel M. Jesen(詹启华), Manufacturing Confucianism,Chinese Traditions and Universal Civilization,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7.

(5)E. Bruce Brooks(白牧之)and A. Taeko Brooks(白妙子), The Orinal Analects, Sayings of Confucius and His Successors(论语辨),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8. (11)

西方人重视孔子,但不像我们这样重视,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

宣传孔子,无论是以光大中国文化的角度说,还是模仿其他普世性的宗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当类似的救世学说讲,对中国的形象都是帮倒忙,有百害而无一利。越是与其他宗教争胜,越是有原教旨主义(Fundamentalism)之嫌。争它干吗?

三、简帛古书中的儒籍

1970年代以来,特别是1990年代以来,地下出土的简帛古书数量激增,其中有不少是儒籍。有些和《论语》有关,有些和《大戴礼》和《礼记》等古书有关。孔门弟子中的很多重要人物,都被提到。这是今人的福气,前人看不到。它们,有些能补充传世古书,有些能订正传世古书。现在研究《论语》,这些佚籍是重要参考。下面是三批发现:

(一)郭店楚简(用〔〕括注的篇题是补加)(12)

(1)《〔缁衣〕》,今本《礼记》有此篇。

(2)《〔五行〕》,佚书,马王堆帛书也有这一种。以上两种可能是合抄。

(3)《〔鲁穆公问子思〕》,佚书。

(4)《〔穷达以时〕》,佚书。以上两种可能是合抄。

(5)《〔唐虞之道〕》,佚书。

(6)《〔忠信之道〕》,佚书。以上两种可能是合抄。

(7)《〔性自命出〕》,佚书,我改题为《〔性〕》,上博楚简也有这一种。

(8)《〔成之闻之〕》,佚书,我改题为《〔教〕》,上博楚简也有这一种。

(9)《〔六德〕》,佚书,我改题为《〔六位〕》。

(10)《〔尊德义〕》,佚书。以上四种可能是合抄。

(11)《〔语丛三〕》,佚书,我改题为《〔父无恶〕》。上一讲,我们已经提到,以下三种都是用短简抄写,形式与《论语》相似,特别是这一种,有些简文与《述而》7.6和《子罕》9.4有关。

(12)《〔语丛一〕》,佚书,我改题为《〔物由望生〕》。

(13)《〔语丛二〕》,佚书,我改题为《〔名数〕》。

(二)上海博物馆藏楚简(用〔〕括注的篇题是补加)(13)

(1)《〔性情论〕》,佚书,收入《上博楚简》(一),即郭店楚简的《〔性自命出〕》,我改题为《〔性〕》。

(2)《〔衣〕》,佚书,收入《上博楚简》(一),即郭店楚简的《〔缁衣〕》。

(3)《〔孔子诗论〕》《子羔》《〔鲁邦大旱〕》,佚书。马承源把它误分为这三种,第一种收入《上博楚简》(一),后面两种收入《上博楚简》(二)。第一种是孔子的话,第二种是孔子和子羔的对话,第三种提到子贡。其中第二种,有篇题“子羔”,本是全书的总题。我的剪贴本原稿,是把第二种排在第一种的前面,合成一书,题为《子羔》。

(4)《〔君子为礼〕》,佚书,收入《上博楚简》(五)。此篇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颜渊和孔子的问对,和《颜渊》12.1有关。第二部分是子贡和孔子的问对,其中提到子羽(澹台灭明)。这个篇题不合适。张光裕说,这部分简文与下面的《〔弟子问〕》可能是合抄。其实,这部分简文,还与其他三种合抄,可惜被割裂开来,其他三种未发表。(14)

(5)《〔弟子问〕》,佚书,收入《上博楚简》(五)。

(6)《〔相邦之道〕》,佚书,收入《上博楚简》(四)。此种是孔子与子贡的对话,我的剪贴本原稿是题为《〔子贡〕》,它的背面还有另一种简文,也被割裂,未发表。

(7)《〔从政〕》(甲篇、乙篇),佚书,收入《上博楚简》(二)。此篇每段话,开头有“闻之曰”,应是孔门弟子接闻于夫子,有些话与《论语》相近。这个篇题不合适,我的剪贴本原稿是题为《〔闻之〕》。

(8)《中(仲)弓》,佚书,收入《上博楚简》(三),其内容与《子路》13.2有关。

(9)《〔民之父母〕》,佚书,收入《上博楚简》(二),其内容与今本《大戴礼·孔子闲居》有关。这个篇题不合适。它也是与另外三种合抄。一种与今本《大戴礼·武王践阼》有关,另外两种与颜渊、子路有关,都未发表,也被割裂。

(10)《〔昔者君老〕》《内礼》,佚书,收入《上博楚简》(二)(四)。后者,内容与今本《大戴礼·曾子立孝》有关。这两种,原来恐怕是同一卷。另外还有一种,与言游有关,可能也在这一卷,还没发表。

(11)《〔季庚(康)子问于孔子〕》,佚书,收入《上博楚简》(五)。(15)

(三)八角廊汉简

(1)《〔论语〕》,见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定州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定州汉墓竹简〈论语〉》,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

(2)《〔儒家者言〕》,见定县汉墓竹简整理组《〈儒家者言〉释文》,《文物》1981年8期,13—19页。《论语》古本,除竹简本,还有敦煌本,上一讲,我们已经介绍,这里不再谈。

四、对孔子世系、生平和弟子的考证

今天读《论语》,可以有多种读法。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按原书,一章一章往下读,按顺序读。另外,还有两种读法,是把它打散了读,一种是以孔子的生平为纲目,把他的学生和其他人物也串连起来,为《论语》的章节尽可能编年,把《论语》当孔子的传记读;一种是以《论语》涉及的思想概念为纲目,按概念条列有关文字,进行归纳和总结。《论语》编年,司马迁已尝试,清代有好几种,我对《论语》中的人物做了全面考察,对各章的年代也进行了探讨。后一种读法,学者多有尝试,如上举的几种白话注译本,后面就往往附有主题索引。我在这本讲义里,把它彻底清理了一遍,思想的脉络更清楚。

研究孔子的生平、世系和弟子,除《史记》的《孔子世家》和《仲尼弟子列传》,有两本书是重要参考。一本是《孔子家语》,一本是《孔丛子》,过去都斥为伪书,现在的认识已有所不同,疑古本身也可疑。

《孔子家语》,过去被定为伪书,不妥。学者指出,出土发现,如双古堆汉简和八角廊汉简,有些内容就与《孔子家语》相合。(16)此书,传出孔安国,今本有安国后序,说此书是编《论语》剩下来的文字,吕氏后,散在民间,好事者或以意增损其言,同是一事,传闻异辞;王肃序则称其本得之孔子二十二世孙孔猛。《汉书·艺文志·六艺略》论语类著录此书,作二十七卷,今本为十卷四十四篇,篇卷划分不一样,文字也不一样(如以今本《七十二弟子解》与《史记》三家注引用的《家语》比较)。唐颜师古注说,“非今所有《家语》也”。古书不断被改编,是常有的事,不足怪。清代学者,携王肃破郑(郑玄)之说,一口咬定,王注此书,即伪此书,与古书同,即抄古书,查不出,就是伪造。这种方法,使用很普遍,《古文尚书》是这么辨伪,《今本竹书纪年》也是这么辨伪。(17)为了证伪,他们遍查古书,很有用(《古史辨》继承了这种方法)。但它能证明什么呢?一是古书不断被改编,二是这些改编的材料,往往很有来历。比如清陈士珂《孔子家语疏证》,就是很好的例子。郑珍《汗简笺正》也是同样的例子。郑氏有先入之见,他以《说文》古文为标准,竭力证明《汗简》是伪书。但他的大量查证,证明的恰好是:《汗简》不伪,它引用的古文资料都很有来历。出土战国文字的材料可以证明这一点。

《孔丛子》,情况复杂一点,我想多说几句。传统上,它是附《论语》而传,研究《论语》,不可不读,但辨伪学家把它搞臭,世称伪书,谁都不敢用。宋以来,盛行辨伪学,很多古书受怀疑,怀疑可以,但方法有问题。比如朱熹,他定真伪,是看词气古不古,一会儿说此书像东汉人讲话,一会儿又说连东汉也不像,更晚,甚至说,是作注的宋咸伪造。清代学者,考订字句细密,但辨别真伪主观,什么都往刘歆身上推,王肃身上推。他们把此书和《书》孔安国传和《孔子家语》拉扯到一起,统统指为王肃伪造,甚至王肃引了一下这本书(《圣证论》),都成了作伪的证据。(18)其实,此书的叙事年代,最晚是汉延光三年(124年),很清楚。不但王肃引过,郦道元也引过,即使按最保守的意见定年,也是汉魏之际就有。汉魏之际有这么一本书,怎么就一定是假的?就一定是王肃伪造?因而就不能读也不能用了呢?这类方法应全面反省。

考著录,《隋志》已有《孔丛》七卷,题“陈胜博士孔鲋撰”,说是“《孔丛》《家语》,并孔氏所传仲尼之旨”,意思是,它们的来源都是老孔家。新旧《唐志》和《宋志》也作七卷,和今本一样。我们不能说,《隋志》始见著录,以前肯定就没有(以著录定真伪不是定律)。

今本《孔丛子》是汉代的古书,应该没问题。我们从书本身看,它可能和孔氏子孙的一支,即西汉武帝时的孔臧和孔臧的后代关系最大。证据是,它的书题本身,就是以孔臧父亲的字命名。此书初称《孔丛》,后加子字,尊称为《孔丛子》,就是他们这一支的口吻。《汉志》虽未直接出现《孔丛》或《孔丛子》这样的书名,但目中所列,有三本书,还是与此有关,一是《六艺略》孝经类的《小尔雅》一篇,二是《诸子略》儒家类的《太常蓼侯孔臧》十篇(班固注:“父(聚)〔丛〕,高祖时以功封,臧嗣爵。”),三是《诗赋略》的《太常蓼侯孔臧赋》二十篇。

此书是家谱类的书。家谱类的书,本身就是由不同时期的材料构成,年代和作者比较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它的七卷二十三篇是由四部分组成:

(1)卷一的《嘉言》《论书》《记义》和卷二的《刑论》是记孔子。

(2)卷二的《记问》《杂训》《居卫》和卷三的《巡守》《公仪》《抗志》是记子思。

(3)卷三的《小尔雅》是讲训诂。

(4)卷四的《公孙龙》《儒服》《对魏王》是记子高。

(5)卷五的《陈士义》《论势》《执节》是记子顺(孔谦)。

(6)卷六的《诘墨》《独治》《问军礼》《答问》是记子鱼(孔鲋)。

(7)卷七的《连丛子》,上篇的主体是记孔臧,《叙书》是介绍孔臧的家世和孔臧的作品,《谏格虎赋》《杨柳赋》《鹗赋》《蓼虫赋》是孔臧的赋,《与从弟书》《与子琳书》是孔臧的书信,这是一部分。上篇的《叙世》和《叙世》以后的一章,还有下篇,是讲孔臧的后代,从西汉的孔琳、孔黄,讲到东汉的长彦、季彦,最后是以季彦的死结尾,时在“延光三年十一月丁丑”,即公元124年。《叙书》说,孔臧“著书十篇而卒,先时尝为赋二十四篇,四篇别不在集,似其幼时之作也,又为书与从弟及戒子”,“著书十篇”是《汉志》的《孔臧》十篇,“为赋二十四篇”是《汉志》的《孔臧赋》二十篇和本书收入的四篇赋,“为书与从弟及戒子”,是本书收入的两通书信。

本书的主体,前六卷,止于子鱼(孔鲋),是记孔子、子思(孔伋)和子高(孔穿)、子顺(孔谦)、子鱼(孔鲋)六代,没讲子思之前的孔鲤和子思之后的孔白、孔求、孔箕,内容的下限是秦,不涉及汉代,旧题“陈胜博士孔鲋撰”(《隋志》),就是有鉴于此。但这一部分,恐怕是孔臧和孔臧的后人辑录旧文和追述往事,不是孔鲋自撰。我想,它可能取材于《汉志》的《孔臧》十篇和《小尔雅》,是真正的《孔丛子》。

第七卷,叫《连丛子》,书名很怪,可能是续写《孔丛子》的意思。(19)这最后一卷,只有一篇,一篇又分上下篇,原来似乎是别为一书,有如序录。它是续写孔子的后裔。孔子的后裔,子顺以下分三支:一支是孔鲋,即第六卷最后四篇的主角,他的后代,不清楚,《叙书》说是“承殷统,为宋公”,是在家继承香火的;一支是孔腾,即《答问》结尾孔鲋“戒其弟襄”的子襄(孔腾字子襄),他的后代,有《叙书》提到的褒成侯(即孔霸)和孔安国;一支是孔彦,即孔丛子,他的后代是孔臧这一支。孔臧有子琳,琳有子黄、茂,茂的后代有子国—子卬—仲—子立—子元,还有子丰、子和,子和有二子,是谓长彦、季彦。季彦是最后一位。这一部分,上篇,孔臧的作品,是西汉时期的东西,但整个叙述结构,肯定是东汉时期的。

总之,此书编写的年代,大约是西汉武帝到东汉章帝这一段,早不可能太早,晚也不可能太晚。

另外,研究孔子和他的弟子,还有几本书可以参考:

(1)李启谦、骆承烈、王式伦编《孔子资料汇编》,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91年。

(2)清孙星衍等辑、郭沂校补《孔子集语校补》,济南:齐鲁书社,1998年。

(3)李启谦、王式伦编《孔子弟子资料汇编》,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91年。

(4)李启谦《孔门弟子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8年。

孔子和孔子的弟子都讲过什么话,我们要查《论语》以外还有什么材料,可以利用这四本书。

最后,我想说,我读《论语》,时间短了点,这只是毛坯,希望以后,还有机会修改。

注释

(1) 牛书序,12页。

(2) 牛书序,13页。书中对钱书的批评很多。

(3) 牛书序,12页。

(4) 牛书序,13—14页。

(5) 程书,第一册,自序,1—2页;凡例,1页;正文,129页。

(6)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6年。

(7) [古罗马]西塞罗《西塞罗三论(老年·友谊·责任)》,徐弈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

(8) Leonel M. Jesen, Manufacturing Confucianism, Chinese Traditions and Universal Civilization, p.6,fig.1.案:现代中国人,也有这类印象,如王朔说:“你譬如孔子,搁今天就是一傻子'有朋友从外地来,能乐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三个人里准有一个人能教我。’'知道的就说知道,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那没准还有人以为你都知道呢。’——这不是傻子么?搁今天哪个宝贝说这么一顿大实话,谁会给他出书?还当祖宗敬着,招来一大堆更傻子的人认真学习?”

(9) 如[美]郝大维(David L. Hall)、安乐哲(Roger T. Ames)《通过孔子而思》,何金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作者认为,过去,西方人读《论语》,老是读不出名堂,主要在于,他们太从他们自认为的普遍原则出发,误以为此书是讲“道德的”,其实这书的奥妙在于,它是“审美的”。当然,他对孔子的哲学也有批评,比如他把“唐人街现象”归咎于孔子哲学,还说长城是“唐人街现象”的象征,就是根据西人的流俗之见。

(10) Michael Loewe ed., Early Chinese Texts, a Bibliographical Guide, Berkelry: The Society for Study of Early China and The 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93, pp.313—323.中文版:[英]鲁惟一主编《中国古代典籍导读》,李学勤等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有关介绍在333—343页中。该书提到James Legge的早期英译本(1865年),现有中国大陆出版的中英文对照本:《汉英四书》,[英]理雅各译,刘重德、罗志野校注,长沙:湖南出版社,1992年。这个译本太老,出版说明讲,此书是为了文化输出。

(11) 关于1990年代以来的英文译本,可参看:David Schaberg,'Sell it! Sell it!’:Recent Translations of Lunyu,”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23(2001), pp. 115—139.蔡亮《重构与解构——对美国汉学界早期儒学研究的一些回顾和思考》(作者所赠手稿,待刊)也对美国汉学界的有关研究动态做过很好的介绍。

(12) 荆门市博物馆编《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

(13)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下简称“上博楚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此书,每年出一册:第一册,2001年;第二册,2002年;第三册,2003年;第四册,2004年;第五册,2005年;第六册,2007年,现在还没出全。我是上博楚简的最初整理者,我所整理的原始剪贴本和释文,是后来分头注释的基础。现在发表的各书,毫无秩序,下面的顺序,大体是按简长排列,长简在前,短简在后。

(14) 这是抄在竹简的正面,正面还有一种简文,未发表;背面还有两种简文,分上下栏,上为《〔日书〕》,下为《〔齐师子家见曾子〕》。后者也是儒籍。1996年3月,离开上海博物馆前,我曾特别提醒马承源和陈佩芬,这是个遗留问题,他们录过音,但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对简文做统一处理。

(15) 除上面提到的几种被割裂的简文有些是儒籍外,还有几种未发表的简文也是儒籍,如两种和季桓子有关的简文,一种和曾子有关的简文,以及一种自题为《殷言》的简文。

(16) 定县汉墓竹简整理组《定县40号汉墓出土竹简简介》,《文物》1981年8期,11—13页;阜阳汉简整理组《阜阳汉简简介》,《文物》1983年2期,21—23页。

(17) 参看:张心澂《伪书通考》,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609—618页。

(18) 参看:张心澂《伪书通考》,622—628页。

(19) 《孔丛子·连丛子下》有“皇甫威明问仲渊”章,皇甫威明提到,“孔氏,自三父之后能传祖之业者,常在于叔祖。今观《连丛》所记,信如所闻。然则伯、季之后弗克负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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