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通俗西藏史(二百三十一)——西域唐军的绝境坚守(下)

 我心……飞翔 2024-02-08 发布于广西

喜欢听音频的朋友可移步喜马拉雅,搜索《通俗西藏史》,老布充满大碴子味儿的口音,将扑面而来!

通俗西藏史(二百三十一)——西域唐军的绝境坚守(下)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讲到吐蕃在贞元五年(789年)的十二月,大举进攻北庭(新疆吉木萨尔)。

在这次进攻中,葛逻禄、白服(白眼)突厥、沙陀都投降了吐蕃,唐朝与回纥联军惨败,不得不放弃北庭。

就在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回纥国内又爆发了动荡,连着换了三个可汗,带兵出征的回纥大相颉干迦斯只能撤军回国。

等他安定了国内局势,越想越生气,“悉起国内丁壮”五万人,联合退到西州(新疆吐鲁番)的北庭都护杨袭古要重夺庭州。

通俗西藏史(二百三十一)——西域唐军的绝境坚守(下)

回纥为什么对庭州如此看重呢?

这就要说到庭州的地理位置了,它是天山北麓最重要的门户和交通枢纽。

庭州东去的“伊北路”,可通河西走廊;

庭州西去的“碎叶路”,可入中亚;

庭州北去的“回纥路”,可直通回纥牙帐。

庭州南去的“他地道”、“乌骨道”、“赤亭道”,可通南疆;

回纥控制庭州,就等于拿住了进西域的钥匙;而失去了庭州,回纥就被封在了阿尔金山以北的地区。

对唐军来说也是一样,拥有庭州,就意味着西域和关中可以通过回纥道联系。虽然这种联系时断时续、风险莫测,但如果没有了庭州,就连这种聊胜于无的联系也不存在了。

因此,双方一拍即合,尽起能战之兵,准备夺回失地。

但军事行动极为不顺,在战场上连败于吐蕃,又被吐蕃、葛逻禄劫营,回纥士卒死伤大半。

惨败之后,唐军只剩下一百六十多人,杨袭古收罗残兵,想要回西州继续坚守。

颉干迦斯对杨袭古说:“你和我一同归营,我送你回西州”。

杨袭古不疑有他,率残军进入回纥大营。结果,颉干迦斯突然翻脸,将杨袭古和残存唐军尽数杀死。

这就是当时,唐朝国力的真实反应。

虽然,唐朝在我们印象里,是个实力强横伟大存在。

它也确实有过很多气贯长虹的表现,但帝国博弈看的是当下的实力,没有这种实力,就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这种事情放在任何时代都一样。

当年周边所有的族群,都拜服在长安的大明宫前,共推唐朝皇帝为天可汗。这个名号唐太宗用过,唐高宗用过,唐玄宗也用过。

那时候唐朝皇帝的一道敕令,就可以改变数千里外的政局。

他靠的是什么啊?

不是跟人讲道理,靠的是唐军手里长矛和快刀,靠的是唐朝碾压一切的经济。

这就像二战以后的美国,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量,最强的军事力量,也拥有最强的科技实力。

它不一定非要动用武力,一样有人愿意坐下来听他“讲道理”。

虽然有时候,讲得未必真有道理,但是有人愿意,或者被迫愿意听,这就够了!

天可汗时期的唐朝,就有这种可以“讲道理”的权力。

但在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已经失去了“讲道理”的权力。

回纥人在他们的《九姓回纥可汗碑》就以天可汗自居,这就可以看出来,什么样的人才是天可汗。

有实力的,才是天可汗;

没实力的,想都犯错误!

天可汗时代的边镇节度,那是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存在,找个理由就可以吊民伐罪。薛仁贵的将军三箭定天山,就有点杀良冒功的意思。

可现在呢,杰干迦斯杀杨袭古就跟宰只鸡似的。

这就是不同时代里唐朝实力的真实反应!

经过两次庭州之战的惨败,整个天山北麓只剩西州,还在唐军手中。

《资治通鉴》的记载是“安西由是遂绝,莫知存亡,而西州犹为唐守。”

回纥也因庭州之败而元气大伤,葛逻禄乘胜夺取了浮图川

回纥国内震恐,将部落悉数迁于牙帐之南以避之。[1]

连遭惨败,让颉干迦斯的声望跌倒了谷底。

之后这个风头无两,给可汗当爹的存在就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正是骨咄禄

换言之,骨咄禄跪在颉干迦斯面前连哭带嚎,表示俺的老命就在大相手里之后不到两年,大相就没了。

至于怎么没的,大家自己想吧!

从此,回纥进入了骨咄禄所在的[xié](足字旁一个夹,这个字打不出来)跌氏时代。

但连续两次北庭会战,吐蕃也赢得不轻松,回纥肯定是惨败,吐蕃也不过是惨胜而已。

《旧唐书 · 南蛮传》中有记载,“吐蕃因争北庭,与回纥大战,死伤颇重,乃征兵于牟寻(南诏王),需万人”。

可见,当时蕃军的征发已经达到了极限,甚至不惜从数千里之外的云南往北疆调兵。

南诏王异牟寻当然不愿意派人去北疆,他好说歹说,吐蕃算是给打了个五折,允许出兵五千。

恰恰因为这次调兵,坚定了异牟寻弃蕃归唐的决心。

在韦皋的极力拉拢下,他尽杀吐蕃使臣,以奉诏调兵为借口,挥师北上,连克神川铁桥附近的十六座城池,俘虏吐蕃五个王,降其民众十余万人。

随后南诏与唐军紧密合作,连续击败吐蕃的反攻,一举逆转了吐蕃在剑南的强势地位。

我在节目里经常说联动效应,这就是联动效应。

西域唐军的拼死抵抗,极大消耗了吐蕃的战争资源,让其他地区的唐军深受其益。

通俗西藏史(二百三十一)——西域唐军的绝境坚守(下)

大谷探险队绘平面图

除此之外,北疆的局势也没有彻底稳定,回纥依旧有染指的余力。

在《两唐书》、《册府元龟》、《唐会要》等史集里有一条记载:贞元七年(791年)回纥遣使于唐,“献败吐蕃、葛禄于北庭所捷及其俘畜”。

日本学者安部健夫森安孝夫都认为,这条记载意味着回纥重新夺回了庭州。

当然,也有学者不同意他们的观点。

王小甫伊伟先认为,单凭回纥献俘就证明夺回了北庭,证据似乎有点单薄,有可能是回纥再次发动了攻击,并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于是向唐朝献俘表功。

支撑他们观点的证据在于,吐蕃攻陷西州的时间。

吐蕃拿下庭州后,西州成了唐军最后的堡垒。

但这个堡垒也没撑太长的时间,按《元和郡县志》的记载:“(西州)贞元七年没于西蕃”,

也就是说吐蕃拿下庭州的次年,西州便陷落了。

但从敦煌卷子P.T.3918号上的题记内容可知,西州陷落确切的时间应该在贞元八年(792年)。

这意味着吐蕃在拿下庭州之后,并没有停止进攻的势头,之后又顺势拿下了西州。

在这种情况下,回纥对庭州实施反杀,确实有点不合情理。[2]

但西州陷落时间的问题,可能并没有这么简单。

荣新江教授在一份日本收藏的吐鲁番文书上,看到了“贞元十一年正月X日录事”的文字。

这说明到贞元十一年(795年)的时候,唐朝仍在西州行使着有效地管理。

关于西州陷落的时间,受限于目前的资料很难确定。[3]

而西州陷落的时间,又是判断回纥是否夺回庭州的旁证,于是这两个问题就都没定论了。

结合之后的历史证据可知,吐蕃与回纥为争夺北疆的控制权,曾爆发过多次血战,伊、西、庭三州反复易手。

甚至出现过,年初、年末分别由不同势力占据的情况。

但这些都已经跟唐军没有关系了,失去北疆以后,西域与关中那种断断续续的联系都已经成了奢望。

这就是《资治通鉴》里写的“安西由是遂绝,莫知存亡”,而坚守在安西四镇的唐军,真正成了绝境困守。

北疆三州的情况,史料里的记载很少,但相比安西四镇来说,已经算很好了。

关于四镇唐军最后的岁月,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从现在能够掌握的资料上看,在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的时候,安西使臣历尽艰辛来到长安,李适毫不犹豫地哭了一鼻子。

到这个时候为止,安西四镇和北庭依旧掌握在唐军手里。

德宗哭完了,大笔一挥,升郭昕为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观察使。

郭昕是陕西华州人,汾阳王郭子仪的侄子。

在唐代宗永泰二年(766年),他便在郭子仪的推荐下来到西域,之后就一直在大唐的飞地上沥血奋战。

在他之前的安西都护,我们讲过郭孝恪、崔知、王方翼、苏海政、裴行俭、张孝嵩和李林甫。

李林甫之后的下一位安西大都护,就是郭昕了。

也就是说郭昕是安史之乱以后,唐朝任命的唯一一位安西都护,也是最后一位安西都护。

他的去世代表着中央王朝势力的退潮,下一次由中央王朝对西域行使主权,已经到了1755年的清乾隆时期,间隔了九百多年。

通俗西藏史(二百三十一)——西域唐军的绝境坚守(下)

在安西四镇中,焉耆疏勒何时被吐蕃攻占,我们完全不知道,也没有找到记载。

龟兹于阗还算有少量的证据,可以推测一下。

据《新唐书·于阗传》记载:唐德宗即位之初,曾派一个叫朱如玉的宦官到于阗来求玉,得到一个玉圭、五个珂佩和一个玉枕,此外还有三百个腰带上的玉佩、四十个玉簪、一百斤瑟瑟等其他珍宝。

结果这哥们说宝贝都在回纥道上被人抢走了,啥也没带回来。

过了不久,他把玉器拿出来卖,事情败露被流放到了恩州。

这件事说明,在德宗初年于阗还在唐军的控制之下,朝廷的诏书依旧很好使。

在安西四镇之中,于阗陷落的时间要早于龟兹。

现在可知的是在贞元六年、七年,于阗依旧在唐军手里,这两个时间证据来自于和田地区的考古发掘。

两份文件上分别出现了贞元六年(791年)十月四日贞元七年(792年)七月的年款。

再往后就没有任何资料了,现在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这个模糊的时间节点可以和藏文史料相印证,在《吐蕃赞普传记》中提到,赤松德赞时,“没庐·墀苏茹木夏领兵北征,收抚于阗归于治下,抚为编氓并征其贡赋。”

赤松德赞在位的时间为公元755年至797年,也就是唐玄宗的天宝十四年到唐德宗的贞元十三年。

换句话说,赤松德赞生前看到了吐蕃拿下陇右数十个州县、整个河西走廊、天山以北的伊西庭三州,以及安西四镇里的疏勒、焉耆和于阗,唯一没有被吐蕃拿下的,就只剩了龟兹一座孤城。

能做出这种成绩,说他的时代是吐蕃王朝的盛世,确实不为过。

至于唐军困守的最后一个据点,目前在克孜尔石窟壁画上,找到了“贞元十年”的汉文题记。也就是说,至少在794年龟兹没有失守。

还有一个观点认为,龟兹唐军一直坚守到了808年(唐宪宗元和三年)以后。

这个观点的证据来源于九姓回鹘可汗碑。

通俗西藏史(二百三十一)——西域唐军的绝境坚守(下)

九姓回鹘可汗碑

通俗西藏史(二百三十一)——西域唐军的绝境坚守(下)

九姓回鹘可汗碑上部的雕龙

通俗西藏史(二百三十一)——西域唐军的绝境坚守(下)

石碑上鲁尼文刻字

这方石碑保存在蒙古国境内的回鹘王都遗址附近,上世纪70年代被俄国学者发现时,碑身已破碎为十六块,散落在方圆几十米的草丛中。

这方石碑体量硕大,复原后有3.6米高,1.76米宽,石碑厚度达到了70多厘米,分别用粟特突厥三种文字刻写了碑文。

其中,突厥碑文残损最严重,可见的文字不多,汉文和粟特文部分保存尚好、尤其是汉文部分保存最好。

日本学者森安孝夫认为,此碑毁于黠戛斯灭亡回鹘汗国之后,由于黠戛斯也使用突厥文,他们能看懂碑上突厥文的部分。这部分内容里多处描述了回鹘攻打黠戛斯的事件,所以被毁得最严重。

有关回纥石碑的碑文,还有一个挺有意思的段子。

学者们研究了碑文以后认为,三种文字的碑文可能是独立成篇,并不是一个内容。

这种情况也算回纥碑的一大特点了,比如著名的阙特勤碑,汉文部分写的是回汉关系如何好,亲如父子,跟一家人似的。但突厥文的部分写的是汉人都是坏蛋,根本就是别有用心。

不过九姓回鹘可汗碑写的相对客观,汉文和粟特文部分主要是写 可汗在征伐方面的功绩,包括打败吐蕃、葛逻禄联军,另立葛逻禄、突骑施的傀儡可汗。

突厥文部分则主要是写了回纥改宗摩尼教的经过,以及摩尼教在汗国的发展。[4]

这块石碑上写了不少回纥军队获胜的案例,其中便涉及到了北庭和龟兹。

在碑文中有两段这样的记载:“□北庭,半收半围之次,○○天可汗亲统大军,讨灭元凶,却复城邑。

□□□遗弃后,吐蕃大军攻围龟兹。○○天可汗领兵救援,吐蕃夷[灭],奔入于术,四面合围,一时扑灭。尸骸臭秽,非人所堪,遂筑京观,败没余烬。”

前面一段的记载估计是吐蕃军队再次围攻北庭,就在即将破城之际,回鹘可汗带兵赶到,击败吐蕃,重新稳定了天山以北的局面。

下面一段碑文写到吐蕃大军围困龟兹,回鹘可汗带兵救援,大败蕃军。败退的蕃军逃到了于术,回鹘军队赶上,四面合围,蕃军惨遭全歼,回鹘军队还用吐蕃士兵的尸体筑了京观立威。

除此之外,石碑上还记载了回鹘击败葛逻禄、降服突骑施的过程。正是因为有这些证据,日本藏学家森安孝夫才会认为,“在八世纪末回鹘与吐蕃人的北庭之战中,尽管回鹘人在开始时遭到了失败,但最终却取得了胜利。包括吐鲁番盆地在内的整个天山东部地区,从此始终处于回鹘人的影响或控制之下。”

这也就意味着,回鹘与吐蕃以天山为界,分别控制了北疆和南疆。

这种观点跟很多人印象里,安史之乱后吐蕃席卷西域的概念向左。实际上,吐蕃对西域的征伐一直都不很顺利。

在安史之乱爆发后,他们只用了短短几年便席卷河陇数十个州县,但在西域,受困于地理环境和军队数量的限制,再加上回鹘势力的抵抗,拖延了几十年才取得了胜果。

也是因为石碑上提到了龟兹,于是就成了龟兹何时易手的证据。

但石碑上对回鹘可汗的名号写的不很明确,到底是哪一位可汗大败蕃军就成了疑问。

一部分学者认为,此战发生于怀信可汗时期;

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此战发生于保义可汗时期。

怀信可汗在位时间是795—805年,对应唐德宗的贞元十一年到唐顺宗的永贞元年;

保义可汗的执政期为808—821年,对应唐宪宗的元和三年到唐穆宗的长庆元年。

目前支持保义可汗说法的学者比较多,认为龟兹唐军至少坚持到了808年以后。[5]

这也就意味着,从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时算起,西域唐军逐渐退却、不断坚守,苦苦支撑了五十三年。

这是一段漫长而绝望的挣扎,我相信西域唐军的士兵每天都盼望援军的到来,但这种期望只能是个梦想。

安史之乱后的唐朝根本无力西顾,皇帝没把西域卖个好价钱,已经算很厚道了。于是,这些困守孤城的将士,就只能在风沙中渐渐老去。

有句话叫“老兵不死,只是慢慢消逝”,西域唐军的默默坚守,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我们现在已无从得知他们的名字,能够想见的只有他们风中的白发!

但我们清楚一点,这些被历史磨掉了姓名的将士,他们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披坚执锐,永守国土。

今夜如此,夜夜依然!

参考书目:

[1]、《突厥与回纥史》_林幹;

[2]、《回鹘与吐蕃对北庭、西州、凉州的争夺》_伊伟先;

[3]、《安西与北庭—唐代西陲边政研究》_薛宗正;

[4]、《回纥汗国古突厥文碑铭语言和厉史研究》_洪勇明;

[5]、《唐代安西四镇若干问题的探讨》_谭辉;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