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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虹别意: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

 苏迷 2024-02-22 发布于上海
《姑苏晚报》2024年01月26日 B06版
 

  【说吴】

  蒋理 文/图

  每次去吴江,都会到垂虹桥头走走。这座始建于北宋庆历八年(1048)的古桥,以东西相望的残损姿态,伫立在城市狭窄的水域中。古人送客,常从姑苏城内送至垂虹桥头,往昔这里依江傍湖,四通八达,而距苏州不远不近,兼有江南烟景,正是杯酒别离之处。于是千年之后,当我独立桥头,眺望空蒙之时,总有无数痛饮狂歌吟诗落泪的离别场景浮现眼前。其中,就包括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

  醉别垂虹:六客情义

  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东坡结束了他的第一次杭州宦游,被调往密州出任知州。而他的上司杨绘(字元素)任杭州知州仅两月,又除翰林学士,于是两人同舟北行。东坡好友张先(字子野)与陈舜俞(字令举)相约来送。他们沿运河而行,先至湖州探访李常(字公择)、刘述(字孝叔),六人相见有千言,以时局下酒,以诗词唱和,兴不稍减,更泛舟五湖,直至垂虹。

  彼时的垂虹桥,并非今天我们所见的残损石桥,而是在吴江知县李问主持之下,合全城之力建起的“东西千余尺,用木万计”(北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的木制长桥,本名“利往”,因为桥中有“垂虹亭”,逐渐以“垂虹桥”而名闻天下。

  东坡眼中的长桥横跨松江江口,南临太湖波涛,观群峰,锁风烟,确是绝景。我想当年东坡和朋友们本已微醺,凌波微步,身入桥亭,一定有凭虚临风、羽化登仙之感。其时夜半,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涛声入耳,六人置酒垂虹亭中,有胡琴琵琶相伴,无新法旧恨相扰,不醉何休!

  如此良夜,又岂能无诗。张先以歌词闻于世间,先作《定风波》一首助兴,词云:“西阁名臣奉诏行,南床吏部锦衣荣。中有瀛仙宾与主,相遇,平津选首更神清。溪上玉楼同宴喜。欢醉,对堤杯叶惜秋英。尽道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词中对座中六客各有吟诵,因此被称为“六客词”。

  其余众人均有诗词互赠,以为留念。东坡《菩萨蛮·席上和陈令举》即作于此时,词中有“故教月向松江满”之句,让人追想诗人于琼田玉鉴之中举杯邀月的丰姿。每次读书至此,都不禁扼腕感叹晚生千年,不能追随诸先贤一登垂虹。若能身入此境,即便只做个掌灯添酒之徒,又复何求!

  那夜的东坡一定醉了,因为他本就是这场欢聚的主角。垂虹燕饮是好友们为他送行,也是他自己和过去生活的一次告别。从当年随父出川,到京师应试,再到初涉宦海,去凤翔为官,直至反对变法,被排挤江南,东坡终于在这一刻,成了一郡之长,可以为平生抱负放手一搏。这从他抵达密州之后词风剧变也可以看出来——“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放,代表着他开始进入全新的生命之境。

  垂虹别后,东坡乘舟北行,在高邮访好友孙觉(字莘老),自然又有一番诗酒联欢。席中孙觉出一人诗词以示,东坡读后盛赞。诗词作者便是后来位列“苏门四学士”的秦观(字少游,又字太虚)——这番因缘又为东坡的“垂虹别意”埋下了新的伏笔。

  诗别垂虹:一语成谶

  时间如垂虹桥下的流水,有波澜,不停留,转眼来到了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此时的东坡正欲南下。他从密州转知徐州已两年,又收到了朝廷调令,将去湖州上任。

  舟过高邮时,遇见了正要南下访亲的秦观和佛门好友道潜(号参寥子)。此时的秦观早已拜入东坡之门,留下了“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的名句。

  于是,三人同舟而行,一路卧看风雨,坐谈诗佛,又至垂虹。县令关景仁、友人徐安中于桥亭中设宴相待,其时夕阳将逝,清风徐来,红波千万顷,太湖七十二峰隐约其间,邈若仙山,更有桌上银盘红尾,金齑玉鲙,众人诗性大起,分韵述怀。

  秦观作《与子瞻会松江得浪字》,开篇便是“松江浩无旁,垂虹跨其上。漫然衔洞庭,领略非一状”。随后更拿出了“山抹微云君”的手段,一句“离离云抹山,窅窅天粘浪。烟中渔唱起,鸟外征帆扬”,将垂虹之美,铺陈笔下。

  道潜不甘人后,写下《吴江垂虹亭同赋得岸字》。诗中“倒影射遥山,青螺点空半”一句,道尽太湖群峰漂浮于水天之间的空灵寂静。而“破浪涌长鬐,排空度飞翰”一句,又描绘出垂虹桥下风起云涌飞鸟掠浪的凛冽动感。

  主角东坡则贡献了这样的诗篇:吴越溪山兴未穷,又扶衰病过垂虹。浮天自古东南水,送客今朝西北风。绝境自忘千里远,胜游难复五人同。舟师不会留连意,拟看斜阳万顷红。二子缘诗老更穷,人间无处吐长虹。平生睡足连江雨,尽日舟横擘岸风。人笑年来三黜惯,天教我辈一樽同。知君欲写长相忆,更送银盘尾鬣红。

  东坡或许对这次看似平常的调动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在抵达湖州前的最后一站,他在还算轻快的诗意中,加入了太多“衰病”“绝境”“老更穷”“连江雨”这类“不祥”之语。

  诗人常常比普通人更为敏感,但即便如此,东坡或许也并没有意识到,垂虹桥上的这次欢聚,同样是一次告别——是他和他那虽不尽如人意、但还算顺遂的人生阶段的告别。他在诗中吟唱的贬黜,其实只是一种自嘲和自赏,他此前的宦游,还远不及王禹偁“三黜而死”的经历。但垂虹桥上,一诗成谶,他即将开启折磨他也锤炼他的真正的“三黜”之旅。

  告别垂虹仅三月,也就是元丰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乌台诗案爆发,东坡被捕入狱,几乎陷入绝境,之后贬往黄州。耐人寻味的是,诗案中东坡的头号劲敌,一心要将其置于死地的人,正是垂虹桥建造者李问之子——御史中丞李定。

  心别垂虹:永远铭记

  如若能穿越时光,回到东坡初贬黄州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怜惜于东坡的憔悴。诗人仿佛从轻歌曼舞的垂虹桥跌落进惊涛骇浪的太湖中。既要面对物质生活上的薪俸断绝居无定所的困苦,又要面对精神生活上举目无亲友人疏离的孤独。

  彼时的东坡,一定会格外怀念垂虹桥上的那些诗那些酒和那些人。因为在那座桥上向西眺望举杯祝福的,都是能与他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真朋友。于是,李公择来了,他以诗相慰,继而亲身相探,自此与东坡一生相扶携;于是,参寥子来了,他书信问候,更直赴黄州,未来岁月中因此而被迫还俗也无悔;于是,秦少游来了,诗书齐发,义愤填膺又关怀备至,一生因东坡而颠沛流离,却毫无怨言;于是,杨元素来了,寄新作《本事曲子》宽东坡之心,一直视东坡若兄弟直至其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想,如若张子野、陈令举、刘孝叔仍健在,他们也一定会来。他们会与所有爱东坡的人一起,用无与伦比的情义,给低谷中的诗人以心灵的慰藉,帮助他凝聚起走出生命暗巷的勇气。

  元丰四年(1081)十月十二日夜,东坡独坐临皋亭中, 写下了《记游垂虹亭》一文。其辞曰:

  “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吾,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坐客欢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驾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追思曩时,真一梦也。元丰四年十月十二日,黄州临皋亭夜坐书。”

  这篇真挚的短文,是东坡在心中的一次告别。他与已谢世的张先、刘述、陈舜俞再次作别,同多年不见的好朋友们隔空祝福,也和那座承载着他的诗锦酒瓢他的悲欢离合他的朋友敌人的垂虹桥说声再见——它已经在七月的海风巨潮中荡然无存了。

  而告别,不是为了忘记,是为了永远地铭记。

  再见垂虹:不死不空

  垂虹桥并没有死去,就像被贬谪到天涯海角,也总能渡海归来的东坡一样,这座桥历经山川变化,风雨侵蚀,千百年间多次塌毁,但却总能重生。

  只是时间已让它面目全非,即便东坡重来,也一定是见面不识了。以石易木,让它变成了一座多了些稳重而少了些灵动的多孔石拱桥;水土消长,让它远离了太湖,再没有当年俯视苍茫之感;断桥景象,则是从上一次完全崩塌后的废墟和淤泥当中挖出的残迹——两段石桥隔水相望,像两只永远不会相握的手。

  我常常徘徊于桥头水边,遗憾于那座最美桥亭的消失,那是东坡和他的朋友们演绎悲欢离合的人生舞台。直到有一天,我被一首诗带回了元丰五年(1082)的黄州。

  那时的东坡,已走出了阴霾。《定风波》词中那句“一蓑烟雨任平生”,颇能见其心境。这天,他接到了老友杨绘寄来的新诗,“仙舟游漾霅溪风,三奏琵琶一舰红。门望喜传新政异,梦魂犹忆旧欢同。二南籍里知谁在?六客堂中已半空。细问人间为宰相,争如愿住水晶宫”。诗中充满了对往日欢聚的怀念,和对故人离去的哀伤。

  东坡沉思良久,抬头望向太湖的方向,然后提笔写下了《次韵答杨元素》一诗。“不愁春尽絮随风,但喜丹砂入颊红。流落天涯先有谶,摩挲金狄会当同。蘧蘧未必都非梦,了了方知不落空。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将地狱等天宫。”

  不知道当年杨绘收到此诗是何感想。但当我反复吟诵着诗歌的后四句“蘧蘧未必都非梦,了了方知不落空。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将地狱等天宫”,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心中的遗憾也就此释然。你自以为已经得到的,未必不是一场梦;而那些了然于心的,从来都不会是一场空。我知道那些朋友那些欢聚那些情义,并不会因存亡而消逝,他们会永远留在东坡的心中,超越生死,超越时间,不朽不灭。

  人如此,桥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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