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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蟄堪:半夢廬詞話

 杏坛归客 2024-02-25 发布于山东

(一)

或问:诗词何似?曰:诗若苍颜老者,孤灯独坐,虽葛巾布服,眉宇间使人想见沧桑,谈吐挥洒,不矜自重,不怒自威。词犹美艳少妇,微步花间,风姿绰约,虽钗钿绮服,使人想见玉骨冰肌,顾盼间隐然怨诉,徒有怜惜,可远慕而不可近接焉。

(二)

由诗入词,初难分野,予每以《鹧鸪天》为判然。以其体格最近七律而非七律,其要领约在虚字之用,七律之所忌正此调之所宜也。而虚字亦须派置得当,无则质实,多则伤气。前四句亦有起承转合讲求,倘能得体,气象全出矣。而三四句尤关紧要,对得精彩,全篇生色,亦诗之眼也。后半三字对亦作流水,可承上说,“从别后,忆相逢”是也,贵在自然流畅;可宕开说,“今古事,几千般”是也,贵在造势发端。学者可自行揣摩,倘能领会无施不可。七八句收全篇,切忌扣死,最宜结在虚处,此中消息全在体悟。

(三)

《浣溪沙》一调体制亦颇近七律,而较之《鹧鸪天》尤不易到也。以其开端彷佛而序下不偶,往往不类。要在二句承首句之馀,含未尽之意,更以三句尽之。或将起手二句引而伸之,斯为得之矣。下片一联最紧要,为全篇生色处。能者或先得此联,上下推排结构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约略即是。结拍虽类歇拍,须绝警之语,方能统压全篇。另有虚处作结,轻松宕开,含不尽之意,当别是一格。

(四)

两调既已作得,则《蝶恋花》、《渔家傲》诸调大体类比,唯押韵平仄异也。若《临江仙》、《踏莎行》等更有四五六七言句式错落排布,往往有两句相承,表述一层情事者,学者可细心按之,倘能一一试填辄无不当。虽各具机要,而大抵技法莫不如是。要之,约纵得体,张驰有度,韵长使松,韵密须紧,以运情达意为要。

(五)

《高阳台》一调为小令入慢词最适合之牌子,以其声韵平缓最宜抒情,三四六七句,句式错落,尤能收运思铺排之功。要在疏宕有致,忌松散脱题,有推得出拉得转之力方称本色。起手四字作对须精练,歇拍宜含未尽之意,为下片推进或翻转留有话题。下片换头最为起调,或天边拈来,或冷处插入,要皆以序下数句承接得住,发上片未尽之情更进一步,是为得体。遣词造语,著意前后回互,远为照应,结拍落笔虚处,为最上乘。

(六)

词之为体宜雅言,故雅事雅言曰合体,俗事雅言曰尚可,雅事俗言曰不可,俗事俗言则可不必矣。初学者往往平仄格律在在悉依而寡然无味,使人读之生厌,究其根源即一俗字。余谓医俗之方无他,只在读书二字上。倘能摈除杂虑,持之以恒,感悟昔贤体物抒怀著眼处,遣词造语著意处,必当日有所进,俗气荡然矣。

(七)

词之制作不外得题、选韵、运思、构拍,但能平仄合律,其事毕矣。然则有高下之分何也?高手造境写景,看似全不关情,而实已寓情于景,使人读之不自知其缘景触情,为之感染,况乎字面琢磨,不著痕迹,读来皆天然好语,环诵不能忘怀,此所谓面与里也。而低者往往一句写景,一句言情,虽曰表里相生,已落下乘矣。

(八)

《西江月》一调极平稳流畅,跳脱有序,句数规整,前后一式,且平仄互叶,极宜写景抒情。然殊不可用为初学者入手之途,以其体制久为话本小说家引作开篇噱头,极易导入浅俗油滑。昔余初从梦碧翁游,即以此相警,及今思之,良有以也。

(九)

《齐天乐》一调拍重响沉,流宕婉曲,颇耐诵读。起句前四字,以仄平平仄为宜,二句第三字例用去声,方能起调,上下片两四字韵及换头结拍处,多用去上,其馀韵处,尽可择去声谐之,则去上之声调美立见矣,此中消息,唯细心体悟乃可会意。换头往往另开境界,以换笔为佳。结拍须避实就虚,倘用五声,尤难能可贵。

(十)

今人填词,往往只注重平仄,乃更有于可平可仄处,懒于推求,因便求简,余深不以为然也。词至宋末,音乐渐失,后之所作,已不能歌,徒留文学形式矣。倘于声律,不更留意讲求,取法乎下,则词之终将不词,恐不待言。

(十一)

词以无题为上,文即题也。若有题者,实不得不耳,乃文所不能尽述其曲,以小题为照应也。使人未读已有几分暗揣,而词中机趣,隐然折射矣。词固当先有题旨,然究系大义,能者往往作毕而后加题,以为关照,收笔外意内之功。要之,题不犯面,简雅为宜。白石词极清空骚雅,而时有题面相犯,为人所讥,不可不知。

(十二)

填词最贵者襟抱。读书多,体悟深,心胸自不卑俗。人有境界,则所作能无境界?每见稍涉此途,便已忘己姓氏,挥洒成句,累句成篇,甚或一韵数叠,逞才斗能,己意既通,必期人解,平睨唐宋,无论周吴,此固不可与言襟抱也。

(十三)

词最主气格。气格者不可细述,唯于诵读印象间得之,要皆词人心胸之折射也。有柔厚之心,其为词也必缠绵悱恻,必忠爱悲悯。予谓作词须先作人,不有柔厚之心,必工尖苛酸愤之语,此关乎天性,所谓迥不由人也。

(十四)

填词以形象景物系于辞语,于是有词境之说。若一味以情语说去,便失词体。然词境之造设,关乎人之天分、学养、识见、工力,亦犹画家笔下之远山近水、草树亭桥,无非画面所需。所异者,一语言一笔墨耳。画家运笔贵构思,词家曷独不然?

(十五)

临渊羡鱼,便思退而结网,初为倚声之道,大抵如是。然甫习制作,读词尤其重要,学者往往忽之。或终日孤坐,沉埋于字句不克终篇,或日三五阕,草草合律,便欣然自喜,是皆盲目轻率有耐进程者也。予谓学词亦如习字,善学者终日流连于法书名帖,目追神摩,数载沉浸,美丑高下眼中自有去取。捉管濡毫,自具不俗之点划,临习日久,形神兼到。弃形取神而参以己意,庶几面对前贤,自可成家矣。此读帖之法,移之习词,谁谓不然?周止厂“从有寄托入,从无寄托出”,此之谓欤?

(十六)

凡填词,但使全篇读来气脉通惯,遣辞下字雅训骚致,即谓合作。除醒题点睛处须要明快,最忌句句扣实,使人一览无馀。中间迷离惝恍语、似是而非语、弦外之音不可不有。要在下语与通篇情感一势,不相抵牾则可。而仁智之见,总由读者,所谓诗无达诂是也。若必欲使人句句看得明白,大失词旨。

(十七)

词语贵含蓄,所谓欲言又止,能收言尽之功,是为最上乘。填词须先排除杂虑,以抒己之情为第一。若句句想著读者,唯恐己意他人不明,自家先不是词人矣。

(十八)

填词以抒情达意为宗旨,遣辞下字、构句谋篇而已。前人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难矣哉!是言欲抒之情、欲达之意已使人从句外得之矣。炼句炼意之功,要能刻意而似不经意,尽力而似不著力,善悟者方能造此境。半梦庐词话(续)

(十九)

倚声之道,改词尤其重要。“作勿惮改”是言心态,“精益求精”是为目标。七步八叉之才,天纵异禀,无代无之,必亦辗转穷思,宿构于胸,临际发挥,乃成佳章,人特不知耳,然亦未必每作辄无瑕疵。余谓历代才人,佳构名篇,其所以千百年脍炙人口,多经反复推求,千锤百炼而后然者。若夫“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诸句,平白如话,音声流美,直似脱口而出者,虽曰妙手偶得,而其中甘苦,唯作者自知。

(二十)

刘熙载谓“词有点染之说”,甚矣!是深谙个中甘苦之言也。“点染”与“钩勒”云云,皆作画技法,引入词说,亦颇允洽。“点”者笔也,“染”者墨也;“点”者形聚也,“染”者绪馀也;“点”为精要,“染”为宣发。画面既为特定空间,则笔有远近虚实,墨有浓淡乾湿,钩皴点染,各派用场。若祗点不染,画面必不真实动人。此中消息,极宜细揣深味。

(二十一)

余每制一词,无论题目,辄先蕴酿于胸。既先得句,度其恰似某调之某片段,则稍加改动使就声律,据此上下推衍,运情设境,沿途选韵,先成篇章。既成篇章,则先放置,明日冷眼诵读,不妥处可立见,此所谓换眼法也,正需下斟酌推敲工夫。既改毕,重放置,明日再诵读,觉仍有不妥处,再改。如是数番,至自觉无一字不妥方脱手就教师友。余自知庸钝,恐难免为敏捷者笑耳。半梦庐词话(续二)

(二十二)

填词一道之于今日,尤与功名利禄无缘,于经济生活无补,唯抚事寄怀,志洁言馨而已。梦碧老人尝以“情真、意新、辞美、律严”为衡词四准则,故知彼屠龙大事做不来,此雕虫小技而能出类拔萃,绍伍前贤,诚非易易。虽世风流变,而耽之者自耽之,不以移也。梦翁词有“对镜妆成心更苦,蛾眉却恨无人妒”之句,即此意也。芜句“却怜残梦逐飞花,新词更比飞花贱”,可略得仿佛。

(二十三)

琴棋书画,深耽其道者,莫不有三五良师益友,日相切磋,以资共进。而唯其“良”乃能获“益”也,填词亦然。知友之间,或推敲斟酌,进退得失,或拈题选韵,倚声唱和,诚君子养心远俗之乐事也。然唱和者,当以抒真情为第一,用韵则其末也。除原韵与己意顺搭,开启巧思之机外,最忌有唱必和,勉强凑韵,迂回迁就,阻滞情思以致失我本真。而本无真情,更无书卷,一味逞才斗能,穷极思力,一韵数叠者,尤不可取。

(二十四)

用典,乃词中常见手段,要在使用得当,而非刻意安排。用得贴切,可胜千言万语,非特展才晾书耳。用典有生典熟用与熟典生用之分,临际采入,恰合己意,饶添雅趣,容有回味。大抵生典熟用适于特定位置之字数声律,引用典实原句,因与己意正合,不必考虑读者,是所谓语典也。要须引用精恰,使人会意叫绝;而熟典生用则是所引情事绝似寻常,人尽能知,而以雅语出之,委曲道来,别生佳趣,是所谓事典也。要须把握全篇,控纵有序,擅化俗为雅之笔使人不察,最为难能。意者,语典多见于小令,而长调则事典、语典尽可各派用场。稼轩于此,可谓好手,唯用典过密,则难免“掉书袋”之讥,不可不知。

(二十五)

初为倚声,以习调练笔为要,遣辞造句,难免陈言滥语,了无新意,此固常情,祗要立意不俗则可。待格律稳当,读书日进,薰染既久,俗怀渐涤,必亦自知陈言务去,炼句炼意,此所谓词笔者。然词人最重者,词格也。词格乃人格于词中之折射,读其人之词必于其人格有所体认,此不待言。安有其人格卑下乃尽掩其本来面目而能欺世于永久者哉?读前人词每于字里行间慕其忠爱之志,悲悯之怀,缠绵之情,赤子之心而为之感染,是词格之折射人格也。余谓明善恶,知美丑,辨是非,词人宜首倡此。半梦庐词话(续三)

(二十六)

词之叶韵形式,可分平韵、仄韵、平仄韵通叶、平仄韵转换、平仄韵错叶五类,学者读词可知。而叶仄韵者则上去通用,入声独用。叶入声韵之词牌如满江红、念奴娇、好事近、淡黄柳、惜红衣、暗香、疏影、石州慢、凄凉犯、六丑、兰陵王等占相当比例。其所以规定、延习、遵守用入声,盖以入声字音短声促而直立,出口即无,于长短错落之句中以之叶韵能表凄抑、激壮之情,为平上去三声所不及。意者,创调之初,以词合乐之始必缘于此种考虑,是知今人填词必不可以今之官话操之,以官话无入声也。入声于南方如两湖、两广、江浙、云贵、安徽、江西、福建诸省方言中迄未消失,贩夫走卒能辩,非徒为韵文者也。而北地之人方言多与官话相近,辩入声则较南人为难也。予谓北人熟习入声,当于接谈南人中感觉而于诵读间矫之,乃能运用自如,除此唯死记耳。

(二十七)

今人作词,往往按句数、字数、平仄依谱填制,虽不谓错,终不得法。长短句每以数句为一片段表述一层情事,每句以单字、双字、三字词组交替组合,形以格律,写景、抒情、议论同步推行,方能层层递进以完篇。其中每调皆有各自体气在焉,体气不得,仅按平仄填充词藻,緃能造语通顺,终在门外。然则填词可无谱乎?当然不可。词调之形成,不外先得曲后实以词,或先得词后谱以曲,皆与音乐不可分。今唱法既失,仅存文学形式,则体气尤关紧要,其格律、韵律、句法及个别处岂可不究?予每填生调,必先取前贤名篇三五例诵读品味,找到规律,划出词谱,则每字必有平仄甚或关键处之消息。如忆旧游之结拍第四字必入声,宋、清名家莫不如此,若清真“东风竟日吹露桃”、梦窗“残阳草色归思赊”、玉田“千山未必无杜鹃“、”涓涓露湿花气生“、”萧萧汉柏愁茂陵“、”遥知路隔杨柳门“、”清声漫忆何处箫“、草窗“空庭夜月羌管清”、“愁痕沁碧江上峰”等等不一列举,如此处尚多,岂其偶然耶?予于词律似近苛,然真爱词者当不非我。

(二十八)

填词本体须有感而发,言之有物,是贵意而不轻形也。立意高而赋以形,乃成佳构,遂称作手。立意高而辞不达,徒为可惜。而无作意美字辞者,所谓无病呻吟,为害最巨,尤可不必。每见于此道经营多年,乃不知为人者为何,为文者为何,所事者为何,所云者为何,则唯有可悲也已。

(二十九)

宋初词无四声说,洎自美成提举大晟,采新声,制新曲,始形讲求。南渡初期词人之作,亦只于个别词调之个别处守四声(去上为主),兹后以名家陆续自度新曲、自制新词以流播,后来者慕其风范,依谱继制。而往往限于孤例,无可比勘,遂致字字遵之。自宋末以迄民国,此风不替,尤以清末民初为最。余意填词以运情达意为宗旨,音乐既失,能诵读即可。然猎奇涉险,以苦为乐,食痂之癖,人或不免,偶一为之,当无不可。要之,不作则罢,作则需十倍于两声词之力,于遣辞下字力求雅驯骚致之同时,推求声音,使人读来通顺自然,无丝毫蹩足窘态,兼之立意不俗,乃为合作。此所谓自讨苦吃,然耽之者自得其趣,又可谓乐在其中矣。

半梦庐词话(续四)

(三    十)

填词除立意外,首重体气。体为体制,凡平仄、句式、叶韵等等,只要依谱填制则已,此可见者;气为气脉,存乎遣辞下字句读之间,续断之际,表情叙事之时,此可感而不可见者。是知填词者求体制易,求气韵则实难也。要在细读善会前人高明处,结构营造、铺垫镶嵌皆具匠心,偷梁换柱、移花接木是历代大家真本领所在。每读时人之作,或学养才气俱佳,而往往操觚率易,唾手可成者,则百尺竿头,尚差一步,惜哉!

(三十一)

反复锤炼,为词家必具之功夫。凡一词之初成,瘕疵必多,故需再三敲打,此斟酌之谓也。遣辞下字,浮泛是一大毛病,人所不免。可有可无之语,须尽行剔除,所剩皆琼珠玉粒,一字不可变动方称杰构。然则改词需改何处,初学往往限于主观而不自知觉,倘无师友磋商,则唯有多读善悟一途矣。予谓凡遣辞下字,甚易处,须当心。避字同、避句同、避意同,此为“三避”。作者须统观全局,举凡人事、地理、物象、节令、气候、色调、冷暖、悲喜之触及,必须前后照应,拈辞出语不相牴牾为要。有相违处,即需理顺处;有不足处,即需增润处;有多馀处,即需删剔处。慢词因统篇结构行文需要,不求句句精彩。往往有一二敷衍语,固无不当,甚或不可或缺,此又当别论。小令则讲求跳越(另述),体裁所限,虽一字敷衍不得。

(三十二)

慢词以每韵为一片段,故以结构好片段间之层次递进为看家本领。慢词作法,或上片写景过片言情,或景中抒情同步推进。要之,句与句之间、片段之间必有跳越、翻转,不可粘滞,此两间(时间、空间)衍变之所需。粘滞则如流水账,一笔笔细细道来,毫无灵动腾转,何时能到佳境?故叙事要曲折,言情要含蓄,而曲折尤须寓于含蓄之中,使人读来情绪随词笔之变化而变化,不觉突兀。要在铺垫完备,转身果断,旨趣明朗,读历代名家莫不如是。故学词有三阶段:曰进门、曰登堂、曰入室。如上所述,可谓入室矣。

(三十三)

廿年前余尝作水龙吟咏梅一阕,起句云:“千红一例都休,孤芳恰是春时候”,作毕诵读,颇亦自喜。某日过陈机翁,酒次袖呈请益。翁曰:”通篇可谓佳作,唯首句尚有商量:孤芳开在冬时,今言春时,则千红何得谓都休耶“?余初亦于此句稍有然疑,至此深以为是。遂改”恰是“为”恰作“,翁深颔之。盖”恰是“属普遍意识,是也;”恰作“属个别意识,不是而当作是也。一字之改,强调之意顿时翻出。拈此一例,可知人于己作,往往限于主观,细微处难于发现毛病,换眼之法,殊有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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