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站在月球看地球:海权与陆权 | 早茶荐读

 早茶夜读 2024-03-01 发布于北京

 

第1443夜


在月球看地球:海权与陆权

 文 / 老单

昨日千头万绪、今日瞬息万变,持续构成对现代人的理解压力和诠释张力。

法国年鉴学派巨擘布罗代尔的对策,是把人类历史分成短、中、长三个时段,分别对应“事件”、“态势/周期”、“结构”。显然,长时段的地理格局、气候变化、社会组织、生产关系、文化与社会心理,这些才是布罗代尔认为最值得关心的基本问题。

最长的“长时段”是自然、地理的时间,是“几乎不动”的历史。是“结构”的历史,是人类活动的舞台,也是人类发展最大的制约。

也因此,地理、地缘,成为我们理解历史和诠释历史的基点。

换句话说,历史,从地理开始。

01

海权论

据说从太空俯瞰,我们居住的家园,是一颗蓝色的星球。

这个常识可能与我们的日常经验有所出入——大部分地球人都生活在“陆地”上。以至于我们暂时忘记,地球表面超过70%面积被水所覆盖,且所有海洋连通为一体。

所谓大陆,其实不过是几个比较大一点的岛屿。

近代以降,得海洋者得天下。从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到荷兰、英国,到今天的美国,所谓大国崛起,无不以海洋霸权为路径、为标志。

海洋,当仁不让地成为人类角逐和博弈的主要舞台,无论商业、无论战争。

1890年,美国海军战争学院院长马汉,在总结海战历史的基础上,正式提出“海权”说。

海权说立足于美利坚的地理现实,梳理的是大英帝国的经验教训。

海洋霸权有六大要素:

区位上,要在主要地理舞台上,进有进的商业价值,退有退的守护空间;

地理方面,要有海岸线,有深水良港、不冻港(俄国在这方面吃亏);

足够规模的领土,这是国家崛起的物质基础,同时提供战略纵深,易守难攻(荷兰等先天不足);

要有足够数量的人口基础,尤其是与航海相关的产业和专业人员;

有冒险精神、拥抱海洋的民族性;

政府有明确的海洋意识和海洋导向。海军只是一个环节,商业上要能够从海洋获利反补制海权,形成良性循环。战时靠海军,平时跑物流、做生意。

 Officers of the protected cruiser Chicago, circa 1893-1895. Capt. Alfred T. Mahan is sitting at left . (Gift of Capt. Bruce Canaga, now in the collections of U.S. Naval History and Heritage Command)

马汉看来,美利坚天然具备海权优势,亟需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通过控制关键的港口、航线(包括运河),来左右全世界的海上物流和贸易,进而建立全球的海上霸权。

马汉的海权论极大提升了19世纪末西方对海军的重视,引发了德、日、俄诸强在一战前的海军军备竞赛。威廉二世更是把目标直指大英帝国海军。

 The officers of the protected cruiser Chicago, circa 1893-95. Capt. Alfred Thayer Mahan, the commanding officer, is 5th from left, front row. (U.S. Naval History and Heritage Command)

02

陆权论

有了海权论,早晚就会有陆权论。人类的理论创新有时就是那么简单粗暴。

这次的话筒交回给了英国人。麦金德1904发表《历史的地理枢纽》,从全球地理角度解读地缘政治。一战后,他把他的陆权思想总结为《民主的理想与现实》,国内有译为《陆权论》,从陆权角度关切一战后的国际秩序重建。麦金德也因此被誉为现代地缘政治学的奠基人。

毕竟是大英帝国子民,麦金德陆权论的理论原点,还是海洋。

他把陆地看做汪洋大海里的成片岛屿,其中最主要的是两个岛,欧亚非、南北美。

麦金德把前者称为世界岛。毕竟,除美国外的主要强国和地缘博弈集中于斯。

世界岛有两个heartland,分别是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内陆(南中心地带)和位于欧亚大陆中央到北方的“中心地带”。

(Heartland:直译心脏地带,意译中心地带,结合地理概念也有翻译为大陆腹地。不同的译法后面是不同的观点,细品一下。如果翻译成心脏地带,势在必得之情就跃然纸上了。) 

今天国际政治讲的“中心地带”有很多版本,每个流派根据自己的意图进行修改。大致来说,“中心地带”西起东欧平原,南到伊朗高原,东到西伯利亚高地,北临北冰洋。在地图上看,相当于沿着东欧向南到伊朗高原,然后向上沿着兴都库、喜马拉雅山脉和帕米尔高原,斜挑出一个巨大的对勾。这个大手笔的对勾,圈出了大约三千万平方公里土地,包括三分之一的欧洲加上半个亚洲。

在麦金德看来,这片区域虽然人烟稀少,但广袤而资源丰富,远离海上强权的控制。在以铁路运输为代表的技术进步加持下,中心地带的统合可能性已经凸显。谁控制了这个地带,谁就能建立强大的陆地霸权,下一步就必然是去挑战日不落帝国的海洋霸权。

说谁呢?

03

两个假想敌

德国?统一后的德意志锋芒毕露,下一步必然要与英法争夺欧洲霸权和海外市场。套用键盘侠的话,德国和英法之间,必有一战。由于强大的法国在其西邻,德国要做的首先是向东欧平原扩张,统合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的力量,控制“中心地带”。

后来的形势验证了麦金德的判断。但希特勒大概是想独占心脏地带,最后背弃了麦金德及其德国门徒豪斯霍弗的教义,撕毁了苏德互不侵犯协定。这一举措也导致了二战的重要转折。

俄国?横跨欧亚的沙皇俄国像个永不餍足的巨人,一直在不停地扩张版图。俄罗斯民族对土地有着畸形欲求和执念,托尔斯泰《一个人到底需要多少土地?》对此有着入骨三分的描写。与此同时,像一个大胖子被扼住了咽喉,俄罗斯始终缺乏优良的不冻港作为出海口:北冰洋长年冰冻,波罗的海和黑海被强邻重重限制,远东的海参崴则对欧洲事务鞭长莫及。

剩下的唯一机会就是向南,占领伊朗高原,打通波斯湾。而这,不仅直接威胁印度这颗大英帝国皇冠上的明珠,也势必打破英法美在波斯湾的核心利益。

“大博弈”(the great game),帝国诗人吉卜林创造的这个词,就是专指19世纪开始英国和俄国在中心地带的长期绞杀。这条主线塑造了欧亚大陆尤其是今天中心地带的基本格局。

 The Great Game: the Afghan Emir Sher Ali Khan with his “friends” Russia and Great Britain. Cartoon by Sir John Tenniel, first published in Punch magazine, 30 November 1878.

04

麦金德的药方

麦金德说,海洋强权首先必须从世界岛的两端去限制大陆强权的出海口。

英国人也是这么做的。所以在长达两个世纪的大博弈中,俄罗斯虽然把偌大的中亚草原纳入版图,几度出兵波斯、阿富汗,却仍然没能获得通向波斯湾(印度洋)的出海口。

 Letts’s bird’s eye view of the approaches to India.

还有一招,就是分化,对中心地带分而治之,并且让他们成为防御之墙。

首当其冲的是东欧平原:欧洲列强的卧榻之侧,心脏地带的西部起源,欧亚大草原最肥美的一段。

历史早已证明东欧的重要性。无论是匈奴阿提拉,还是蒙古大军,上帝之鞭最后都在东欧之墙面前无力地垂落。

麦金德的主张,概括起来三句话:

谁统治(rules)了东欧,谁就统治了(commands)心脏地带;
谁统治了心脏地带,谁就统治了世界岛;
谁统治了世界岛,谁就统治了世界。

所谓东欧,更多的是政治概念乃至意识形态说法。

麦金德的东欧从德国开始。在他眼里,东欧由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组成,德国是东欧的一部分。

因此他的具体对策是,遏制德国,分化德国和俄国,并在德国和俄国之间扶持和支持一系列的国家作为缓冲,形成一道从波罗的海到黑海的现代民族国家之墙。而且这个缓冲带一定要接海,以利于英美的海上力量驻防和增援。

历史做了最好的注释:

一战在东欧点燃,二战以德国入侵波兰揭幕。二战之后,两大阵营在东欧互为桎梏,沉重的铁幕在东欧徐徐落闸。今天的俄乌战争,两个世界的关键角力,也是在东欧展开。

麦金德确实洞察大势。

05

从斯皮克曼到俄乌战争

有中心地带,就有边缘地带。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但理论还要不断创新。

二战期间,耶鲁大学的斯皮克曼,对麦金德的陆权论加以修正,提出了“边缘地带(rimland)”学说。

斯皮克曼的戏法很简单,他把麦金德三板块里的两个做了重新命名:

“心脏地带”
“内新月形地带”👉边缘地带
“外新月形地带”👉离岸岛屿与大陆

斯皮克曼认为,鉴于苏联已经不可遏制地建立陆上霸权,英美继续把战略重心放在中心地带的主张已经过时。何况大博弈已经证明,所谓心脏地带,更多具备战略纵深的防御价值,却很难进一步整合。

反而是边缘地带,主要包括欧洲沿海、中东和亚洲季风区(中、日、印等),其战略价值越来越凸显。站在全球博弈的高度,边缘地带在经济上、人口上都远远超越心脏地带。边缘地带的国家基本上在二战前后新建或者重建,或者重新划定边界。这些国家具备海权和陆权的双重属性,同时受到以英美为代表的海上强权和苏联为代表的陆地强权的双重压力,对他们的争取和控制,对美国的全球角色至关重要。

有鉴于此,斯皮克曼提出了一个与麦金德看起来相反的结论:

谁控制边缘地带,谁就统治欧亚;
谁统治欧亚,谁就控制世界的命运。

1940年代的美国,已经实现了太平洋的霸权,只要加大对“大西洋力量”的整合,辅以对欧亚边缘地带的控制,就能确保世界的中心和霸主地位。

诊断花样不同,但其实斯皮克曼开出的药方跟麦金德一脉相承,就是在“边缘地带”扶持代理人,对东欧和中东等战略要地进行分化,实现对陆上强权(苏联)的围堵。同时维持所谓边缘地带的权力平衡,尽量避免直接冲突——前提是确保这些地方不能出现挑战美国的陆上强权。

1943年,49岁的斯皮克曼英年早逝,后来他被称为美国“围堵政策教父”。布热津斯基也好,基辛格也罢,战后的美国全球地缘政治基本都是在麦金德和斯皮克曼划定的战略方向上推进。

 1942 April 19

心脏地带和边缘地带其实是陆权论的一体两面。参与争霸的大国,战略选择看似不同,但其实都是由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和地缘关系决定。

铁幕、冷战、遏制,二战后的美国在“边缘地带”纵横捭阖。而占据心脏地带大部的苏联当然更青睐麦金德的理论,将之改造为“欧亚主义”。苏联解体后,杜金等人提出“新欧亚主义”。他引用麦金德的“世界岛”概念,认为俄罗斯才是欧亚大陆的心脏,其他大国都是边缘。天命所归,只有以“第三罗马”自任的俄罗斯才有能力动员“世界岛的全民持续一体化”。

杜金的所谓“新欧亚主义”,其实装的还是“大俄罗斯主义”的旧酒。值得注意的是,杜金的理论对中国的新疆、西藏和东北都提出了明确的领土要求——这大概是那些“俄粉”不清楚或者选择性无视的吧。

你说俄罗斯扩张成瘾也好,说是为了应对北约咄咄逼人的地缘压力也罢,今天,带有强烈扩张色彩的“大欧亚主义”已经成为俄罗斯的主导地缘战略。在策略上,俄罗斯远交近攻,在中亚以拉拢为主,在伊朗和阿富汗安插力量伺机而动,对东欧则是不断强硬推进。乌克兰地处两大强权角力的前线,又拥有得天独厚的丰富资源和黑海出海口,在俄罗斯扩张路上的命运几乎就是注定。匹夫何罪?怀璧其罪、地缘其罪。

俄乌战争的走向难以逆料,但可以肯定的是,心脏地带和边缘地带的冲突不会停止,海权和陆权的博弈也不会止歇。“海浪不停地拥抱陆地,也在不断地冲击陆地”,塑造着我们的今天和未来。

参考书目:

《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783》

《陆权论》

《世界政治中的美国战略:美国与权力平衡》

20240301

北京


本期编辑:白水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