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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时间,虚实之间

 木乐119 2024-03-07 发布于海南

俄罗斯媒体对于六年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阿列克谢耶维奇比较冷漠,2015年俄罗斯媒体上还出现了不少攻击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章。俄罗斯官方对于诺贝尔文学奖并不友好,这个国家与诺贝尔文学奖算是有世仇的。在过去一百年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五位俄罗斯作家里四位都是坚定的持不同政见者,布罗茨基、索尔仁尼琴甚至直接被驱逐出境。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获诺贝尔文学奖在俄媒看来是带有强烈政治意图。更具讽刺性的是,她还是个俄语写作者。诺贝尔文学奖向来视苏俄为邪恶的利维坦,无论是解体前还是解体后,俄罗斯则反过来将诺贝尔文学奖视为意识形态利维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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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谢耶维奇以其历时数十年来写就的五卷本“乌托邦之声”纪实文学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些作品中混杂着各种隐没的声音,宛若破碎的命运的马赛克拼图。《二手时间》是她“乌托邦之声”系列的最后一部。看《二手时间》的人除了专业的文学研究者,大抵是两类人,一是没经历过解体阵痛的新时代俄罗斯(原苏联共和国)人;第二类是对俄罗斯历史感兴趣的外国人。而经历过红色帝国倒塌的那些人大抵是不会花时间看同时代人悲剧命运的控诉,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欢。他们是同一代人,亲手把自己的国家送上断头台,欢呼雀跃等新时代的到来,但转眼发现自己选出来的并不是幻想中的民主之国。苏联解体的过程非常快,几年时间改变了一切,来不及反应。但定神一看却发现两百年来这个国家几乎一成不变,徽章恢复到了沙皇时代的双头鹰(有人甚至建议给普京上沙皇称号,这大概率是个高级黑),那当年的变革又为了什么呢。于是,八十年代的人心灰意冷,偶尔会记得厨房里的政治笑话,百事一代没有灵魂,忙着搞钱,而年青一代又上了街……

阿列克谢耶夫笔下《二手时间》的采访是对苏联解体这一事件的罗生门解读,并附上每个受访者的三十年命运轨迹为证。这种罗生门的阐释模式是作者采访风格赋予的,只有时间是这场罗生门时间的唯一法官。作者在书中写到:“我保证,每个故事都会有两个版本。我希望做一个冷静的历史学家,而不是点燃火炬的历史学家。让时间做法官吧,时间是公正的,但那是遥远的时间,而不是最近的时间。”其实整本书写的是一个关于选择的问题:国家的未来的选择,选择自由主义还是计划经济;选择资本主义还是共产主义。《二手时间》直接给出了选择的后果:有人对旧帝国的崩逝痛哭流涕;也有人诅咒古拉格乌托邦红色帝国;有人对新鲜事物措手不及,也有人张开怀抱迎接新世界;但没有人会满意。迷恋旧世界的大都是浪漫主义者,向往新世界的一代的人又何尝不是浪漫主义者呢?但旧世界的坍塌和美丽新世界的建设不如人意直接击碎了两代人的美梦。

但实际上,在现实中并不是所有人对过去岁月都充满怨气。我认识的一位出生于七十年代的俄罗斯人告诉我,九十年代她过得很快乐,那是她的大学时代,她爱情和激情涌动的年代。她脑中海马体有一块永远留给了那欢快自由的九十年代。她母亲在城郊有一片菜园子,上面种着土豆、西红柿,她们家也从没挨过饿。而另一位我熟知的老先生虽然再三强调他的经历会与百分之九十的同龄人不一样,他是生在温室中的。但他还是告诉我:九十年代是他生命中的高光时刻。那时候拥有真正的绝对的自由,父母爱着,爱人拥着,没有任何拘束。但往前和往后十年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包括现在。

所以,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采访对象是精挑细选的,幸福、满意的人不会是她的采访对象,她需要更有张力的故事,比如三个孩子的母亲爱上无期徒刑的囚犯(当代美狄亚)、因黑手党失去公寓的可怜母女、共产主义守墓者抑或者明斯克上街游行被开除的女学生。这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虚构,按照新闻的手法(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创造一个信息茧房轻而易举。

虚构性自然不仅仅在其采访对象的选择上,小说的另一个问题是阿列克谢耶维奇对受访者语言的美化。虽然作者在文本中插入“他笑了起来”,“沉默”,“又哭又笑”,“沉思”,“停顿”、“画十字”,等受访者情绪动作类的词汇,甚至还有“我不能打开录音机,他们害怕录音”、“我关掉了录音机”、“这个你不要录音了”类似的话语来强调材料的真实性。但就文本来看,我有理由怀疑阿列克谢耶维奇对受访者语言进行了加工。作者看起来只在需要说明时,才出现在文中。作者不与人物对话,不干预,只是为人物的独白创造条件。但在我看来却是作者删掉了采访中的自己的引导性的、对话语言,只留下受访者的话语,使得文本宛如独白一般。但语言不单纯是语言,更是一种权利,每一个文字后边,就是一种价值体系与意识形态。当你拿起笔来要写什么东西的时候,或者你拿起橡皮擦要擦掉什么的时候,抑或你改掉受访者质朴语言动用你华美修辞的时候就意味着你已为文字背后的某个体系所俘虏,或者你要为自己的习惯或信仰改变别人的习惯,这是采访和创作程序上的“虚构”。不难发现,《二手时间》中有不少地方作者本人甚至直接“美化”了受访者的语言,比如“爱情不相信岁月……我们都将死去,但一切都会变好的”;“历史才是思想的生命,不是人在写,而是时间在写,关于人的真相,就像一个挂钩,每个人都可以去挂自己的帽子”;“一切都感觉就像雷马克的小说一样,长期生活在浮华中”,类似陈述性充满哲理的华美话语完全不像是受访者的即兴发挥,更像是文笔老辣的编辑的深思熟虑。《二手时间》对俄罗斯文学经典也信手拈来,虽然我对苏联时代人文学修养相当信服,但文本中提及的经典文学著作更像是作者自己的修养,而不是受访者的修养。所以对语言的美化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另一种更为明显的“虚构”

如果沿着这条线往下思考,我就会变成拥抱不可知论的虚无主义者。但我并不是要去否定故事的真实性。毫无疑问故事是存在的,真实的,关怀与呼喊也是真实的。我要说的是这种创作让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与新闻采访稿拉开了距离。假如作者有意去增加了作品的虚构性,去加工文本与文字,那么我们的作者是在追求作品的艺术性。事实上,《二手时间》就文体风格看起来并不是所有受访者声音的合集,而是作者创作的长篇小说,里边有着各种说一样话语的受访者(当然这也有可能是翻译的锅)。虚构是每个作家的权利,程度的多少取决于材料的需要,纪实类作品的裁剪与文字加工也是虚构的一种。《二手时间》的受访对象选择与裁剪可以看到文学的终极关怀:对弱势群体的关注,这也是俄罗斯文学的固有传统。从这个角度来说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创作无疑也是真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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