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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17-18)

 且行且录 2024-03-10 发布于河南
   镇上柏树  
    
      南大寿不行,还得找北大寿、东大寿、西大寿。总之,得有好剧本,要不然,在红石榴度假村的驻场演出就要塌火。贺加贝四处打听着能弄戏本的人。要说偌大一个西京城,文人拿把抓。自称为作家的,一火车皮也未必能拉完。编戏本的,一个剧团就好几个。省市七八个剧团,至少也能聚起一卡车吧,咋就没人能写了度假村的喜剧呢?贺加贝挨个打听,挨个找。也有答应试试的,结果一试,比南大寿还差得远。急得他满嘴的火泡,不知如何是好。也就在这时,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不过这个林妹妹脸黑得跟锅底一样,还满面的络腮胡。
      这人原名叫彭跃进,是南山一个地区行署的笔杆子。因仕途不顺,几次提副处都打了擦边球,死活擦不上。眼看要擦上了,领导又调走了。新来的半个眼看不上他,啥材料不改个七八上十稿,都过不了关。新领导还尤其爱搞调研报告,啥事都要拿调研报告说话。有时领导连自己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反正就是让反复改、反复磨,想一出是一出。他的头,便日夜埋在调研报告堆里。领导还特别喜欢鼓动性语言,四到八句以上的排比还要求对偶。彭跃进倒是不缺文采,却缺眼色,甚至给领导建议了几次说:有些调研报告,其实可以从万言以上简化到二三百字就说明问题了。时隔不久,他就被踢出去搞会场布置接待了。他的面子自然受到了极大伤害,一气之下停薪留职,到省城混来了。
      靠笔杆子起家,自然还得以笔杆子谋生。那时省城有特别多的软文学杂志,也就是似文学非文学的东西,说说家庭、男友、女友、酒友、朋友什么的。他做做编辑,组组稿,另外自己也写一点,倒是不愁糊口。可糊来糊去,也仅仅是能糊住自己一张嘴而已。何况这个圈子,都爱抽烟、喝酒、打牌,钱是费得一塌糊涂。那时大家才刚知道日本有个作家叫村上春树。他也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镇上柏树,比村上还大一轮。一时间,镇上柏树在西京写软稿子,还小有名气。他听说一个专门写喜剧段子的杂志,稿费比其他软稿子要高出几倍,便试着写了几个。内容无非是过去在行署工作时经历的一些事,属官场小品。没想到,一下给大火起来,弄成了那个杂志的“支柱作家”端直还给他开了特邀专栏。每期到印厂出刊前,给他都留着空白,他只说字数就成。这样大的喜剧作家,不可能传不到贺加贝的耳朵里。他正准备去拜访呢,凑巧,有一天他正在台上演出,有人传话说,台底下就坐着镇上柏树。
     镇上柏树那天是来参加活动的。一家杂志在度假村搞作者与读者见面会,他是被约的重点作者之一。搞完活动,作家们都聚集在几个小院打麻将,镇上柏树就到剧场看贺氏喜剧了。他早就知道这兄弟俩的名气,但始终没看过演出,一看,还的确有点意思。倒不是戏有意思,而是兄弟俩长得太喜剧了。几乎不用说任何话,朝那儿一站,观众就想笑。是自然而然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喜剧,而不是硬胳肢出的那种。只是内容太陈旧、直白、浅陋,把喜剧天才在台上搞得有些生吞活剥、捉襟见肘。不过作为欣赏演员,他还是坚持看到底了。没想到,戏刚结束,还没走出太平门,贺加贝连妆都没卸,就端直来到他面前了。
      “也不知到底该叫你镇老师,还是镇上老师,还是柏树老师。我就叫镇老师了噢!”贺加贝先搓着手,很是恭敬地主动与他握了握。
      这一着,让镇上柏树有些蒙。以他的判断,贺加贝这样的喜剧明星是未必知道自己的。演员又不咋读书看报,怎么能知道西京城还有他这么个三四流作家呢?称作家,那就是个职业称呼。在西京,叫作家也不是个啥稀罕名头。但凡能写几笔的,名片上都以作家自居。他的名片上就印着七八个头衔:这个杂志的编辑、记者;那个杂志的栏目主笔;还有专栏作家、特稿作家、卷首语作家等等,两面印的全是。他心里知道,那都是糊弄人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氢名片给贺加贝递了一张,说:“叫啥都行。”平常也的确有叫他镇老师、镇上老师,或者柏树老师的。他从贺加贝伸出的双手和眼神看,这小子明显是有求于自己。他稍镇了镇,以免显出对一个明星的惊乍之态。
      贺加贝说:“镇老师,早就想拜访你了。我是从《喜剧花开》上知道你的。你在那上面写的段子可吸引人了。”
      镇上柏树没想到,贺加贝不仅演喜剧,而且还关心喜剧文学,权且叫文学吧。
      贺加贝三请四让的,就把镇上柏树请到了他平常住的小院中。
      潘银莲笑吟吟地把他迎进了客厅。
      镇上柏树还以为潘银莲是另一个啥名演员呢。
      贺加贝介绍说:“这是贱内。”
      镇上柏树立即有些羡慕这个丑星来。他的脸面长得如此皱巴挤掐、奇险诡谲,竟然找了这样一个眉舒目挑,出脱抢眼的小娇娘来。其本身不就充满了喜剧色彩吗?
      茶还没喝下几口,贺加贝便急不可待地把要紧话端出来了:“镇老师,你是喜剧大家,看能不能给我弄几个剧本。我们现在就是缺好本子、好段子,把人都能急死了!”
      果然是有求于自己的。镇上柏树缓缓地吹了吹滚烫的茶水,说:“我是搞文学的,不会弄戏呀!”
      “可你那些段子,比戏还戏,为啥不干脆弄成戏算了呢?”
      说心里话,镇上柏树有点瞧不上刚才贺氏兄弟演的那几个破段子,真是老掉牙了。兄弟俩随意镶上去的几颗“新牙”,又与老牙相互打架,很是有些不伦不类。 要不是人长得很喜剧,只怕观众早一哄而散了。看戏过程,他也在想,倘若自己那些段子弄成戏,不定哪个都比这些好看许多。没想到,立马就有请求兑现的。可他毕竟没搞过戏。加上这几年在西京混打的经验告诉他,啥都不要轻易答应。一轻易,就把自己套进去,甚至搞贱作了。他还是吹茶,呷茶,表现出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
      潘银莲不停地续水、添点心。她那副小脸,倒是让镇上柏树感到挺舒服、温情、受用。
      贺加贝又说:“镇老师,我知道你很忙,可再忙,还是想请你帮我们写几个段子。这个影响不比报纸、杂志小。你就住到这院子里,打开窗户,东面是十亩桃花林,南面是二十亩荷塘,西面还有百亩石榴园。好多作家都到这里写作。还有住在这里画画、写字的。你要来了,到食堂吃也行,在院里开小灶也能成。我让贱内给你擀面、包饺子、揪老鸹撒(头),这些她都是一把好手,保准能把你伺候得到到的。”
      潘银莲站在一旁,不无羞涩地微笑着。这种笑,是镇上柏树平生最喜欢的笑貌:不媚上、不掺杂质、不皮笑肉不笑。他倒是很想住在这里,让这小娘儿们擀面、包饺子吃。还乐得前看有灼灼桃夭,后看有倒影荷塘。但他还是不急于表态。在他的记忆中,成熟的领导,明明主意定了,还偏是要神情笃定、拿捏再三的。只有那些好激动、好把内心写在脸上的领导,才又是拍板又是蹲屁股的坐立不安。常常这种领导,最后都被以“不成熟”打发了之。他还是吹茶、喝茶,皮笑肉不笑的。皮笑肉不笑,是高明领导最好的表情。
      “给镇老师换上热茶。”
      这时镇上柏树才发现,自己碗里的茶,早已凉过心了,是不需要再吹的。
      潘银莲刚给他换了热茶,武大富就进来了。
      武总,镇上柏树是早上搞见面会时认识的。作为支持赞助单位,武总出席了会议,致了辞,而且还给几个优秀写手颁了奖。武总是来商量剧场上座率的事。听贺加贝一介绍,他立马给镇上柏树拱手说:“镇老师,那就请了!度假村离城里远,要想吸引人,就全凭演戏暖场子。贺老师他们已经尽力了,可观众需要新段子,我看需求量还大得增了。”
      镇上柏树能听懂武总的土话,增了了,就是需求量大得很的意思。
      武总接着说:“就请你来帮帮忙,吃住都很方便。咱就是管人吃、管人住的。镇老师只要喜欢,我专门给你弄个好院子住上都行。写了好段子,钱另讲。”
      这些条件的确让镇上柏树心里很是痒痒,他恨不得今晚就搬来住下。可他到底是从行署院子出来的人,经见得多了,尤其表态,可是一门大学问。他最后的表态是:“我手头活多得很,只怕一时排不开。让我想想再说。想想再说。”
      他的眼睛,突然睄上了潘银莲低头给他续水的耳朵。这耳朵竟然是那样汁水饱足,轮廓分明,并且洁净透亮,犹如垂露。一刹间,他甚至都有把那个美丽的耳垂,捏上一捏的意思。可立即,他就恢复了正常状态,仍是皮笑肉不笑地吹着水、呷着茶,嘴里喃喃着:“容我再想想,排排时间……”
    镇上柏树一想一个礼拜没了音讯。贺加贝猴急得跟啥一样,就要去找。潘银莲说:“人家就没有要给你写戏的意思么。”贺加贝说:“舞文弄墨的人,都这毛病,大概是想煞价钱呢。要真不弄,早一口回绝了。”
    镇上柏树的名片上留有联系方式,贺加贝连发几个短信,半天没回音。他又按名片上留的电话打过去,是《喜剧花开》杂志社的。一个女的说,镇上老师没来,平常也不坐班。贺加贝问咋能找到镇上老师,那女的说了一个地址,他就开车找去了。
    没想到,镇上柏树能住在这样一个窄巷子里。虽然离南门很近,可巷子却是七弯八拐都走
不进去的。他把车停在一个酒店门口,然后朝巷子深处找。好多处都乱停乱放着摩托、三轮、自行车,几乎是侧着身子,才能斜仄过去。就这还有踢球的野孩子,在里面猛蹿。一个旋球,正砸在他菱形脑袋上,吓得孩子们连球都不要,叮叮咚咚翻滚到两边院子去了。外面看着世事不大,里面却像肠道一样越走越深。终于,他看见了杂志社那女的说的一溜矮房。矮房上有几个大字,是省报的报头。说第三个房就是。贺加贝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有一个男人拉开门探了下头,问找谁。他说找镇老师。那男的见眼前人似曾相识,很客气地说,这里没有姓镇的。他说是镇上老师。那男的问,是不是彭跃进?他说不是的,是镇上柏树。男的嘴角泛了一丝笑意,对着床上蒙头大睡的一个人喊:“彭跃进,起来,有人找。弄些怪名字,以为就能写了《瑞典的森林》。”
      贺加贝从半开的门扇里,已经看见床上是睡着一个人的。他还以为是这个老师的老婆呢。没想到,那人呼地掀开被子,竟然是满脸黑毛的镇上柏树。不仅脸上须发生硬,胸口上也是黑毛乱爬。见门口站着贺加贝,他的黑脸还有些不高兴,嘟哝道:“你咋找到这儿来了?”贺加贝急忙说:”我看你没回电话,就急着找来了。”
      镇上柏树边穿衣服边介绍说:”这是你孔老师,大作家,省报的主笔。”
      贺加贝被孔老师请进了房里。房很小,除床以外,还有一只双人沙发和两个很矮的板凳。再就是小茶几,上面还摆着一盘没下完的围棋。孔老师正在桌前写着什么,一堆烟屁股还在冒着浓烟。
      镇上柏树又介绍贺加贝:“这是喜剧明星贺加贝。”
      孔老师点点头说:“我就哪里见过。是在报纸上见过图片。”孔老师仔细看看贺加贝的长相,有些想笑,但还是很礼貌地忍住了。
      镇上柏树大概有想显摆给孔老师看的意思,问贺加贝这远来干啥。贺加贝又说了请他写戏的事。还没等他拿捏住,孔老师就说:“到你会客厅谝去,我还要赶稿子。”
      镇上柏树就请他出门了。
      原来镇上柏树连个固定住处都没有,几乎是四处“打游击”。孔老师面情软,好说话,大
凡一些从地县来的“文漂”,基本都在他这里打秋风、蹭过夜。其实孔老师也调来时间不长,报社给了他一间临时过渡房,便成了“文漂”的据点。镇上柏树尤其住的时间长,孔老师也是拿他没办法。见他挣几个钱不容易,一半得寄回老家,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半留下自己糊口,想租房就得把嘴吊起来。因此,只好让他赖着住。两人约好,镇上柏树半夜写稿子,白天睡。孔老师白天写东西时,只能忍受着他在床上猪一样的呼哧大鼾。实在听不下去了,孔老师才喊一声:“回你高老庄睡去!”他才不吭声了。
      这样难堪的日子,镇上柏树本来是不想让贺加贝知道的,可他竟然能找上门来。镇上柏树过的是“夜猫子”生活,白天谁打呼机,自然下会得到回音。一般约人,他都是约到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厅,会见什么样的客人也够档次了。有时家乡有人来,为顾面子,他还故意从楼上走下来,给人以长住豪华酒店的感觉。会见完,各走各的路。等客人走远了,他钻进厕所,办完事,还顺手卸下一两卷卫生纸带回去。
      走进他数百平方米的豪华“会客厅”,两人朝沙发上一坐,就谈得有些单刀直入。这下似
乎也没啥势可扎了。贺加贝三两句话下来,他就答应去红石榴度假村安营扎寨。也实在是不好再跟孔老师同居了。把孔老师的生活搅乱完了不说,自己的生活也是支离破碎,一塌糊涂。能住上度假村,那简直就是瞌睡遇见枕头的事。
      贺加贝把他接到度假村,还一口一声地要潘银莲全盘伺候。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瞌睡遇见了枕头,那简直就是蜜蜂跌进了糖罐罐——甜美到家了!
      潘银莲始终保持着那份笑意。为了弄到好喜剧段子,先前请南大寿时,武大富做的多种安排被南老师一否决后,就是由潘银莲亲自伺候的。南老师好清净,写作不让人打扰。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关在房里,独自说,独自笑,有时还独自比划着演戏,像是一个老疯子。南老师有时也喜欢多看她两眼,但至多说一句,娃长了这么好一副脸坯子,不上台演戏可惜了,仅此而已。而镇上柏树就麻烦多了。首先是他那双眼睛圆咕棱登的,一看人,里面好像在闪电。并且电量还不小,很是烫人。潘银莲在度假村见的各种眼睛多了,可像镇上老师这种既不是直勾勾,又不失热辣辣,还颇有几分礼数的眼睛,倒是不多见。镇上老师既像创作,又像在胸怀世界,耳听八方。一是电话多,老听他在说什么稿子,另外也在电话里谝股票、谝房产、谝棚户区改造谁拿到了多少亩地皮;还谝谁买通了啥局长、啥行长、啥董事长;谁又出任了哪个县的书记、县长、法院院长;等等。总之,天上地下,民间官场,稿子嫂子,商场情场,无所不包。半夜才见他伏案写作。无论何时,只要潘银莲进来,他都会立即放下电话,或停下翻阅、思考,要跟她搭讪、交流、放电。潘银莲虽然应对自如,却终是消受不了在她转过身出门时,还要X光线一样深度跟踪扫描的眼睛。她甚至怀疑,这双眼睛能窥探到她最隐秘的疤痕。
      潘银莲回到自己房间,贺加贝总要问,镇上老师在写没有?潘银莲说,老见他在打电话。
    “镇上老师是名人,自然电话多些。”贺加贝说。
    潘银莲说:”你给武总说,让别人去伺候吧。我不喜欢伺候这个人。
    “咋了?”
    “就不喜欢。那眼晴怕人。”
      贺加贝笑了,说:“镇上老师的眼睛大,溜圆,像鹰鹞眼,还有些朝出凸。可能是爱熬
夜,满是血丝。加上眉毛浓,串脸胡,是有些野相,不像个文人。可人家就是文人。是西京城有名的写幽默小品文的高手。他编的好多段子,连大作家都朝小说里边用呢。别人伺候,我害怕不到位。人家不好好用心、用功,咱不是又杨白劳一场。”
      以贺加贝对潘银莲的了解,任他镇上柏树用什么样的秃鹰光束、鹞子眼神,也只是给自己制造一些哭笑不得的段子而已。他要求潘银莲还是要好好服侍,直到逼出“好货”为止。
      武总也有些担心,看镇上柏树的样貌,似乎不是个太会开玩笑的人。不会开玩笑,能写出好看好玩的段子?这委实让他生疑。武总也让贺加贝加快速度,说别又是个南大寿,带着夫人,一吃喝几个月,竟然生不出一个像样的蛋来。哪怕生个鹌鹑蛋也行啊!可南大寿的那些蛋,在武大富看来,连麻雀蛋都不如。南大寿走了这久,武大富想起来还气呼呼的,说:”老东西动不动说我不懂喜剧,不懂艺术,对我说戏是对牛弹琴。还文绉绉地说了个啥子:夏虫不可语冰。我不让他滚蛋让谁滚?我一见他背着擀面杖那样子就来气,本事不大,谱大!我看也可以叫南六大、南七大。你可不敢再给我整个南八大来。”
      镇上柏树写的文章,贺加贝都弄来给武总念过。也有让他觉得好笑的,可都是三五百字的小玩意儿,搬到舞台上到底咋样,还没把握。因此,武大富不停地催着要快些出活,说剧场那边等米下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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