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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女清澈的眼神里闪烁着愚蠢而自信的光芒，指着一位衣着邋遢的老头对奶奶说：他是一个坏人！我不要他进门！老头尴尬地笑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奶奶一边拉开孙女，一边挽着老头进门。老头不坐沙发，坚持坐在木头餐椅上，口里连声说，别把沙发坐脏了。 这个邋遢的老头不是坏人，而是我母亲的大哥，我的大舅，女儿的大舅姥爷。大舅很少来我家，两三年来一次吧，所以，我女儿第一次看见这位头发乱成鸡窝、满脸皱纹、目光凶煞的大舅姥爷，而且左手只有两根手指，可能以为他是自己噩梦里抢走小女孩的捡垃圾的坏老头。 大舅不坐沙发，坐在餐桌边，掏出一个破烂的信封，递给母亲说，这是两年前借你的一万元，加上利息1千元，一共是1万1千元，你点一点。母亲不接信封，而是把信封推给大舅，说，大哥，这个钱不用还呀。大舅生气了，借钱还钱，天经地义，怎么能不还呢！我再穷，也不能坏了我的名声！ 母亲只能接过钱，点出1000元利息，退给大舅说，自家人不收利息！大舅一瞪眼睛，凶巴巴地说，你不收利息，我以后再也不向你借钱了！吓得我母亲赶紧收下了。母亲说，大哥，吃了饭再走吧。孙女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但这句话听懂了，哭着喊，我不要他在家吃饭。大舅尴尬地笑笑说，三妹，我是搭村里送货的卡车来的，来不及吃饭我，我马上去赶车。 大舅说完，把手上的一个又脏又破的编织袋放进厨房，说这都是家里的山货，都是纯天然的，你们别嫌弃啊！然后，不由分说地走了，我母亲怎么拉都拉不住。外面突然刮风下雨了，看着大舅头也不回地冲入风雨中，母亲站在路边失声哭起来。我把母亲劝回家，母亲才慢慢止住了哭声。 我好奇地问母亲，我这位大舅借钱的态度为何这么横呢？理直气壮地说，以后再也不借钱了，怎么就把您给“吓”住了？我看了刚才的一幕实在想不通，又问母亲，是咱家欠了他什么吗？ 母亲这才告诉我，大舅的性格很刚烈，饿死也不会低头的。前两年他生病了，没钱住院，他就不治了，是我瞒着他给医院交了一万元。这不，他攒了两年才攒够11000元，立即就来还钱了。其实，我和二哥、四妹都想资助他，不是借给他钱，而是直接给他钱，都被他赶出家门。他宁愿饿死、病死，也不会麻烦我们这些亲姊妹的。 我好奇地问，大舅这种态度，是对你们兄妹有仇吗？母亲的眼泪再次流出来，娓娓道来：大舅不是对我们有仇，而是对我们有恩！只是他的性格刚烈，不愿意麻烦任何人，不想拖累兄妹的生活，他可不是坏人，而是一个大好人。过去有些事，他不能说，自己扛下来，打碎了牙齿吞进肚子里了！ 母亲给我讲了大舅的故事。母亲是四兄妹，大舅是大哥，还有一个二哥和一位四妹。当年在村里，母亲家是最穷的一户。姥爷走得早，姥娘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生活都多艰难，现在的人难以想象。家里能生存下来，全靠大舅早早辍学打工，帮助母亲支撑起这个贫困之家。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很穷，大舅15岁就去镇上的小工厂当小工，老板不收他，还是姥娘托人送了礼，才把大舅送进这家小工厂。大舅从当学徒工做起，一直做着最脏最累最危险的车工，每天要车几百个螺丝，却挣不了几十块钱，但对母亲这个贫困家庭来说，无疑成为顶梁柱。 大舅微薄的工资，姥娘打一点零工，就这样支撑着这个家，让二舅、母亲、四妹能上学，交得起学费，吃得起食堂，兄妹怎么能不感恩大舅呢！如果大舅这样做下去，可能会成长为高级钳工，后来，这些小工厂被国营兼并，他就能成为国企的技师，有一份可观的工资收入，退休后还有丰厚的养老金，怎么可能沦落到如此落魄的样子？ 命运的转变就在一瞬间。姥娘突然生了重病，送到医院抢救，急需动大手术，需要交三万块钱。三万块钱，对富裕家庭可能不算大事，对母亲一家就是天文数字。当时，大舅18岁，二舅16岁，母亲13岁，四妹不到10岁，四兄妹大眼瞪小眼，哭成一团，感觉天就要塌了。大舅擦干眼泪，自己带着四妹，让二舅带着母亲，到处借钱，那个年代根本借不到这么大一笔钱。 看着医院催收的账单，大舅跑回工厂，趁老板不注意，毅然决然把左手伸进机床上的钻机，一声惨叫，钻头切下了三根手指。老板当场吓惨了，当时正在清查这种小工厂，如果处理不好这起伤残事故，可能会被停业整顿甚至被关门。 老板立即把大舅扶进办公室，问大舅怎么办？大舅疼得龇牙咧嘴，但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现在就给我三万，一个手指一万，我就说我割麦子不小心把镰刀割的，我现在就要现金，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了。 老板立即从财务领出三万现金，用报纸包了给大舅，并让人把大舅的三根手指捡回来包好，让大舅赶紧去医院，说不定能给“植”上。大舅用撕碎背心，把断手包扎好，拿着现金跑回家里。这三万元是给母亲治病用的，他哪还有钱给自己治手呢，他回家从灶台里拿出燃烧的木头，硬生生地给三根断指止血，满屋子弥漫着皮肤烧焦的味道。在家做饭的母亲，吓得哇哇大哭。 大舅把断指处烙焦止血后，立即跑去医院，给姥娘交上了手术费。姥娘出院后，知道大舅的事情，伤心得要死要活，恨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换回大舅的三根手指。但是，大舅故意把手伸进机床的事情，在那个年代也有一种“讹诈”的嫌疑，不能让外人知道。再说，老板当年能收留他，也是因为沾亲带故的原因，大舅不能害人家。所以，家里人对外一致说，大舅不小心被镰刀割的。 大舅断了三根手指，不能在工厂里做事了，就回家务农了，当了一辈子农民，而且因为左手的残疾，干农活受影响，想外出打工，在工地当小工都没人要。所以，一辈子贫困潦倒。姥娘病故之后，大舅继承了老房子，三个兄妹都考出去了，在不同城市生活，活得压力也很大，不能资助他什么。他跟三兄妹已经成为两个世界的人。 大舅因为贫穷和残疾，一辈子没娶上媳妇。当三兄妹有经济条件资助他时，他已经年龄大了，宁愿打光棍也不接受三兄妹的帮助。在村里，大舅孤独终老，贫困潦倒，种着几亩薄地，农闲时节就去捡破烂，但他骨子保持宁死不求人、宁死不麻烦亲人的性格，让他似乎隔绝了这个世界。 其实，在大舅六十岁之前，有一次补缴社保的机会，一次性缴几万到十几万，可以享受几个档次的养老金待遇。三兄妹知道他对全家人的贡献和恩情，凑了十万元，要给他一次性买养老保险。可惜的是大舅坚决拒绝了，结局让人唏嘘不已。如果那个时候一次性补缴了社保，现在他能拿接近两千元的养老金，生活能过得好一些。 大舅的性格太硬，坚决不让三兄妹资助他，丧失了一次性补缴社保的机遇，一直保持着农民退休的身份，目前只享受每月100多元的养老金，他没有其他收入，日子过得有多清贫可想而知。但是，大舅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向妹妹借钱，也要给利息，不接受任何人的救济，不占任何人的便宜，活得就是这样执拗，谁也说服不了他！ 大舅知道自己对家里的贡献，也知道自己对三兄妹有恩，没有他做出的个人“牺牲”，三兄妹就要辍学，一辈子在农村耕地，跟他一样做一辈子农民。牺牲他一个，救活全家人。按道理说，他可以躺在家里的功劳簿上，理所当然地享受三兄弟的照应，三兄妹也有这个诚心要照顾他一辈子，可他始终是一个“硬骨头”，不给三兄妹添一点麻烦，宁愿自己孤独终老。 大舅的故事，一下子治愈了我的焦虑。这是一位铮铮铁骨的汉子、顶天立地的汉子。可能有人看了这个故事，指责他自残左手、讹诈老板。为了保护自己及家人的名声，他坚持说是自己不小心被镰刀割断了三根手指，坚守这个秘密一辈子，从未向晚辈提及，从未向兄妹邀功，从未唠唠叨叨诉说不幸，再苦再穷也要自己挺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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