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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与现代 | 劳悦强 | 虚体与德性——《庄子》内篇之内圣思想

 神龙浪子zxm 2024-03-27 发布于甘肃

2019年第2期

虚体与德性——《庄子》内篇之内圣思想
◆◆ [新加坡]劳悦强 ◆◆

(新加坡国立大学 中文系,新加坡 119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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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庄子思想纷繁复杂,而又以无所依傍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表述发挥,令人难以捉摸其真际。然而,根据《天下》篇所概括,庄子思想讲求内圣外王之道,而内圣与外王的关系是一种体用模式的思想。本文以《庄子》内七篇为主要根据,分析虚、全、命、才、质、德、性等概念,提出新解,从而建立庄子思想的整体,以说明其内圣外王之道。具体而言,内圣是外王的基础,而修行之根本在于心体之“虚”;心体之“虚”发而为用,则称之为“德”。修行者之心来自天,而心在人身上之本源则谓之“性”。“性”的禀赋是“才”与“质”,心是才与质化为材用的枢机。处身于人间世中,人必有其随时而更变的分位,心之修养落实于待人接物,自然随人的分位而有所不同;分位上的修行,内篇称为“命”,极富积极意义。修行与家国天下,乃至天地宇宙都息息相关,并非纯粹个人之事,此之谓“内圣外王之道”。

关键词:《庄子》;内圣思想;虚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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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前言

在中国思想史上,“体用”一对概念的自觉使用始于汉末魏晋,但体用模式的思想则起源甚早,《庄子·天下》谓“古人之大体”在于“内圣外王之道”,内修外化合一而善,因此称之为“纯”。内圣与外王的关系其实便是体用模式的思想。庄子思想纷繁复杂,而又以无所依傍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来表述发挥,令人难以捉摸其真际。然而,根据《天下》篇所概括,庄子思想并非散漫无归,实际上展现出一种体用架构。从宇宙论而言,体与“道”为一,用则显乎化功。“道”生天地万物,人在其中,“道”与天地与人之间有一先后层递关系,三者贯通以“道”,因此人亦生自天。《天下》篇曰:“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对修道者而言,修行所以成道,以“道”为体,所修之行曰“术”,由“术”达“道”,以功夫证境界。修行是一个随缘乘化的过程,即是所谓人生,其目的在于成为“圣人”。庄子谈“道”论“德”,“道”体现于“德”,“道”为体,“德”为用。从本体上说,修行就是以人合天,“不离于宗”,本于得自天之“德”而成其个人之“德”,功夫在于“不离于精”,以人之本体,通过修行,融合于天之本体,能够合天人为一者,称为“天人”。又《外篇·知北游》曰:“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能返于宗则亦能纯。《齐物论》谓“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外篇·在宥》曰:“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外篇·刻意》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惔,乃合天德。”又曰:“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

本文尝试证明,以《庄子》内七篇而论,内圣是外王的基础, 而修行之根本在于心体之“虚”;“虚”不同于静而实兼涵动静,心体之“虚”发而为用,则称之为“德”。修行者之心来自天,而心在人身上之本源则谓之“性”。换言之,天赋与人“性”,而心出于“性”。“性”是材质,心是材质化为材用的枢机。处身于人间世中,人必有其随时而更变的分位,心之修养落实于待人接物,自然随人的分位而有所不同;分位上的修行,内篇称为“命”与“分”。修行与家国天下,乃至天地宇宙都息息相关,并非纯粹个人之事,此之谓“内圣外王之道”。内圣关乎内修之根据,外王显诸人生之化功。心之虚体与德性可谓庄子内七篇之内圣思想的核心。

二、

虚体与动静

庄书充满寓言,以事喻理,至于直言论理,唯有《天下》一篇。文中勾勒庄子思想,归结于其隐而不彰的体用架构与玩世不恭的语言表述。其文曰:“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芴漠”为体,“变化”为用。体不可见,自然无形,用随事变,势必无常,无常故有起灭生死。万物方生方死,变动不居,但与有形之天地并存,而人乘化其中,定向无所,应接人事外物,随缘而有所不同,但始终不离于无形之本体,因此体用一如。内圣功夫之修养即求能达至如此天人合一的境界。从语言上看,庄子的寓言、重言、卮言交相互用,变化莫测,义理有常,故事无定,义理见于故事,真实藏于虚构,同样是体用交融无间。

“芴漠”,《应帝王》篇谓之“浑沌”,外篇《至乐》则称曰“芒芴”。宇宙万物,全属一气,合成浑沌,也归于浑沌,超乎言辨,强而名之,谓之“道”,亦称作“天”,以其自然如此,一任天然之故。道生天地,人与天地并生,与道同体,与天地同质,《大宗师》篇所谓“假于异物,托于同体”。这个“同体”,庄书并未予其名,以战国时代思想名相来理解,当称为“性”(详下文)。同体分化在人之性,是一种蕴含生长和变化的本质,庄书称之为“才”,以性之能而言,又曰“德”(详下文),而其生长变化之枢机则在于“心”。人能合天,全凭心之修养。心亦有其体,曰“虚”。

学者往往都以为道家思想主虚静,但精确而言,虚与静不同,庄子主虚主动,不讲静,“静”字不见于内七篇,在外杂篇则出现16次。这是十分值得注意的现象。以此为据,或许可以为内七篇思想总体上不同于外杂篇提供一个佐证,情况类似“性”字不见于内七篇而仅见于外杂篇。本文认为《庄子》内篇其实也有“性”字,只是由于原文写作“生”,或者原文作“性”,但在流传过程中抄写作“生”。详下文。必须强调,内七篇不但没有“静”字,实际上也没有主静的思想。《杂篇·天下》引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关尹说又见于《列子·仲尼》,记载更详细,也可更清楚看出其与庄子说不同。其文曰:“关尹喜曰:'在己无居,形物其箸,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违道,道不违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弗当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之弥满六虚,废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亡情,能而不为,真知真能也。发无知,何能情?发不能,何能为?聚块也,积尘也,虽无为而非理也。’”此外,传本《关尹子》有《五鉴》篇载关尹子曰:“无虚心,五行皆具,心不可虚;无静心,万化密移,心不可静。……借能虚则实满之,借能静则动摇之。惟圣人能敛万有于一息,无有一物可役吾之明彻,散一息于万有,无有一物可间吾之云为。”《汉书·艺文志》载录《关尹子》九篇,《隋书·经籍志》已不载,传本不知成于何时,所记固然未必可靠,但明言心不可虚,也看见关尹不以心为虚,大概是古人的共识。此处,动与静对言而相反,各有所喻,镜当非指心而言。关尹将己比喻为镜,静处时如实映现外物,如响应声,不爽分毫。“在己无居,形物自著”,似乎只是一种处世接物的态度,所谓“未尝先人而常随人”,正如《天下》接着所引老聃说的“知其雄,守其雌”。《内篇·应帝王》曰: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至人“用心若镜”,是从作用上立说,此心有体,呈现于其功用。由于心体为“虚”,因此能够“体尽无穷”,无所不至,“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心若凝定于静,则有所偏滞,与所照影像形成固定的对偶,即有所“见得”,而不能更有所照,“尽其所受乎天”了。庄子的“虚”不同于关尹的“静”,虚属体,静为用,层次不同,但虚兼涵动静,并非与动相反。心应万物而不爽,与物为一体,心虽为主,但不宰制外物,既不失物,也无损于心,所以说“体尽无穷”,兼顾内外。《说文》卷十三下“力部”:“胜,任也,从力朕声。”段注曰:“任者,保也。保者,当也。凡能举之、能克之皆曰胜胜字朕声,但大概也兼义而言,朕是舟缝,有细微之意。胜物求当,与物相应如舟缝之自然相合。”胜物不是克制外物,而是包容和保任外物,以及应接时能够以适当的方式,对待物之本性与本然。关尹说动静,即使“在己无居”,但物我对立,而且尽在人事上着眼,保任非其考虑,因此也不强调适当与否,与庄子讲究涵养心体,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在成败得失上留意,意趣殊别。朕,段玉裁谓“本训舟缝,引伸为凡缝之称”戴震曰:“舟之缝理,故札续之缝亦谓之朕。”段说本于其师。至人“游无朕”,物我之间不见分际,而最重要的是保存其心体之全。《内篇·大宗师》曰:“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庄子的意旨与关尹显然迥异,因此,《天下》篇以关尹老聃为同类,有别于庄周。

关尹与庄周之时代先后不明,钱穆先生以为关尹即环渊,其生卒年定为公元前360-280年,与庄周(前365-290年,钱穆所定)同时。若然,则以镜喻心喻行,或是战国诸子所惯用,而传世文献,则只见于《管子》《庄子》《老子》《列子》《文子》《慎子》《韩非子》各书,似乎都是道家言或黄老法家言。反观儒、墨二家书,镜仅有广义的借鉴(历史)之意,《墨子·非攻中》载子墨子言曰:“古者有语曰:'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这是唯一提及镜子的地方,但只是引用古语。无关乎心和行本身。尽管荀子以盘水喻心《荀子·解蔽》:“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人心譬如盘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鬒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不啻如镜,但其说无疑已受道家思想影响《庄子·德充符》载:“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此处,庄子论常心,其意不在辨是非的能力,但止水之说,或许对荀子盘水之喻有所启发。盘水与流水不同,贵在静,静而后能清,可以明察是非,然则盘水之静,喻意在于明辨而不在于善应,与道家镜喻之旨不同。庄子内篇有以止水譬正性之喻,用意不在明辨是非,与荀子的比喻不同。详下文。同一比喻,运用不同,即可见思想的特殊之处。单凭字词而论,我们或许不足以判断内七篇与外杂篇完成的时间先后,但如果字词反映思想性质,选用与否以及如何使用理应是作者有意的决定。庄子说镜虚,关尹说镜静,显然透露了两者思想的差异,甚至还可能证明了关尹蓄意修改庄子的“虚”为“静”。《庄子·天道》曰:“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外篇作者已不明白内篇所主张的心体为“虚”之义,因此以镜比喻圣人之心,却说其心“静”,同时又说其心“虚静”。尽管其说也有切合内篇之意,但说法模棱两可,足见庄子后学在关尹、老聃与庄周之间游移不定。《天道》篇中与《老子》思想相合的地方甚多,不烦举例。关尹不同于庄周,却与老子雷同。《老子》亦喜言“静”,全书共见8次于7章,比如第37章曰:“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又第15章曰:“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他如第45章曰:“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第61章曰:“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又第57章曰:“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在7次用例中,静都是与动相反之通常义,指的是处事手段,跟关尹一般,也是从用上着眼,目的是克敌制胜取定下。

 《老子》第16章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其说“虚”颇类《庄子》,但此处之虚与静并言,与《庄子》外杂篇所说相近,而有别于内七篇。《老子》第3章曰:“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圣人并非修养己心,所虚是百姓之心,使其无知无欲。第5章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虚”似指天地,不指圣人而言。第25章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若谓圣人法天地,心如橐籥,则其心似可称“虚”。然而,第49章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无常心”,马王堆《老子乙·德经》作“恒无心”,义旨无别。又第7章曰:“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老子》第66章曰:“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圣人所关切的是己身,其心只是无私,但满心功与利,“无常心”不啻关尹所谓“未尝先人而常随人”,其中有计算,难以称“虚”;“动而愈出”,功效无穷,但非由于庄子所讲的心镜,不将不迎,虚应万物。第67章曰:“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老子坦承,我道大,全靠三宝,三宝尽是取天下的功夫,不关心体,而其中一宝正在于“不敢为天下先”。无怪乎《天下》篇作者特别指出,老聃“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老聃之“虚”与“实”相反,实际上是求有余的“无藏”手段,绝非心体之“虚”。庄书不辨先与后,更不主张后人而取先,内篇如此,外杂篇也不例外。《大宗师》篇曰:“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庄子讲化,化则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无所谓先后,能乘化者如孟孙才,其心体固已虚矣,所以能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同篇又云:“关尹贵清。”又《尸子·广泽》亦谓“列子贵虚”,但未言其详。,并未约之以“贵虚”。《老子》第43章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天下》篇亦引老聃曰:“坚则毁矣,锐则拙矣。”柔同样是手段。第10章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专气致柔”固然是内修功夫,但非为求虚,而“玄览”之喻意在深藏不露,而非明澈之虚应。《吕氏春秋》的判断可以证明,除《天下》篇作者外,战国时人颇能区辨老、庄之不同。

《不二》篇又谓“子列子贵虚”,而今本《列子·天瑞》载“或谓子列子曰:'子奚贵虚?’列子曰:'虚者无贵也。’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与也,失其所矣。事之破毁而后有舞仁义者,弗能复也。’” 列子似老子,也是兼言虚静,其所谓“虚”依然是处事的手段,所以说不逐名,不坏事。张湛注曰:“凡贵名之所以生,必谓去彼而取此,是我而非物。今有无两忘,万异冥一,故谓之虚。虚既虚矣,贵贱之名,将何所生?事有实著,非假名而后得也。夫虚静之理,非心虑之表,形骸之外;求而得之,即我之性。内安诸己,则自然真全矣。故物所以全者,皆由虚静,故得其所安;所以败者,皆由动求,故失其所处。”总之,列子论虚之说,颇类关尹老聃而不似庄子。《庄子·列御寇》载伯昏瞀人教训列子曰:“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更足以证明列子贵虚,实际上讲究知与巧,有所追求,而非庄子的无所为而为的“虚而敖游”。

庄子说虚,指心体而言,而欲求心体之虚,自有一套修养功夫。《大宗师》篇载颜回问仲尼何谓“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外篇·达生》载梓庆形容自己削木为鐻的经验,曰:“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斋)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斋以静心,即是内篇所讲的心斋功夫,未尝敢耗气,虚而待物之意。

心体要虚,因为“唯道集虚”,而气亦虚,生为气聚所致,故生之本质亦虚。道本来为一“无有”,当然亦是虚。《应帝王》载老聃谓“明王”乃“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游于无有”,亦谓之“游乎天地之一气”,即游于虚,虚即道也,故曰“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欲修无有之虚道,心体自然要虚。《说文》卷一上“示部”:“斋,戒,洁也。”段注引《礼记·祭统》曰:“斋之为言齐也。齐不齐以致齐者也。”心应接外境中纷繁之事,本能地会运用所知以作判断,“随其成心而师之”,是非好恶由此而生,继之更有执着,心于是遭“天刑”之罚,不得解脱。心斋的目的在于警戒师取成心以自用,去成心乃可谓洁。外境中彼我是非不齐,应接之时,切忌偏执,以致“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应当务使“彼是莫得其偶”,物我内外皆不对立,心如“道枢”,“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此亦即是心体之虚。心斋的功夫正要“齐不齐以致齐”,犹如“坐忘”功夫之“堕枝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忘所以能虚。以心体之虚,乘道之无有,即是《逍遥游》所谓“乘天地之正”。宋荣子“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尚未黜聪明;“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尚未堕枝体。要之,两者未能如颜回已至“未始有回”的境界,依然有我,因此都未能乘虚而游。庖丁谓之“依乎天理”,“以无厚入有间”。

简言之,《庄子》内七篇所说的“虚”乃指本体,从宇宙论而言,就是气,气有聚散,从心体之境界而言,兼涵动静,而非作用上的“静”;动止则为静,因此,庄书屡见“止”字,而“静”字则不一见。从作用上讲,内七篇主动而动的实践应机随缘而有实际的不同,不可一概而论,因此,《庄子》全书,“动”字内篇只出现3次。《人间世》两个“动”字都是泛指,可以不论。《养生主》描述庖丁解牛,曰“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视为止”同时刀亦为止,但这不是静而是动止;“动刀甚微”,这个“动”字可以概括内七篇的去成心、感而后应的主虚主动思想。庄子视人间世有如一头死牛,人活在其中,恰似解牛之刀,处世为人,出处进退,动止不同,但同样必须动刀,因此,人生总是动态,如何进退自如,主宰在手,大有学问,必须有知。《养生主》开篇先明求知的重要性,理由正在于此,感而后应绝非盲从外境。依庄子之意,行必兼知,知指导行,行中有知,虚而后能随缘以应,动止不可前定,此之谓化,化与知是行动的双脚,大鹏和庖丁都是例证。若以内七篇整体而论,《逍遥游》以鲲化鹏起篇,《应帝王》以儵、忽凿浑沌开七窍作结,从主客关系说明知与化必须兼备,化而不遇知,结果可以是悲剧。庄子求知,志在“保身”“全生”“养亲”以“尽年”,而非出于个人的功利计算,亦非讲究御人之术。“养生”之道,只为乘化逍遥,完成一己之真吾。养生必须有所本,而所本在于心性。

三、

命与分

《天下》篇称“古人之大体”在于“内圣外王之道”,内圣关乎本体,归结于“道”,外王即是功夫之运用,属于“术”,体用无间,道术合一。《庄子》33篇思想,大体上都兼顾道术,具体的篇章或然或不然,但内七篇则体用道术贯彻首尾,思想脉络分明有序。《应帝王》篇乃内七篇之殿,在论述次序上显然以外王之用总结内圣之体,帝王之化物必需外王之术,唯有德充者体道,有此功夫,可以符应,其人号称“大宗师”,故此篇紧接《德充符》《大宗师》两篇之后。然而,内圣与外王之关系早已见于《逍遥游》篇。篇中谓姑射山上之神人,“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内圣之德生出外王之用,明白无疑。

神人之德是从功用上讲的,作用发生在外,但德也可以从内在了解。《逍遥游》中舜对尧说:“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德犹如日光,散发于外,乃其照明作用,蕴藏在内则是其热能。《人间世》曰:“德荡乎名。”又《德充符》曰:“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可见德蕴藏于内,不能蕴藏则流荡于外。所谓蕴藏于内,实即生于性,存于心。

“命”是庄子思想中的重要概念。一般以为庄子所讲的命仅指人生遭遇而言,意义偏于消极,实则不尽然。《外篇·知北游》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从本质看,气只有聚散,无所谓生死,生死属于人生界,但聚散生死,同样是化。尽管化是必然的过程,但人生绝非纯然的消极被动,盲从化迹,无所作为,更非无所应为。换言之,人有其主体性,可以主宰化迹,此之谓乘化。在此前提下,庄子提醒我们,天下有二大戒,曰命、曰义。人的主体性正在于如何掌握命与拿捏义。《人间世》载仲尼曰: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

父母子女之天伦本属偶然,可谓之命,但庄子不从偶然着眼,而实事求是,视天伦为自然而然,只是一不可否认的客观事实,无所谓消极与积极。天伦之所以为命,由于子女心中对父母之爱,而此爱应该加以培养和磨练,以求成德。实然中有应然,必须注意。由是观之,命实际是人生内在的指引,而义则是外在的制约。命先于义,内重于外。命与义是人生的两大命脉。人生尽管千变万化,冥冥中却有其指引,无声无息,有如天之所令,故曰“命”《外篇·天地》曰:“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且然无间”,即冥冥之意。又《说文》卷十下“心部”:“命,使也。从口从令。”段注曰:“令者,发号也。君事也。非君而口使之。是亦令也。故曰命者,天之令也。”子女对父母有天生之爱,而且“不可解于心”,既然爱心无法消解,如何认识和掌握便是一个问题,必须面对,需要讲究。庄子正于此一大事上提出心得。

人生必然有其进程,不可能停滞不前。天伦是人生的起点,而天伦之命则仿似人生的船锚,让人明白人生历程上必然的根据与安托所在。“必然”是既成的事实,但事实的实际内涵和意义并非一成不变,而最终则由亲子之间一生的具体互动来构成。换言之,天伦只是起步处,并非落脚处。必须强调,庄子此处所讲的是孝而不是慈,可见互动的枢机和主宰在子女而不在父母,所以,他说“事亲”和“自事其心”,“事亲”实即“自事其心”,关键在子女自己。“自”字吃紧。《大宗师》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 又《外篇·达生》曰:“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人生受命于天,不得不从,所谓“致命”,而如何致命是考验所在。《人间世》曰:“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本于不可解于心的爱以事亲,这是人生的不得不然,庄子称之为“不得已”;“不得已”既是实然,也是应然,不啻是使命。这是庄子所讲的命最重要的意义。命促使子女爱亲,通过修养磨练,冀能“不择地而安之”,不论处境,全幅体现孝心,便是“孝之至”。千里之行,起步于不得已之足下,但更重要的是落脚于不择地而心安之处。

亲子关系是与子女并生的,天伦是内在的血缘联系,但人伦中的君臣关系则由外在的文化传统和社会制度确定,而且也是先我而存在的,同样也是“命”,因此,同样“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尽管何者为君可以不同。既然“无适而非君”,那么换了君,责任便可以不同,但若能“不择事而安之”,便是“忠之盛”。尽管义属于外,但忠乃心中之敬意,属于内;《说文》卷十下“心部”:“忠,敬也,尽心为忠。从心中声。”段注曰:“敬者,肃也。未有尽心而不敬者。”“尽心为忠”四字,段注谓“各本所无,依《孝经疏》补”。“忠之盛”与“孝之至”同样都是臣子尽心的表现,只是对象不同,说法有别而已,因此,臣事君也是“自事其心”的行为,而不仅仅是消极的义务。《外篇·秋水》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在内不可解之情爱是天,身处的分位是人;忠与孝的具体践履,便是身处臣与子的分位上,一步一脚印之真实所得。不择地与事而行之而心安理得,便是“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本于天,成乎人,忠与孝实际上是天人合一的体现。《外篇·天地》曰:“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己之人”就是忠与孝的实践,“不择地而安之”和“不择事而安之”,便是“忘己之人”而“入于天”。子求“孝之至”,臣尽“忠之盛”,《秋水》称之为“大人无己”,“约分之至也”。孝子忠臣,不过是别人眼中所见所评,子与臣本人心中“无己”,因为已经忘己,约分从命,默运心行,只是如《中庸》所言,“素位而行”,“无入而不自得”,又如孟子所说,“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而已。对于心行的了解,庄子与儒家思孟一派,完全相通,极堪注意。即使宋明理学家力反佛老,对于庄子义命二大戒的说法,则完全默认。试看朱熹(1130-1200)说,“仁莫大于父子,义莫大于君臣,是谓三纲之要,五常之本,人伦天理之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凡有君臣、父子之性者,发于至痛不能自已之同情,而非专出于一己之私也。”又说:“熹惟天下之义,莫大于君臣,其所以缠绵固结而不可解者,是皆生于人心之本然,而非有待于外也。”

德,古文作悳。《说文》卷十下“心部”:“悳,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也。从直从心。”段注曰:“内得于己,谓身心所自得也。外得于人,谓惠泽使人得之也。俗字假德为之。”德由心生,自得于内而又可泽及他人。事亲事君,对象在外,但实际却是臣子“自事其心”的表现,所事却在内,而且若无所事于内,则亦不见有真忠孝,庄子称之为“为人使易为伪”。《人间世》曰:“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君臣父子关系是实然,无所逃于天下,但忠孝要成为事实,必须由臣子来修养和实践,尤其是在遇到障碍的时候。这便需要应然的动力。君亲在外,效忠尽孝,未必能够事事如意,心中易生哀乐,但若能不以事态的顺逆,改变初衷,不“为人使”,以致“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只求一己之心安,便是“德之至”。《外篇·刻意》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所谓“至”,由内到外而尽其极致之意。

不择地而能尽忠,不择事而能尽孝,同时又能心安理得,这正是所谓“逍遥游”。陆德明(555-627)《庄子音义·齐物论》云:“逍遥游者,篇名义取闲放不拘,怡适自得。”“闲放不拘”,即不择事与地而行;“怡适自得”,即心安之意。人生的二大戒,不啻是死牛身上交错聚结之筋络,庖丁“每至于族,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既为庖丁,解牛是使命,不得已,牛身自有其结构,所谓“天理”,不可改变,一内一外,都是无可奈何,动刀解牛时只能“依乎天理”,“安之若命”。“踌躇满志”,郭象说是“逸足容豫自得之谓”,其实就是心安,而心安由于理得。善于养生则可以“保身”“全生”“养亲”“尽年”,其中“养亲”一项最值得注意却鲜为学者提及。有学者甚至怀疑“养亲”二字有误。陈鼓应认为“'养亲’与《养生主》的思想无关。”又引日本学者金谷治说,“前后文看与'养亲’无关。'亲’或为'身’的借字。《礼记·祭义篇》'亲’字释文”别本作'身’。有此一例。”。然而,若明乎孝子何以自事其心以事亲,则可了解养亲其实即是修养己心,而“全生”实即全性(详见下文)。

不受外在环境限制,不因情况变化而影响,内心时时刻刻都能随遇而安,“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语极”,这是内在之德,内在之德只求完成自身,所谓自得。《杂篇·渔父》曰:“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又《外篇·骈拇》曰:“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杂篇·庚桑楚》曰:“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 行为与爱心相契,内外自然同样圆满,无待乎求名。不择地、不择事,心中之爱与敬时时发露,“唯庸有光”。《逍遥游》曰:“名者,实之宾。”德是自得,自得所以也是实得,不是虚名。不限于条件,不计较得失,所以,德是无所待的。薪火能够发光,只是本身自然如此,无心于照亮外物,若为照明而发光,便是有待了。

然而,正如《人间世》中仲尼曾告诉叶公子高说:“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子高为楚君出使于齐,恰好说明事君不易,他的不足就是不能自事其心而安,因此担心“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二大戒正是仲尼给他的解患药方。若能尽其在我,自事其心之极致便是“德之至”,忠臣孝子即是《逍遥游》所讲的“无己”的至人、“无功”的神人和“无名”的圣人,因为“忠之盛”和“孝之至”都只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忠臣孝子心中并无以我事人的念头,己、功、名无从说起。诚如《人间世》里仲尼所说,“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杂篇·外物》载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不得不游,知其无可奈何,不得已,只好安之若命。同篇又引庄子曰:“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天伦与人道犹如重阆之胞,忠臣孝子置身其中而能够虚己,奉事君亲,安之若命,是谓“心有天游”。

心必须虚才能游,无己之谓虚,天游无边际,可以畅游无穷,实即逍遥游。忠臣孝子忘己之人,其无己之心实即只是一个“虚”,浑沌而不见人伦,《齐物论》所谓“圣人怀之”,而以无己、无功、无名来分辨至人、神人、圣人,只是无可奈何的“辩以相示”而已。《应帝王》曰:“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有虞氏藏仁以要人,心中仍然有己,因此还未能到达至人无己的境界。反观泰氏,无心而只有于于之觉,名可名,非常名,或牛或马,随人呼唤,一己尽为虚设,独有“其德甚真”,确实而不渝。列子追随壶子学道,“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一以是终”。列子同样是心中无己,物我不分,行其自然。在臣与子的实际分位上,忠孝便是甚真之德。

四、

才、质与德、性

尽其在我,至于成德,可说是守其“真君”田子方形容其师东郭顺子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而魏文侯则称道顺子为“全德之君子”。所致。一切尽由真君作主宰,所以真君又称“真宰”。君与宰都是首领,有决策领导之权,庄子以真君真宰喻心,不以“百骸”“九窍”“六藏”为言,心体不同于心脏。他说:“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此心不属于六藏而是心体,可见真君真宰指心体,《外篇·田子方》载仲尼曰“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可以作佐证。然而,如前节所论,心体为虚,不易掌握,但心体之虚却真实,所以庄子说“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真君、真宰的说法不见于先秦其他典籍,无疑是庄子独有的发明。值得注意的是,君、宰两字既是名词,也是动词,动静兼涵,犹如心体之虚。从体而言,心是虚,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从体中之真实而言,虚的内涵是德。德指其善应的功能与实际的化功。内心之德与德之功用,同样有动静两面。君宰、虚、德都是兼涵动静,立名有别,同是一体。

“其德甚真”之“真”,指的是化之根据和结果。化是化此为彼,必须先有“此”作为根据,然后才能有化而成“彼”。要化出甚真之德,必须有所根据,而根据正是真君真宰,但真君真宰是虚名,其实际内涵则是德,而德乃人“所受乎天”。《应帝王》曰:“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颜阖谓灵公太子“其德天杀”,天不赋予其厚德,可见所受乎天者,其名为“德”。《外篇·天地》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秋水》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又《外篇·天地》曰:“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天德”之说,又见外篇《天道》(一次)和《刻意》(两次)。“天德”的说法,可谓有据。“原于德”,即以德为修养之根据,成德则合于天,天人合一。总而言之,德乃来自天,经过人修,复合天德。整个过程就是化。天属外,德由天赋予人,即由外入内,人修行成德,以己推及他人,即由内至外,可见化是一个内外互相滋养、循环不已的过程。

德者,得也。从禀受而言,统称作“德”。德乃强调其感通之能动性而言,能动方可能有所得。若就强调其材质而言,《杂篇·庚桑楚》曰:“性者,生之质也”。《荀子·礼论》曰:“性者,本始材朴也。”说法与《庚桑楚》同。 “质”字不见于内七篇,也许跟庄子强调用与化功有关。用与化都属于动态而质属于静态。无论如何,德与质都有禀赋之意。禀受因人因物而异,因此,各具个性的禀受也称作“德”,以其所受于天者不同,上述卫灵公太子便是一例。

必须强调,与德一般,质也因物而异。《杂篇·徐无鬼》载徐无鬼语魏武侯曰:“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质”可分等,因狗而不同。《逍遥游》载庄子谓惠施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此所谓“执饱而止”之质。下质之狗,形是而质非,因此德比于狸。最堪注意的是,徐无鬼以下质之狗无所可用而作判别,所以称之有“狸德”。然则,质与德实际上同义,只是其义各有偏重,一在静态的材质,一在动态的材用。

又《杂篇·盗跖》载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德同样可以分等,判准在于材用,而不在材质。由于判准在材用,所以盗跖一人可以兼备三德;若从材质为言,则不可能。虽然内七篇没有明显以“德”字把材用分等,但实际上却有此意。《逍遥游》曰:“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知、行、德用字不同,但实际上都是指人的禀赋和材用而言。成玄英疏云:“自有智数功效,堪莅一官;自有名誉著闻,比周乡党;自有道德弘博,可使南面,徵成邦国,安育黎元。此三者,禀分不同,优劣斯异。”总而言之,内七篇讲德,德兼内质外用而言,但重在功用,或许因此之故而不见“质”字。

尽管内七篇不见“质”字,但必须注意,庄子讲才。先秦儒书都讲究才,自孔子创言,孟子、荀子继述不绝,反观墨家道家言则从未提及,《老子》书便不见才字,可见庄子讲才,当别有用意。《人间世》曰:“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才”指螳螂天生之材质,螳螂不知其材质之所限,妄逞其能。孔子尝言:“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庄子之言似有所承。又《荀子·修身》曰:“彼人之才性之相县也,岂若跛鳖之与六骥足哉!然而跛鳖致之,六骥不致,是无它故焉,或为之,或不为尔!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荀子所讲的“才性”,与庄子所讲的螳螂之才,意义无别。

《大宗师》篇载: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卜梁倚有圣人之才,当亦指材质而言,但不知是否天赋,若然,则圣人之才无疑不是人人皆有。女偊已经得道,却自认无圣人之才,似可为证。由是观之,“才”似乎跟“质”和“德”一般,可以分等。《杂篇·庚桑楚》载庚桑子谓南荣趎曰:“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有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才”有大小之分,确然无疑,但必须注意,“才”兼“能”而言,可以因人而异,“德”则同类之间并无差别,其义涵实际与下文所分析外杂篇中的“性”相同,而与上文所引《盗跖》篇所讲的“德”有别。然则,欲求圣人之道,不必先有圣人之才,但圣人之才显然可以影响悟道之迟速。修德成圣无需圣人之才,换言之,人人皆可以为圣人。这一点也是庄子与战国儒家相通之处。

依女偊之意,“才”似乎可以培养发展,而非纯粹天生不变的材质。这也许正是内篇讲才不讲质的原因。《说文》卷六下“才部”:“才,艸木之初也。从丨上贯一,将生枝叶。一,地也。”段注曰:“一谓上画也,将生枝叶谓下画。才有茎出地而枝叶未出,故曰将。艸木之初而枝叶毕寓焉,生人之初而万善毕具焉,故人之能曰才,言人之所蕴也。”段注所说,正合庄子之意。“才”其实有自生之潜能以及可以滋养栽培的潜质。《外篇·田子方》载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此处,“才”纯为自然,不离于物,无事于修,意涵与内篇不同。《德充符》载:

仲尼曰:“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哀骀它“才全而德不形”,无疑不是纯凭天赋,而必须依赖修养,功夫所致,对外有化功,对内则不受外境变化之影响,“事之变,命之行”都不足以入于其灵府,扰乱其心中之和。必须强调,仲尼解释“才全”,只是针对哀骀它的内修而言,与他对外的化功无关。哀骀它对外的化功,即其对鲁国人包括哀公的感化,只能来自他的内德。内德是一种潜能,加以栽培,可以对外发生影响。内德之能潜在于才中,因此,才与德常常并言,而才全同时必然德全。

才全由于修德所致。若哀骀它修德功夫不足,外境的变化便会入其灵府而滑其和、离其德,而其才亦难全。心中之和乃由修所致,能内保其德,不为外境所牵引而外荡,心境平和,如“水停之盛”,如此则“德不形”。内修之德彰显为外在的化功,而修德的根据在于天赋之才,就此意义而言,内篇所讲的“才”类似外杂篇所讲的“质”,两者同样可以分等,高下、大小不同,但“才”可以藉修养而变化,由不全而全,而“质”似乎天生一成不变。

如上文所论,“德”兼内圣外王,可指内心之禀赋与能耐,也可指外显的化功,内外一贯,偏于动态。《养生主》曰:“遁天倍情,忘其所受。”据原文理路,“天”“情”“受”,名词不同而意思则一。从本源而言曰“天”,从得自本源而言曰“受”,从所受之实际内涵而言曰“情”。“情”,实也,“情”是普遍意义的泛称,但实何所指,庄子并未予以其名。与质同义,而“性者,生之质”,德与性的关系似乎隐然可见。另一方面,“才”亦有材质之意,“才”“质”“性”三者在概念上都有所重叠。《外篇·天地》曰:“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啮缺的过人之性,实指其“聪明睿知,给数以敏”之才。此外,在外篇中,“德”与“性”确然同义。《外篇·骈拇》曰: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

“性”与“德”无疑同义,但“性”指材质,“德”指功用,“德”与“用”两字在此义理上可以互换,更是明证。《外篇·马蹄》曰: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

常性、同德,义旨无异,就其生活习惯与方式而言,称作“德”,因为“德”偏于用,但此生活习惯与方式却本于民所受于天之“性”。外篇此意,战国儒家思想亦有相通之说,非独庄子一派思想的特色而已。《礼记·王制》曰:

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

五方之民,禀性相同,“不可推移”,实即外篇所谓“常性”,但风土殊异,生活习惯与方式自然不同。《王制》未用“德”字,但《礼记·乐记》云:“德者,性之端也。”“德”生于“性”,生活习惯与方式在性中已见端倪。关于“端”的深义,详见下文。

内七篇屡言万物之性,尽管不见“性”字。惠施所种之大瓠,“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 ,这是大瓠之性。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这是斄牛之性。“民湿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鰌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这是民、、猨猴、麋鹿、蝍蛆、鸱鸦、猵狙、鸟之性。“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这是泽雉之性。“(养虎者)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 ,这是老虎之性。“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这是鸟和鼷鼠之性。诚然,“性”字并未见于原文,但已经呼之欲出。我们可以参考外杂篇以下的说法:

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

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

请问:仁义,人之性邪? 

夫白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

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

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

对比之下,内七篇所说的情况,无疑就是物性,所缺只在一个“性”字。当然,内篇关于“性”的看法,并非尽在以上引文。值得注意的是,《人间世》曰:“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其中所概括的是所有走兽之性,不限于某一类动物。据此引申,“性”大概可以涵盖万物而言。引文何以不用“性”字,原因可能不止一个,今天无从说起。然而,《德充符》载常季问仲尼曰:“彼(兀者王骀)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最”当作“冣”。之哉?”仲尼答曰: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冬夏长青,是松柏在植物中独特之性,对比而言,舜与众不同的“正”自然也是他的“性”,“正生”无疑即是“正性”。钟泰先生说:“'正生’犹正性……言舜能正其性,而众物之性亦以正。”舜本人能“正性”,便可以正众人之性,犹如众人鉴于止水,以显现其真性,亦即所谓“己”。《应帝王》曰:“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所谓“正而后行”,实指圣人正己性而后行,而非恪守既定行为规范而已。所谓“确乎能其事”,即实践其潜能而成其真德。“正性”体现在“常心”,恰似松柏常青,常心之体为虚,有如流水。至人之心若镜,正是同一义旨。此犹如忠臣孝子“自事其心”,尽其天德而已。此亦即是“为己”。

《外篇·骈拇》曰:“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 第一个“正”字,历来注家都认为是“至”字形近而误。“至正”固然“不失其性命之情”,然而第一个“正”字未必有误。“正正者”,难道不可以是“受命于天而独正”,足以“正众性”的人与物吗?正己之性可以正众性,但众性不限于松柏而实际上普及万物,一言蔽之,即是天地,而天地亦有其正性,《逍遥游》谓之“天地之正”。能够“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之无所待者,自然也是能正己性之至人、神人与圣人。试问,不能正己性,又如何能乘天地之正呢?

“生”“性”本为一字,“性”字后起,但早已见于《诗》《书》,孔子时或许已经普遍使用。及至战国时代,从“心(忄)”之新字频出屡见,反映出时人对心性逐渐深入的了解。“性”字便是一例,而告子谓“生之谓性”,更是尝试认识性为何物的有名例子。然而,传本古书中“性”字仍有不少写作“生”字之例子。《荀子·修身》曰:“扁善之度,以治气养生,则后彭祖。”《韩诗外传》卷1:“君子有辩善之度,以治气养性,则身后彭祖。”韩婴引文迳将“扁”改作“辩”,“生”改作“性”。杨倞注曰:“扁,读为辨,言君子有辨别善之法,即谓礼也。”《韩诗外传》卷3又引《荀子·儒效》,同样将原文“养生”改作“养性”。甚者,同一篇文字中,“生”字可以兼有生、性两义。《外篇·达生》便是一例。传本内七篇虽无“性”字,但如上文所言,“性”之概念无疑已经出现其中,而且在庄子思想中还有相当关键的地位。除上述例证外,至少还有以下几个例子。《养生主》曰: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根须在地下曰“才”,冒出地面曰“耑”,冒进的过程曰“生”。《说文》卷六下“生部”:“生,进也,象艸木生出土上。”“艸木生出土上”是一个动态的生长过程,喻为人生,以静态作描述则所谓生命。“吾生”兼指肉身生命与动态人生而言,两者有时而尽,与无涯之知相对。肉身生命是抽象的说法,具体的说法则为“身”,亦称“形”。内七篇中,形本身指形相、形骸、肢体。《外篇·天地》曰:“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物成生理,即已有可识之形状。内篇中,形与知屡屡连言,代表肢体与聪明,比如,“劳形怵心”,难为圣人;“游方内者”能够“外其形骸”;孟孙才“有骇形而无损心”;南郭子綦“丧我”之时,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对于形,内篇并不特别重视,因此,提倡“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之“坐忘”法,而并无养身、养形之主张。

反观外杂篇则不同。《外篇·在宥》广成子语黄帝以长生之道,自言“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杂篇·庚桑楚》又借老子之口讲“卫生之经”。《外篇·达生》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其后所举单豹与张毅为例,可以证明养生实指保养形体生命而言。类似例证甚多,而《杂篇·让王》尤其郑重其意,甚至以养生等同养身养形,视为追求“道之真”的要术。《让王》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老子》第13章曰:“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养身养形由于贵身,以身重于一切,因此务必要保身。外杂篇提倡养生养形,显然与老子贵身之说相通。然而,外杂篇中反对养形养生之说者也并非阙如,尽管属于少数。

比观内外杂篇,可见外杂篇贵身,因此主张养生,而养生等于养形,内篇贵德,德求全而形则不必要全。《德充符》曰:“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德充符》主旨提倡全德,而所举五位全德之人尽是形体残缺之兀者与怪胎,所谓“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 ,而惠施形全,却“以好恶内伤其身”,足证形全而德亡,绝不可取。再以《养生主》本文而论,“养生”若指保养肉体生命,则“主”字便无下落。主,主宰之意,实即《齐物论》早已伏笔写下的真君真宰,而真宰“有情而无形”。真宰不是肉身,也不是肉身的主宰。《养生主》记右师只有一足,自谓“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独脚与双足,皆由于天,不由人做主。《人间世》谓支离疏“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显然,支离疏无法主宰其形,但德却由人主宰。德务求全,养生之主,即养所以能全德之主,可见养生必然是养性。只有性之主才能“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养生主之“生”,既非肉身和肉身生命,则“全生”“养生”之“生”实即“性”字。“保身”实即保护生命,“全生”不应与“保身”同义而只能解作保性之全。保性之全,即求德全之谓。文惠君闻庖丁解牛,悟得养生之道,但庖丁所言,实与保养生命无关。钟泰先生亦持此说,他认为,生有二义:一为生死之生,如“吾生”之“生”;一为生命之生,此生不与死对,而与命对,言生犹言性也。通观《养生主》全文要旨,亦非关乎保养生命。《人间世》谓“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养中当即养生(性),性在中之故。修德可以全才,而养生可以全性,道理若合符节。内七篇言“全”,关乎思想者仅有3处,曰 “全才”“全德”“全生(性)”。根据上文分析,三者关系密切,殆非巧合。三“全”实指一事,从根据言曰生(性),从禀赋和生机言曰才,从修养之功言曰德。才、德、性之全在心体上的体现便是动静兼涵之虚,虚犹全也。

《德充符》载庄子曰:“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庄子此处所言,同样身与生分言。内伤其身,显然不指肉身而言,所谓伤,即下句所指的增益;身属外,性属内,益生实即益性。好恶本身并非不可取,但执着好恶,心未能虚若明镜,应而不藏,不合自然之道,则内伤其身,亦增益其性。《人间世》曰:“过度,益也。”庄子主张不要执情而受累,并非反对有情。《养生主》载老聃死,秦失吊之,见“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秦失谓彼等“遁天倍情,忘其所受”。“所受”即天所赋予之性。若能“安时而处顺,则哀乐不能入”,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则无损于性。《外篇·知北游》曰:“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 不益不损,犹如至人明镜之“不将不迎”,人生哀乐难免,不妨有之,秦失吊老聃,三号而出,并非无哀,但适可而止,所以哀乐不能入其心,伤其性。反之,不蕲哭而哭,为情所引,哀乐入则不啻是益性,而非“益之而不加益”。修德求全性,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益性犹如增添“附赘县疣”,有害于性之全,《外篇·骈拇》曰:“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而圣人之所欲保者,正是性之全。

五、

结语

庄子思想有动态和静态两个维度,动态人生应接人间世形形色色的纷繁俗务,包括治理天下。静态人生则专注于养性、修德与求知。作为人生指引,庄子思想可以一言蔽之,曰逍遥游。逍遥游兼功夫与境界而言,游属动,动必需知作指导,逍遥属静,意态活泼放任,动静互涵而归于“虚”。“虚”形容心体,而心体又有所本,曰“才”,“才”有材质之意,外杂诸篇称之为“质”。内篇之“才”有自生之潜能而又可以滋养栽培,不如外杂篇之“质”之一成不变。“才”能生“德”而修“德”又反以养“才”,才德交相亭毒长养,各成其“全”。从动态人生而言,内篇所讲之“养生”,需要具体行动指引,所谓“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虚己以游世”,犹如庖丁之解牛刀。《外篇·山木》曰:“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从静态人生而言,养生指养性修德,生字实为性字。养生内养其体,外运其用,体用无间,动静一如,由修己而治天下,内圣外王,一以贯之。

战国诸子中,庄子思想最为奇特,但尤其与众不同者乃其表达的语言,《天下》篇概括其思想后,即谓庄周“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要了解庄子思想,不可忽略其参差之辞。由于《庄子》书分内、外、杂三部分,时代有先后,不出一手,各篇内容关怀不尽相同,遣词用字,或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或名同实不同,或实同名相异,必须仔细分析,才能呈现真相。庄子思想复杂纷繁,本文依据《天下》篇所述庄周思想的纲领和遣词行文的特色,尝试以简驭繁,先指出其内圣外王之体用结构,继而分析其内圣思想,以揭露庄子修身之心性学。学术界普遍认为,内篇不见性字,因此并无关于“性”的看法和理论,本文以思想脉络为据,破解内外杂篇中的参差之辞,从而勾勒“虚”“全”“才”“质”“德”“性”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内圣修养要应世接物,尚需大知,因此,庄子讲养性,同时也讲养知。《养生主》更先讲求知,然后才论养性。限于篇幅,有关庄子对知的看法,姑且另文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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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式推送  文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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