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读者,听说我在写关于阅读的书,就要让我发几篇写好的内容给他看看。 好吧,正好是周末,正好前期连续发关于作文的文章,那就放松一下,也是换换口味,发一篇关于阅读的稿子吧。 这篇稿子,来自正在写的关于教阅读的书,还完全是初稿,甚至说是草稿,没有经过校对,更没有进行细致推敲,不足不到之处,请大家谅解。 解读《梦游天姥吟留别》 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课文指出:“该诗以浪漫瑰丽的想象,描绘了一个迷离惝恍的梦境。诗作以七言为主,不受诗律限制,笔随兴至,在奇特的梦境中寄寓着深沉的慨叹。学习时要在诵读中发挥想象,品味组成梦境的意象以及梦境所隐含的精神追求。” 下面,我们来分析、感受一下这首诗。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这首诗,标题明确是写梦游天姥山并抒发留恋之情。那么,为什么要从“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写起?并且,除了这里提到“瀛洲”,之后完全没有再提。那么,我们只能在这里寻求答案。 不论是“瀛洲”还是“天姥”,都是来自“海客谈”“越人语”,即来自别人口中。“瀛洲”是“烟涛微茫”,并且“信难求”,也就是说确实难以找到;而“天姥”,在云霞或明或灭之间,有人可以看见。“难求”,说明诗人想求;“可睹”,说明诗人也想看一看。也就是说,诗人对于瀛洲和天姥,都是向往的,才向人打听的。特定的叙事角度,暴露了诗人的内心。 这里的“瀛洲”,就是传说中的海外三大仙山瀛洲、方丈和蓬莱之一,而“天姥”指的是天姥山,在浙江新昌东面,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传说登山的人能听到仙人天姥唱歌的声音,山因此得名。两座都是仙山。 这样,诗人的内心情感就显示了出来,即充满了对仙山的向往。 通常情况下,分析到这一层就够了,已经揭示了诗人的内心情感。 但是,我们还可以再深挖一层,诗人为什么要向往仙山?当然不是为了探险,更不是为了科学研究。从后面内容看,是因为诗人现实不如意,诗人要逃避现实。“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说明诗人曾经摧眉折腰侍奉过权贵,而诗人很不想这样。如此,诗人内心的情感就形成了有机的立体,具有了因果的关系。因为现实不如意,所以向往仙山。 前面介绍三首诗中,《短歌行》和《归园田居(其一)》,在诗的开头,都是直接抒发情感的,而《沁园春·长沙》和这首诗,则没有直接抒情情感,是把情感渗透于叙事和描写之中。比如,这首诗,就是参透于叙事之中来表达的,即,描写别人告诉诗人关于“瀛洲”“天姥”的信息,来表达自己的向往之情。《沁园春·长沙》则是渗透于叙事和描写之中,诗人“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然后看到“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前面关于《沁园春·长沙》的文章有详细解读分析。 这种间接抒情,要从叙事和描写中,去把握诗人的内心思想感情,是具有一定难度的,但却是同学们必须要训练掌握的阅读技能。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这里关于天姥山的景象,从诗中叙事角度看,仍然是来自于越人的描述,即是越人告诉诗人的。但是,从文学写作角度看,则是来自诗人的想象。 我们不知道诗人是不是真的没有去过天姥山。包括前一句文字,“越人语天姥……”,到底是诗人真的向别人打听,还是诗人本身了解甚至去过天姥山,这样写,只是诗人为表情达意而采用的表达方式而已。天姥山是不是直的“势拔五岳掩赤城”,“四万八千丈”的天台山,面对着它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好像要向东南倾斜拜倒一样。我们不知道。事实上,这些都不重要。文学性文本是不追求事物描写的“真”,追求的是诗人在描写天姥山的景观中表现出来的诗人的情感。 诗人把天姥山描写得向上连接天际,向下遮掩赤城(赤城山),使天台山拜倒于前,突出强调了天姥山的高大雄伟,一方面,突出了诗人对仙山天姥山的向往之情。另一方面,体现了诗人内心的雄壮豪迈。因为天姥山再高大雄伟,也在诗人内心之中。诗人心有多雄壮,才能把世界写得多雄壮。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我根据越人说的话梦游到吴越,一天夜晚飞渡过明月映照下的镜湖。镜湖上的月光照着我的影子,一直伴随我到了剡溪。从这里开始,诗人进入到梦镜中去。 梦中世界,是缥缈的、虚幻的、无序的和变化莫测的。 诗人梦到吴越后,特别描述飞渡过明月映照下的镜湖,并强调镜湖上的月光照耀着诗人影子飞到剡溪。说明这个湖特别大,诗人在梦中全程在湖月的照耀下飞越,直到剡溪。镜湖和剡溪都是地名,按照诗人的描写,剡溪应该就在镜湖边上,显然是不可能的,即,这里不是客观的描写,而诗人梦中的想象。因此,这里的镜湖,应该不是特指具体的地名,或者说,诗人在梦中把实际地名的这个镜湖(即今浙江绍兴的鉴湖)夸张化了,诗人一夜飞度镜湖,直到剡溪。 不管是哪种情况,镜湖,从字面意思看,如同镜子一般的湖面,空中明月高悬,湖面反射明月,则是一个空灵的、澄澈的、没有地平线的悬空空间。显然,这里已经是诗人想象的仙界空间了。也就是说,诗人从一开始把梦中世界当成仙界空间了。这里所指的“一夜”,是诗人梦中的一夜,而不是诗人真实地整夜都是梦中飞渡。 同学们在分析过程中,要注意抓住各种细节,在细节的“真”与“不真”,即真实与想象的对比、反差和对比中,理解文本的真实含义和诗人的思想感情。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特别描写“谢公宿处”如今尚在,并且诗人还“脚著谢公屐”,因此,关键点就是这个谢公。谢公是指南朝诗人谢灵运。谢灵运,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山水诗派,喜欢游山,曾在剡溪这个地方住宿。诗人“脚著谢公屐”,几百年过去了,谢公的木鞋还在,显然是不合逻辑的,是诗人在梦中的想象,目的是化身谢灵运,进入谢灵运的感觉,而忘却自己的感觉,仿佛自己也化身山水诗人,游览名山。 “渌水荡漾”还是在描写镜湖之水,“清猿啼”则是转向描写天姥山了,因为山中才有猿。同时,从前面强调镜湖明月的空灵、无声,转向有声的梦境。“身登青云梯”,攀登直入云霄、如同天梯的山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看到海上朝阳、听到天鸡鸣叫,这完全就是诗人梦中奇幻的想象了,进一步强化梦中登山之高。更重要的,如此广阔壮美的场景,反映了诗人精神超脱的极致体验。可以说,诗人梦境在这里达到了极致的壮美。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诗人的梦境在这里发生的转折。“千岩万转”“迷花倚石”,无数山岩重叠,道路盘旋弯曲,迷恋着花,依倚着石头。诗人的情感,不再如“一夜飞度镜湖月”“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那样伸展、开阔和自由。从上句的“见海日”那样的广阔壮美场景,转向“忽已暝”。时间变换如此之快,体现了梦境的无序性和变化莫测。梦境的转折,反映了诗人情感的转折,转向哪里呢?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这里描写的熊的怒吼、龙的长鸣以及岩中泉水震天响,使森林战栗,使山峰惊颤,与前面描写的“清猿啼”“闻天鸡”的声音,是完全不同的。另外,这里增加了“栗深林”“惊层巅”的触觉感官。显然,这里的意境转向了凶险、惊悚。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云层黑沉,水波生烟,通过描写意境来强化压迫之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电光闪闪,雷声轰鸣,山峰好像要被崩塌似的。仙府的石门,訇的一声从中间打开。这里推进叙事的过程,进一步强化凶险、惊悚之感。注意,诗人在如此凶险、惊悚之下,都没有从梦中醒来。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洞门打开后,是洞中蔚蓝的天空广阔无际,看不到尽头,日月照耀着金银做的宫阙。显然,这里不是一般的山洞,而是别有洞天的新天地,特别是“日月照耀金银台”,这个景象是非常美的。此时诗人的内心情感,由前面的惊惧,转换成了惊异、惊喜。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描写诗人梦中看到的仙界景象。这里描写的景象是绝美的,“霓为衣”“风为马”“云之君”“虎鼓瑟”“鸾回车”,都是美好的意象。这其中“虎鼓瑟”描写的老虎,是猛兽,挺吓人的。但是,当看到老虎在弹奏着琴瑟的时候,就不可怕了。并且,猛兽在弹琴,这种强烈的反差,反衬了仙界的绝美与和谐。注意,前一句和这里描写的仙界,是具有很强的写实性的,说明诗人的梦境很真实。 从前面的凶险、惊悚,到这里绝美、壮美,诗人内心的情感体验是极致反转的,是淋漓尽致的。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忽然我魂魄惊动,猛然惊醒。这是叙事的突然转折。有个问题,为什么前面那么凶险、惊悚的条件下诗人没有惊醒,这里面对仙境,反而惊喜了呢?前面的凶险、惊悚之下,诗人始终带着梦游仙山的好奇之心。但诗人看到仙境后,情感异常激动、强烈,大概激动着上前与仙人打招呼吧。结果,梦醒了。 注意,诗人是完全没有讲为什么会忽然魂魄惊动,因为什么突然惊醒的。这是叙事上的断层和留白。同学们要注意,描写时,诗人的情感,通常渗透于描写的景象、意象之中。叙事时,诗人的情感,则通常隐于叙事的断层、转折及断层、转折的前后对比中。因此,同学们阅读文本时,一定要注意文中的不同表达方式(对五种表达方式要非常熟悉),进而在不同表达试的表达特点中,去把握作者思想感情的起伏变换。 惊起后忍不住长声叹息。短短几个字,诗人从美梦中醒来的那种强烈失落之情,跃然纸上。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醒来时只有身边的枕席,刚才梦中所见的烟雾云霞全都消失了。对梦境的叙事停止了,通过描写梦醒后现在的情景,进一步渲染失落之情。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世间欢乐也如梦中幻境,自古以来万事都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诗人对极度失落之情的自我排解。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别君去兮何时还?”,这里到底是向谁道别,又在问谁的归期。普遍的翻译,是诗人自己即将由东鲁南游吴越,因此向东鲁的诸位朋友告别。 诗人这里刚从梦中惊醒,难道这些朋友正好在身边,所以向他们道别?在场景上显然是错误的。另外,全诗完全没有提东鲁的诸位朋友,这里突然提到,在内容上也不合逻辑。 因此,我们认为,在这里,诗人是在向刚才梦中的仙人情不自禁地告别,并自言自语地询问,这些仙人何时再返还。这里,诗人的情感,从梦醒的极度失落,转变为对梦境的留恋。所以,情不自禁、自言自语地告别、询问。这样解释,更加符合此时的场景和诗人的心情。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仙人才骑白鹿,先把自己的坐骑白鹿放牧在青崖间,需要造访名山的时候,再去骑行。可以说,此刻的诗人已经忘记自我的真实身份,而把自己当作仙人。这样回头看,“别君去兮何时还?”,诗人是向梦中仙人道别,就更加合理了。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自己是仙人,怎么可以“摧眉折腰”侍奉权贵,让自己不开心呢?一方面,诗人已经把自己完全化身仙人;另一方面,诗人仍在回望现实,回想起过去“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经历,发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新的人生理念和格言宣示,诗人思想感情得到了升华,同时也是一种新生。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首诗,是写梦游天姥山的经历的。梦中世界是无序的、变化莫测的,同时也是自由的,既不受现在世界制约,也不受理性逻辑制约,而完全由诗人潜意识里的思想情感所制约。因此,诗中的叙事过程,完成被诗人的思想情感所解构、同化,进而重构的。比如,“一夜飞度镜湖月”“脚著谢公屐”“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后面写梦到神仙的景象,都是诗人情感化的想象。 可以说,这首诗揭示了写作的一个基本规律,在文学性文本中,纯粹的叙事的真实性、完整性、连贯性是不重要的,是没有地位的,叙事要为抒情服务才有价值。更广泛讲,在文学性文本中,叙事、描写、说明和议论,都是为抒情服务的,抒情会解构、同化和重构叙事、描写、说明和议论,后面解读《琵琶行并序》时,这个特点会更加鲜明。 那么,从阅读角度看,把握文本中叙事的断层、转折以及断层和转折前后之间的对比,比文本中连贯性的小段叙事,更加重要,因为叙事的断层、转折,是被抒情解构、同化和重构后的结果。在断层、转折的留白之处,以及断层和转折前后之间的对比之中,通常正好埋藏着诗人深沉的思想感情。 从写作角度看,则要始终以思想感情的贯通、起伏来解构、同化和重构叙事,即,叙事的过程和细节,可以根据抒情的需要进行详述、略写、舍弃、夸张、想象、虚构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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