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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作家|胡 越:红尘滚滚

 百姓文学社 2024-04-03 发布于云南

一九五六年,我在乡村诊所跟爷爷学中医。盛夏晚上,爷爷带我上百里长堤乘凉。南风习习,满天星斗,夜深人静,爷爷跟我讲起了小凤的故事。

光绪三十二年六月,黄梅下了七天七夜暴雨,河泊塘堰,水满为患;百里田园,成了泽国。江堤溃口,大水封门。百姓怨声载道,纷纷外出逃荒。表叔带着一家老小到安徽、江西,沿门卖唱乞讨。表嫂和村里的小媳妇,展开双臂,挥舞着莲厢,在强劲的节奏中唱起了黄梅采茶《逃水荒》小调:“老公公在外面测字看相,我婆婆挑蚜虫苦渡时光;哥哥他每日里道情来唱,我嫂子打花鼓带打莲厢。”那词意凄婉的语言,悲苦的小调,激起了安徽人的情感波澜。东家唏嘘把一些芋头、红苕;西家感叹给一点高梁米粑和土特产。表婶就把这些食物装在表叔肩上的蔸袋里,转背就到第二家。

表叔姓梅,号林艺。他年轻时很漂亮,浓眉大眼,一表人才,人高马大,拉一手好二胡调,大家都叫他梅师傅。表叔不幸在五十岁左右,双目患有白内障,左眼较为严重,只有右眼有一点光,是个半盲人。他有个女儿叫小凤,六岁左右,表叔逃荒时,就靠小凤牵着他的手引路。其实,小凤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民国三年,黄梅又发水灾,表叔逃荒到安徽太湖卖唱时,太湖山多,重重叠叠,像一座座屏风挡着他。正当峰回路转时,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声,他摸摸索索地寻声而去,便发现大山石旁有个竹篮,里面有一块旧棉絮裹着一个婴儿,被包里放着一张红纸,上写着婴儿的出生年月和时辰八字。婴儿长得粉雕玉琢,只是脸色是腊黄色。头上戴有半新半旧的狗头帽,上面绣有龙凤图案的挑花。

来往人都围着观看,摇头叹气,没有一个人捡回去。表叔走了五步又回头三步,他看了看婴儿头上的童帽边花,角花,心里明白,这是黄梅逃荒人丢下的。他二话不说,毅然抱起来放在箩筐里,表叔呼她为小凤。

那时,表婶还健在,他俩就一把屎一把尿把小凤拉扯大。小凤十二岁时表婶去世了,表叔便和小凤爹俩相依为命。小凤十四岁时,表叔看她跟在黄梅逃水荒的人群一起外出打莲厢卖唱。天长日久,小凤很聪明,唱得一口好黄梅调。

民国十六年,江堤溃口,大水临门,表叔带着小凤来到安庆卖唱。当他们来到倒爬狮子街时,这里贾商满巷,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街两边摆满锄头、铁扒、镰刀、铁锹等小农具,还有卖老鼠药,算命看相、查八字,掷骰子押宝,卖儿卖女……表叔找块空地坐下,拉起了黄梅调二胡,那悦耳动听的琴声把人们吸引过来形成人圈。表叔拉起了《送香茶》黄梅调时,只见扮演《送香茶》主角陈月英小凤,她踩着三寸金莲般的跷鞋,一手托着茶盘,一手挥舞水袖。一曲女子花腔飘出了樱桃小口;“大哥吃茶催我回家转,真正难坏了小月英;不辞大哥回家门,想思未解心不宁。”一双双火辣的眼睛跟着小凤转。正当观众投以热烈掌声时,忽然从东街来了一支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虎视小凤。表叔一见势头不对,忙放下二胡,堆着笑脸,双手抱拳:“众位师兄师弟,我梅某家乡遭水灾,出来卖唱混口饭吃。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还望众人帮忙。”话音未落,一个邋里邋遢满脸横肉的三十多岁二赖子,发出淫笑,伸手对小凤非礼,表叔急忙挡驾,却遭到两个耳光,扇得表叔眼放火星。大师兄梅天民看见伯父被打,他就来个“蹲裆”姿势朝二赖左脚一扫,二赖提防不及撩了个趔趄。天民又朝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二赖来了个狗啃屎,众人哄堂大笑。二赖失面子,忙向两个喽啰嘴一挠,他们就趁机大打出手,拿着匕首朝梅天民脸上一划,鲜血直流。二师兄蔡天棋抡起两个蒲扇般的巴掌左右开弓,把这两个流氓扇倒在地上。

正在这时,与表叔多年交往好友张文华路过这里。他中等身材,浓眉大眼,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风姿绰绰急忙分开人群,问明原由。二赖见是桐城儒商张文华,抱拳致礼道:“逃荒的人占了我的地盘,砸了我的饭碗。”张文华回礼说:“列位,列位,他们外出逃荒,靠卖唱为生,还靠大家抬抬手,给人家一条生路吧!”张文华从中斡旋,事情就这样平息了。

表叔认为我们不是本地人,难斗过地头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当晚表叔按照张文华指点,从安庆连夜赶到怀宁。

原来,小凤没有去怀宁,由安庆过江到江西湖口去了。在湖口表叔会见了老伙计张叔林。张叔林的妻子柯金秀,主演小旦。她身材窈窕,五官端正,银齿明眸,唱腔优美,她扮演《董永卖身》中的七仙女,轰动湖口半个县。

小凤比柯金秀小十多岁,拜柯金秀为师姐。小凤在师姐的帮教下,精益求精。小凤演《珍珠塔》中的贫病交加的杨氏,演得很出色,戏台下的看戏的婶娘们泪流满面。柯师姐睨着小凤高兴地说:“黄梅采茶戏后继有人了。”

张叔林因劳碌奔波和营养不良,火病(肺痨)上身,不久离开人世。妻子柯姐悲痛万分。表叔考虑到柯金秀带两个孩子负担重,就与柯师姐商量,将两个戏班子合成一个班子,取其金秀的“秀”字和小凤的“凤”字,叫秀凤黄梅戏班子。表叔年纪渐老,主动让贤,叫金秀把戏班子担子挑起来,金秀连忙摆手说:“我有两个孩子,拖累多,就叫小凤挑起来吧!”语音刚落,大家拍手叫好。

金秀和小凤在江西湖口,瑞昌、星子一连演了三个多月,场场爆满,当地戏班子眼红,找岔子说黄梅戏班子尽唱些低三下四的东西,勾搭黑道和官府围攻戏班子,不准开台。没有办法,小凤与师姐商量,带戏班子到安徽怀宁找张文华。

张文华找遍了太湖、宿松、怀宁三个县,都没有找到小凤。他便来到望江县找好友陈仲铭打听。陈仲铭写的一手好文章,人称“秀才”,是家族的头面人物。他带张文华来到连圹城,就听见对面垸子锣鼓铿锵,乐声四起,看戏的人,人山人海。张文华高兴地说:“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

杨祠堂古戏台,离地两丈多高,飞檐翘角,古色古香。前面是个晒场,晒场周边是徽式住宅,形成天然的围墙,构成了露天“剧场”。张文华一打听,是杨氏修家谱庆典,请来秀凤黄梅调戏班子,已唱了三天,场场爆满。

张文华边看戏边与陈仲铭闲聊,其实他的眼角一直瞄着小凤与扮演蔡鸣凤男角在锣鼓场中对唱:

转面来问客人有何蹊跷,

来就来住就住并无蹊跷。

莫不是二公婆待你不好?

出门人岂能怪老迈年高。

莫不是奴丈夫待哥不好,

姐丈夫待我犹如同胞。

……

小凤扮演《蔡鸣凤辞店》中的刘凤英,扮相清丽端庄,身姿婀娜,眼波流转,一跷兰花指,一斗水袖,青衣飘逸。轻启朱唇,黄鹂鸟一样清脆婉转的声音,直唱得人们心里起了皱。喧闹的人群长时间寂静。观众看呆了,听痴了。张文华对《蔡鸣凤辞店》很熟悉,他一边听一边用手指敲着大腿。

这曲戏是小凤拿手戏,刘凤英唱的三百多句平调,小凤一口气唱完,把喜怒哀乐不同的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所有的青衣角色都被她演绎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张文华感叹着,佩服着,遐思着。

正当戏剧进入高潮时,突然,两个穿黑衣短褂,斜掛匣子的年轻人把他推了一下:

“请问,你是张文华先生吗?”

“我是。”

“有人要见你,请跟我来。”

张文华有些诧异,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就糊里湖涂跟他们来到了严府。

张文华一进严府就认出是国民党驻望江部队团长严运䘵。严运䘵坐在太师椅上,架着二郞腿,嘻皮笑脸对张文华说:“老子抗战八年,大小'挂彩’几次。我听说你们请了湖北黄梅调戏班子,与你们打得火热,唱《蔡鸣凤辞店》的那个小妞,唱得很好,轰动望江县,你明天叫她来我府唱几曲黄梅小调,慰劳慰劳!”

严太太听说团座要把唱戏的小凤调到家里来,八成是逼她做三房太太,便一搭两死,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小俩口闹起来。严太太骂他是“猪牯”。严运䘵觉得有损面子,就对老婆脸噼呖啪啦拉开火。太太个子大,就朝严运䘵裤裆狠狠踢了几脚,痛得严运䘵捂着小便哎哟哟地直喊:“我的妈呀!我的妈呀!你这个母老虎发疯了。老子娶个三姨太有什么过份。我的上司旅长、师长、军长,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他学着蒋委员长的口头禅:“娘的匹,娘的匹!”

张文华和陈仲铭去周旋,严运䘵板着脸一直不理。张文华知道情况不妙,自己的秤砣轻了,打不住,连夜去请张敬民先生帮忙。张敬民是桐城人,一介书生,饱学之士。文瑞公和文和公,两个宰相是他的祖先。他为人豁达,耿直,且打抱不平,在安庆一带很有声望。

张敬民层层打通关节,对严运䘵说:“解放军大兵压境,你要审时度势,不要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严运䘵也觉得形势对他不利,就把小凤放了。小凤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回来痛哭一场。

小凤在伪团部被关了七天七夜,软硬兼施对她无效。一个字不唱,一粒米不进,只喝点米汤,把胃饿坏了。胃部饿出了毛病,吸收营养功能就差了,小凤一天比一天消瘦起来。

为避免节外生枝,张文华叫她赶快离开安庆,把戏班子带回黄梅。后来才知道张文华是党的地下工作者。解放后,党派他做文化宣传工作,担任领导。

一九四九年三月间,大军南下,黄梅解放了。

爷爷说:“表叔这时已是古稀之人了。他回到黄梅老家,不久就病倒在床。他一生没有生过儿女。为了续香火,把二叔的三伢天民过继到他名下。天民从七岁就跟他闯荡江湖,卖唱为生。

小凤在床前接屎接尿,喂饭喂茶,百般伺候,表叔十分感动。表叔想:“趁我在时应该把小凤身世告诉她,一旦我突然离开人世,将是遗憾。表叔使劲地在床头柜翻出一个小布袋,拿出一顶小童帽,财裙和一张褪了色的红纸,上写着:“民国三年五月七日已时生”字样。表叔就把在太湖逃荒与小凤有缘那一幕的细节告诉了小凤。小凤听后,犹如晴天霹雳,紧紧抱住表叔,抽搐地痛哭叫起来:“爹、爹、爹……”

表叔生前有个愿望,想把小凤许配给天民,由于生活坎坷,奔波不停,一直没有开口。他把小凤和天民叫到床前,说你俩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成家,遂把小凤的手和天民的手合在一起。这时,表叔喉中痰鸣,呼吸困难,口唇发紫,不能说话了,他努力地嗫嚅着,头却歪向一边了。

小凤哭得死去活来,诉说着爹爹为了生活和生存,唱着黄梅采茶调从南走北,安徽的安庆、怀宁、望江、太湖、宿松和江西的德安、星子、瑞昌、湖口等地都留下他的脚印。

受尽世道欺侮,尝尽了人间五味。黄梅调这碗饭不容易吃啊!

光阴荏苒。小凤和梅天民生了一个男孩叫小龙。夫妻俩百般痛爱,把将来希望全部寄托在小儿子身上。

小儿子七岁时,小凤送他上学念书,他一心贪玩,养狗、养猫。十三岁时还爱看黄梅采茶戏,成了戏迷子,戏班子唱到哪个湾子就跟到哪个湾子。戏散了,演员谢幕退下,他还是依依不舍,悄悄地钻进后台看演员卸妆。他东瞅瞅,西瞄瞄,摸摸老生的“口面”(胡须),摸摸皇帝和娘娘们穿的描龙绣凤戏服。演花旦的小姨拍着他的肩膀说:“戏早散了,怎么还不回去?”小龙嘟哝着:“我想学戏!”小姨大吃一惊,说:“学戏不是闹着玩的,要吃大苦,你母亲同意吗?”

小凤气不过,喘着气去厂里找小龙他爹。天民听后火冒三丈,回家对儿子就是一巴掌:“生儿不争气,不学采茶就学戏!”

这些日子,儿子的折腾,使小凤没有吃好,睡好,思想负担重,胃部胀痛,恶心、反酸水、腹泻,进行性消瘦,憔悴不堪,天民心痛不已。同济医院做胃镜检查,发现胃底部有一肿瘤,做病理切片鉴定为恶性肿瘤。梅天已此时犹如痴呆,一副悲怜挂在脸上,用拳头擂胸:“天啊,你为什么要作弄我啊!”小凤在弥留之际对天民说:“儿子要学戏,随他,也许是我们俩的遗传吧!”小凤不到三个月就离开了人世。

小凤走了第七天,她的师姐金秀也因火病(肺结核)驾鹤西去。临终前她把一样东西交给儿子,要他转交给梅天民。天民打开盒子一看,是一件青衣戏服,天民怆然泪下。

晚上,一轮明月照在床头,梅天民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与小凤卖唱的日子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回。人的一生啊!为什么这样苦?我的父老乡亲是真正的英雄,他们一直是历史上最为负重的阶层,历来都是纳于言群,只知道默默承受痛苦和磨难,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要一路敲打莲厢,唱着采茶小调回到故土。正是他们这种坚忍不拨的精神,才一步步走过春秋,一坎坎跨过冬夏,一代代踩出辉煌的历程。

天民想到这里,心里无比激动。既然孩子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学采茶戏,那就顺其自然吧!

两周后,天民把柯金秀儿子送来的盒子给孩子,并带上他的亲笔信,到安庆黄梅戏剧学校找老友张文华。临行前,他对儿子一再叮嘱,你到安庆深造后一定要回黄梅。现在黄梅采茶戏老艺人相继去世,能准确唱黄梅采茶戏能有几人?他用希望的眼光望着儿子。

天民在信中说:“犬子顽固不化无法管教,执意要学戏,还望你收之为徒,或打或骂,梅某概不计较。他日后能有出息,像他母亲能成为角儿,也算梅某的造化。”

张文华看梅小龙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先让他试试嗓子和做几个相关动作。他笑着说:“小龙像他妈一样,还有点唱戏的天份,就把他收了。

2018年10月7日初稿

2024年2月22日修改

作者简介:

胡越,笔名河边。湖北省黄梅县卫健局,主任科员。中国散文学会、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新作家》《黄河文学》《飞天》《散文百家》《参花》《中华文学》《文学月报》等发表散文小学。出版散文集《河道弯弯》和短篇小说《寡妇门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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