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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散之草书的突破与创变

 率我真 2024-04-17 发布于福建
林散之的草书在当代具有重要意义,本文从碑底帖面、散锋破毫、涨墨渴笔、诗心画韵四个方面,总结林散之草书迥异于时风的风格特点,是草书创作上的重大突破,认为他的草书是清代碑学以来草书创作的重要代表人物,具有碑帖结合的典范意义,重建了一种新的书法审美范畴,对林散之在草书史上的地位和价值应当有新的认识和定位。
一、碑底帖面
林散之的草书是典型的碑底帖面,以碑为体,以帖为用,碑帖相融,浑融无迹。他不同于怀素、王铎草书的帖派风流,又迥异于同时代高二适帖派大草的俊朗、王蘧常碑体章草的拙厚,而是融碑帖为一炉,开一代草书新风。
要达到碑帖融合,必须同时具备碑和帖两方面的功夫。林散之青少年时代,是碑派余风盛行的年代,从小耳闻的书法观当是碑派思想。他在回忆他的学书历程时说:“十六岁从乡亲范培开先生学书,先生授以唐碑,并授安吴执笔悬腕之法,心好习之。”(1)即学习包世臣的执笔法,他对弟子陈慎之说:“功夫在用笔,画之中间要下功夫,不看两头看中间,笔要能留。”(2)这明显出自包世臣的“中实论”。直到后来,他还一直钦佩包世臣的草书,曾说:“安吴包世臣一生学过庭,颇得用笔真理。”由此可见,那个时代,清代碑学的影响之大。
林散之说:“我到六十岁后才学草书,有许多甘苦体会。没有写碑的底子,不会有成就。” (3)那么,他的碑的底子有哪些呢?他在《林散之书法选集·自序》中说:“余初学书,由唐入魏,由魏入汉,转而入唐、入宋、元,降而明、清,皆所摹习。于汉师《礼器》《张迁》《孔宙》《衡方》《乙瑛》《曹全》;于魏师《张猛龙》《敬使君》《爨龙颜》《爨宝子》《嵩高灵庙》《张黑女》《崔敬邕》。”(4)他说的“碑的底子”,主要指汉碑和北碑,他都下过很大功夫。他说:“写魏碑不能光写《郑文公》,要学学其他的碑。”“《张猛龙》方圆兼用,笔墨双收。要能有力,运转,用笔之道,才能收其效果,不然只能得其形貌耳。”“《张黑女》要写得古朴,要有拙味。” (5) “我临魏碑,《张猛龙》最多,有两部橱高,都被人烧。”“我临的《张猛龙》是精力聚中、精神所至成,每天早晨百字功课。” (6)

林散之《刘禹锡杨柳枝词诗轴》 80年代
他说:“何绍基,人问他学书几十年有何心得,他说没什么心得,只是写得比人黑一点。他说的所谓'黑’,就是气厚,练出来。'黑’,就是他的甘苦。”又说:“写草书要留,一留就厚了,重了,涩了。”黑、厚、重、涩就颇符合碑派书法的审美标准。他对何绍基的欣赏,也是基于何氏书法中的“北碑”根基,他认为:“笔笔涩,笔笔留,何绍基善变,字出于颜,有北碑根基,正善于留,所以耐看。”(7)
碑派的基本功给他作了很好的铺垫,当然,他的帖派的底子也很深厚,“于晋学阁帖;于唐学颜平原、柳诚悬、杨少师、李北海,而于北海学之最久,反复习之。以宋之米氏,元之赵氏、明之王觉斯、董思白诸公,皆力学之。” (8)他又说:六十以后学草书,草书以大王为宗,释怀素为体,王觉斯为友,董思白、祝希哲为宾。”可见草书的正脉离不开二王,他的草书是以王羲之为根基的,又以怀素为主体,参以王铎、董其昌、祝允明,在传统帖学一脉上下了很大功夫。
同时,林散之并不强调碑派表面的拙、重、,而是追求内在的柔中带刚、以柔克刚,他说:力量凝蓄于温润之中,比如京剧净角,扯起嗓子命喊,声嘶力竭,无美可言,谁还爱听?看不出力,力涵其中,方能回味。” (9)在林散之眼中,和帖各自的长处他都愿意汲取,为他所用。阮元为的“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林散之则是将两的长处一起融入到自己的草书中。汉碑的质朴、碑的拙厚、唐碑的端庄,加上草书的灵动同时出,金石气、书卷气兼而有之,实属罕见,这也印证了他跟弟子庄希祖说的“拙、活两者都要” (10),因而成就了林散之草书独特的风格。

林散之《酒逢礼爱五言联句》
纸本 1980年作
林散之是敬畏传统的,动辄谈古人、谈古法,但他又是敢于创造、入古出新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哪一代没有创新?唐宋大家都是从古人学出来独开生面……历代都是这样,凡是成功的都是创新。”(11)他认为:“创造是自然规律,不是人为拼凑,功到自然成。”(12)他的碑帖融合不是生搬硬套、强行嫁接,而是功到自然成的结果。
如果说高二适在碑派盛行的年代反其道走帖道路的话,林散之则是有意无意在草书中融入了派,成为草书史上碑帖结合的典范,可以说既是王书法的拓展,又是碑派书法的生发,其书史意不可小觑。
二、散锋破毫
林散之的草书是以中锋为主的,这与他追求“篆隶笔意”是相同的。他曾跟弟子说:“运笔来横下,看字要着重笔画中间,逐步养成中锋惯,终生受惠。” (13)他又说:“学书之道,无他秘,贵执笔耳。执笔贵中锋,平腕竖笔,是乃中;卧管、侧毫,非中锋也。”(14)可见他对中锋的视。
林散之草书中有一种笔法引起笔者注意,我称之为“散锋破毫”,锋虽散,但精气灌注,毫虽破,但锋仍得中。这种写法在古代书法作品中极少出现,即便出现也是病笔,而林散之将它运用得出神入化。早年林散之闻黄宾虹言:“凡用笔有五种,曰锥画沙、曰印印泥、曰折钗股、曰屋漏痕、日壁坼纹。”“用笔有所禁忌:忌尖、忌滑、忌扁、忌轻、忌俗;宜留、宜圆、宜平、宜重、宜雅。钉头、鼠尾、鹤膝、蝉腰皆病也。”(15)因此,林散之对用笔极其讲究,在对用笔十分讲究的前提下,这种散锋破毫是他主观的追求,虽然他对此没有留下什么言论,我们只能从片言只语中去揣度,去体会。他曾说:“用笔需毛,毛则气古神清。”从他的作品看,虽散破,不杂乱,而神清。

林散之《录自作太湖东山一首诗轴》纸本
136×67cm 1980年作
林散之善用长锋羊毫,锋长则蓄墨多,也易生“奇怪”,变幻多端,他说:“予曾用长锋羊毫,柔韧有弹性,杆很长,周旋余地广。”他给他的长锋羊毫命名为“鹤颈”“长颈鹿”,坊间多有仿制。用林散之的话说是软笔才能写硬字。自清代碑派邓石如、包世臣用长锋羊毫以来,一时成为风气。近现代人喜用者不少,而能如林散之得心应手者却不多,由此而生发出的散锋破毫成为他草书有别于人的独特符号。南京求雨山名人纪念馆藏《论书诗》横幅巨幅作品就是典型代表。观其用笔老辣纷披,或平拖,或提按,或绞转,或皴擦,笔虽垂直,将倒复起,烟云满纸,令人震撼。此书作于八十三岁,当属他晚年精品,属于他自己分期的第四期:“余学书,初从范先生,一变;继从张先生,一变;后从黄先生及远游,一变;古稀之后,又一变矣。”他古稀变法之后的草书更加淳厚天真,散锋破毫的表现显露得更加明显,而八十岁后到达高峰,他自己也认为晚年作品更加精妙。
笔者认为,中锋用笔的基础是粗细一致,而中锋用笔的最高境界是使转自由,随地流走,进入到随心所欲的状态,一身谨守中锋的林散之不可能不领会,剑脊、圆柱都是中锋,而他的散锋破毫更是将中锋用笔发挥到了极致,我相信,他锋散笔破之时,散老垂直执笔的笔锋仍是中锋。他突破了中锋用笔的固有程式,开拓了新的笔法审美,散锋破毫真是无法之法了,正如林散之有诗云:“始有法兮终无法,无法还从有法来。千古大成真辣手,都能夺取上天才。” (16)

林散之行书四言联 1980年作
三、涨墨渴笔
林散之的草书对于墨色的运用是有破的,究其原因,首先是他见了黄宾虹后,他回忆说:“遂于翌年负笈沪上,张先生函求谒之。黄先生不以余不肖,曰:'君之书画,略有才气,不入时,唯用笔用墨之法,尚无所知,似从珂版学拟而成,模糊凄迷,真意全亏。’示古人用笔用墨之道:'……用墨有七:曰积墨、曰宿墨、曰焦墨、曰破墨、浓墨、曰淡墨、曰渴墨。’又曰:'古重实处,尤重虚处;重黑处,尤重白;所谓知白守黑,计白当黑,此理最,君宜领会。君之书法,实处多,虚处,黑处见力量,白处欠功夫。’”(17)林之在见了黄宾虹以后才知道自己在用笔墨上知之甚少,黄先生的话真是如醍醐顶,对于林散之今后书画的发展起到了定性作用。对于一个山水画家来说,这种墨法可能是必须具备的,黄宾虹打开林散之用墨的门径,而对于一个书法家说,可能大多不会去关注,林散之恰恰书画兼善的,这就是为什么书法墨色上突破会在林散之身上出现的重要原因。
黄宾虹提到的这七种墨法,在林散的书法中是怎样运用的呢?他在与弟子慎之谈墨法时说道:“写字要有墨法。墨、淡墨、枯墨都要有,字'枯’不是浓墨少的问题。”(18)他又说:“把墨放去,极浓与极干的放在一起就好看,得墨,里面起丝丝,枯笔感到润。墨深,反而枯。枯不是墨浓墨淡。”(19)丝丝是飞白,浓墨、渴墨和飞白又相辅相成、相映成趣。

林散之《毛主席词》草书 纸本立轴 孙刚上款
林散之还十分重视水在墨中的巧妙运用,他认为:“笔是骨,墨是肉,水是血。”(20)他在与魏之祯、熊百之等谈话时也说:“笪重光论用墨:磨墨欲浓,破水写之方润。”(21)他又很多用墨的经验之谈常与人分享,比如“厚纸用墨要带水,薄纸、皮纸要用焦墨写”(22)等等。他的草书作品,可见以水破墨,将浓遂枯,丰富而不花哨。
除了用水,干笔也是与之相对应的墨法,林散之特别善于此道,他跟陈慎之说:“王铎用干笔蘸重墨写,一笔写十一个字,别人这样就没有办法写了,所谓入木三分就是指此。”(23)“要无墨求笔,在枯笔中写出润来。筋骨血肉就在这中间找。练久了才有这个心得。怀素墨迹中可见,他没有墨也能写出来。”
墨和笔不可分割,林散之认为:“不善用笔而墨韵横流者,古无此例。”他墨法的自由运用与他娴熟的笔法关系密切。“润含春雨,干裂秋风。不可仅从形式上去判断。”(24)可见林散之不仅注重形而下的墨色,还注重整体的气韵和精神层面的表现。林散之的涨墨和渴笔正是“润含春雨,干裂秋风”的外在表现渗透到他作品内在的体现。
纵观林散之的草书作品,其墨色变化之大,在今书家中也是十分罕见的,尤其是涨墨、渴笔的用精彩之极,古有王铎,今有黄宾虹,而林散之他们的借鉴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将书法中墨色的用又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林散之草书精品《王安石 乌塘》
四、诗心画韵
大家知道,林散之不以书家自居,而是以诗人称,他八十四岁时,为自己和夫人选定墓地后,书“诗人林散之暨妻盛德翠合葬之墓”,这就他对自己的定位。他自谓“诗第一、画其次、书次之”,一册《江上诗存》存诗三十六卷两千余,可见其用功之勤、着力之深。他说自己“以七精力用力学诗,功夫最深,两分用于写字,画乃法余事”。(25)
林散之自述:“(黄宾虹云)'凡病好医,唯俗病难医。医治有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多,则积理富、气质换;游历广,则眼界明、胸襟扩,俗病或可去也。古今大家,成就不同,要皆无病,肥瘦异制,各有专美。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能避其所短而不犯,则善学矣,君其勉之。’余复敬听之,遂自海上归,立志远游,挟一册一囊而作万里之行。”(26)这一次的万里之行,得画稿八百余幅,诗二百余首。可见诗与画对他书法的影响,当然他的诗、画、书本是一体的。

林散之《酒逢礼爱五言联句》
纸本 1980年作
纵观林散之的草书,我们还能偶尔发现皴法笔,山水画的一些笔法,他有意无意出现在草书,所谓“横皴竖点笔和墨,不重形骸独重神”说的草书有画境,不仅体现在他丰富的用笔、用墨,还体现在他的神采上,时而水墨淋漓,时而神飞扬。他在《林散之书画集·自序》中说:“余学书过程即余学画过程,以作画之理写字,以写之理作画,互为影响,畅其机趣。”(27)可见他书中融入的画法是有他主观追求的。他的挚友邵子赠诗云:“先生作画如作书,春蛇入草夏藤枯。生作书如作画,铁画银勾悬笔下。”更是将他书之间融通的观念表述得很清楚。
林散之的草书不仅有笔墨技巧等外在形式,更重要的是他内在的修养,使得他的作品呈现出打动人的气质和风度。林散之中期的草书尚有筋骨外露的表现,晚期的草书则炉火纯青进入化境了,这一点,光靠练字是练不出来的。林散之说:“光学写字,不读书,字写得再好,不过字匠而已,写出来的字缺少书卷气。”又说:“学字要才、学、识。才,是自己的本能,指天资,但单纯靠此不能成功;学,是学问,学的时间最长,三五年,几十年,在古人里面钻;躯壳脱掉,写出自己的面貌来要识,增长自己的胸境。境界就是书卷的流露,书读多了就有了。”(28)他曾说:“诗,性情而已。”其实,书、画又何尝不是性情呢?诗、书、画都是林散之性情的表现。他的草书风格的形成,与他的人生阅历、艺术感悟、真挚性情、文化底蕴和欲与古人比高下的志向是分不开的。
正因为以诗人自居,有一颗诗心,他的草书才充满诗情和书卷气,他的草书作品绝大多数是自作诗,这置于近现代书法创作中也是很有代表性的;正因为他是一个画家,他善于用笔用墨,敢于突破,引画法入书法,他的草书才能够达到“润含春雨,干裂秋风”的境界,笔法墨法的丰富性,在同时代人的书法创作中也是十分罕见的。如果为书法而书法,是诞生不出林散之的,正如他自己的诗“以字为字本书奴,脱去町畦可论书”,这对于书法界文化普遍缺失的当下尤其具有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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