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江西路上的三林塘馄饨店也要歇业了。 这爿店,我1983年刚进电台辰光就晓得了。中饭在食堂吃厌了,常常去光顾。 八年后,我去了电视台。 不过,有便路过北京东路江西中路口,心里总还有点嗒嗒动,只要辰光搭得够,就会再去吃一碗他家的馄饨。 老早就在网上写过这家馄饨店。 2014年,我出第一本书《上海穿堂风》,就把在小文《三林塘馄饨》收了进去。 第一印象就是要排队。 他家不光有过路客、回头客,我们电台及对面外贸局的很多人也都慕名而去。 恨只恨当年那个路口还有建工局、物资局、建材局等机关,北面还有自来水公司、香港路上还有名噪一时的爱建布店,他们都比我们离店更近,人头也更熟。 他们买起馄饨来还相互带。你好不容易排到第二第三了,突然递过来一叠空的搪瓷碗插在侬前头,戆忒。 最早只是一个馄饨摊,没有堂吃,在上街沿吃。 更无店招,名气全靠口口相传。 吃过的人都说好,但别人问起你来,却无法介绍。 幸好店主夫妇一口浦东本地话,老吃客都晓得他们是三林塘人,就对别人讲,“喏,三林塘馄饨呀”。 老板娘是有个性的,虚头八脑的生活伊一点也不感兴趣。 一个是不装修,一个是不挂店招。甚至有点拒绝做店招,一直拖着,能不挂就不挂。 老吃客不晓得劝过她多少次了,我的耳朵也听出老茧了。“侬生意吤好,门面弄弄伊呀”,脾气犟呀,就是不听。 后来大概是工商部门讲了吧,她才在门柱上挂块小黑板,上面写几个字应付。 小店最早只有一开间,门牌号头416号,隔壁车库一直让她门口做市面,没车停的辰光,也让她在里向摆桌椅坐客人。就是迟迟顶不下来。 印象中,总要到跨世纪了吧,才有点像模像样,也有了正式的店招。 就是这样的一个老板娘,做起馄饨来,一点也不应付,认真得不得哩个鸟。 不但认真,还会动脑筋,错位竞争,生生打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讲起来,当年,她家附近方圆不到200米的弹丸之地里,弄堂口弄堂里一下子冒出了十几家点心店,还不包括那些没办证的临时早点摊。 三和里一带的居民,有做小吃生意的传统的。 当年隔壁大楼底层大厅是卖火车票的地方,几乎365日天天有人通宵排队。 我去江西插队,每年春节过后开了年,也总归要去排个通宵的。 好不容易排到天亮了,大清老早,店家都没开,肚皮饿,哪能办?只好跑到隔壁大铁门里向的小摊头上去。 不光有大饼油条,还有稀饭酱小菜,汏面水也有卖,都是几分洋钿的小生意,却也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偷偷摸摸。 直到后来开放了,可以做个体户了,做小生意的才腰板挺直。 这对三林塘夫妇早年不知是否也做过那样的生意,反正他家好像一直住在那附近。 一间老式街面房子,十几个平方,加个矮矮的“二层阁”,如此而已,日子想必不宽舒。 为谋生计,夫妻俩就拿出楼下房间靠街面的大半间,卖起馄饨来。 一开始,如前所述,周边好多小吃店,简直就是一片“红海”。 万事开头难,信不谬也。 但三林塘老板娘有本事,他家的馄饨很快就脱颖而出。 她竟知错位竞争,率先驶入自己发现的“蓝海”! 一般人家开店做小生意,都很巴结。总想着成本越低,利润就高。 包馄饨摆起馅子来,一个个都像食堂里打菜的阿姨,一只手要抖法抖法,摆多了,有的老板还要誏呢。 三林塘老板娘就反其道而行之。这么说,人家可以装五两大馄饨的海碗,到她这里,装三两就“扑扑潽”了。 他家包馄饨,老板娘关照要摆足馅子,好象不拿皮子撑破忒,心里要难过一样。 所用猪肉,精挑细剁,没有筋筋剌剌;夹精夹油,绝对肥而不腻。 而且,盛馄饨用海碗用宽汤,这宽汤不是一般的葱花清汤,而是酱油浓汤,上海人叫“肉露”,又香又鲜。吃到一半,还可以加汤。 一时间,名声鹊起,那名头就叫做“特色馄饨”。 当然,特色要卖特价。 当年,大馄饨一般卖2角一碗二两十只。如果可以,都想着要么卖得更便宜点? 他家偏偏反向操作,来个double:4角一碗二两十只。 1980年代,物价是日长也大的。他家的馄饨价钿也始终保持比其他馄饨店高出一倍。 吃客也是贱,别的馄饨店基本都不排队,坐下来就可以吃,大家偏偏到“三林塘馄饨”来轧闹忙,排到“轧坍轰坍”为止。 顺便插一句,我看到吾友望野眼的老周讲,2014年,三林塘馄饨卖到10元10只,现在是25元10只。 我明朝就到庙里去烧香。 我一般想好今朝中午要吃他家馄饨,11点20分就来,也要排七八靠十个人。 12点一刻之后,就用不着来了,因为过了12点半,馄饨就卖光了。 看见“三林塘馄饨”生意这么好,周边人家群起而效之,都多摆馅子,提高价钿,也卖起所谓的“特色馄饨”来。 但好象连半年都不到,其他店都很快退出竞争,改卖花色面了。 有时来晚了,没吃到他家的馄饨,我也曾钻进隔壁弄堂去吃过别人家的特色馄饨,货比货,看一眼,咬一口就歇搁了。 讲起原因来也简单,就是没长心。没过几天,那些人家的馄饨馅子就越包越小。唉,大多数小生意人总是底子不够好,出息也就不大。 而“三林塘馄饨”依旧只只膀大腰圆,伙计们摆馅子摆少了,老板娘看见了要骂山门的。 心诚,坚持,从来都是长盛不衰的公开的秘诀。 讲到现在,我把功劳都算在老板娘头上,一定有人要问,老板在做啥。 那个男人基本上就是那种口气比力气大,头颈比腰粗的朋友。 他还要面子呢,讲话竭力不带口音。 不象他老婆,就是一口土土的浦东三林塘腔。我欢喜。 一开始,我不大看见他家男人。后来生意好了,也算出来帮忙。 他家的帐台就摆到上下街沿的地方,老板负责收铜钿。 有句讲句,老板的算术基本上是体育老师教出来的。 一碗一碗卖,还马马虎虎;若来个三四个人,有男有女,有人二两、有人三两、有人四两,他就基本会弄错。 那时还有粮票了呢,太复杂了。 好几次,我看到人家吃客倒蛮好,帮伊算,还在纠正伊,讲伊少算了。 至于听到老板娘在请伊“吃牌头”,对我们这种老吃客来讲,早已习惯了。 想想老板也蛮作孽,戆出不戆进,哪能覅讨骂。 后来,店里请的人手多了,他也就渐渐淡出,傍夜快坐在一边去咪他的小老酒去了。 再后来,踪影也不见,彻底“离休”。我曾问起过,老板娘讲,在屋里搓麻将。 而老板娘则至少20年如一日,坚守在第一线。 她本来就操劳,四十几岁时就很见老,后来头发一花白,活脱脱一个“浦东老阿奶”了。 他家什么时候租给或盘给别人家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钞票也赚过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我也是怪,我现在天天满城乱走,经过那里的机会不少。 但自从老板娘不在店里了,我就再也没去吃过,尽管他家名气一直很响。 还记得我与老板娘的最后一次对话。 “老板娘,给我来二两。” “哪能,现在只吃二两了啦?” 我老早起码三两,偶尔四两。她晓得的。 “唉,不来讪了,现在是血压血脂血酸样样高了呀。” “管伊去啊,吃总归还是要吃嗰啰。” 老板娘讲得对。 要吃嗰要吃嗰。 我最近还写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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