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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诗教,什么是温柔敦厚

 linyingnan 2024-04-19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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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古典诗词的胡说八道

上一期,说到词体不可以“诗教”绳之。其实,诗亦不可以“诗教”绳之。

今天聊聊什么是“诗教”。以及为什么我不认同以“诗教”规训诗词。

先说结论:

后世诗教是被故意曲解的诗教,非孔子原意。腐儒乡愿们拜了个假神(指诗教非指孔子),被法家的鬼魅魍魉欺之,又以之欺世,流毒无穷。更可笑的是,当代(一些)学人瞥得“诗教”二字,如获至宝,仿佛拾得了《葵花宝典》,开篇第一句就是“欲练神功挥刀自宫”,便即一刀下去,喜不自胜,解裈四处展示以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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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以下细说。

“诗教”的出处是《礼纪》,孔子曰:

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 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温柔敦厚”就成了“诗教”的核心内容。

“温柔敦厚”是什么意思,宋代理学家朱熹及其弟子是这么解释的:

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论语·季氏》

事理通达,而心气和平,故能言。

《四书章句集注》宋 朱熹

庆源辅氏(宋辅广,朱熹弟子)曰:诗本人情,该物理,故学之者,事理通达。其为教,温柔敦厚,使人不狡不讦,故学之者,心气和平。事理通达,则无昏塞之患;心气和平,则无躁急之失。此其所以能言。

这基本是在个人修为的层面上来解释的,大致就是做人要和气、讲道理,这当然是至理名言,放之四海而皆准。

但具体到“诗”这一体裁,就慢慢引申(曲解)出两种意义:

一、修辞意义。

温柔敦厚,表现为清腴合度,语意和平,音节逊雅……

总而言之,就是要含蓄、蕴籍、温和。不激扬蹈厉,不求奇求险,不过于纤巧,也不过于硬直。

这其实也还是儒家处世之道的延伸,主张中正平和,不喜欢旁逸斜出。

但“诗”如果真的全都是中正平和的,那会相当无聊。艺术毕竟是讲究个性的,中正平和的诗家固然不少,不中正平和的也有很多,比如奇诡如李贺,幻艳如李商隐,清苦如贾岛……杜甫包罗万象,也远不止于温柔敦厚,而且杜也未幸免于“名教”拥趸们的指摘。

所以我认为“温柔敦厚”只是诗的妙境之一,还谈不上是倚天剑,唯我独尊,号令天下。

上一期我谈到清代词学家把“词体”纳入“诗教”的框架,既有修辞意义上的,也有价值观意义上的。价值观后面谈。

清词学家推崇“雅正”、“重、拙、大”。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温厚和平,诗教之正,亦词之根本也。然必须沉郁顿挫出之,方是佳境。否则不失之浅露,即难免平庸。”

腐儒指爪油腻,不甘寂寞,拿着“诗教”这个筐,啥好东西都想往里装。妄言根本,大言欺世。其推崇的同代词人大多平庸之极,且沾沾自喜不自知其庸陋。可参阅我这篇:论词丨读晚清第一词人庄棫

二、价值观意义。

后世所说的“诗教”、“名教”,其价值观,简单就是一句话:不要批评皇帝,不要搞政治讽刺。

(孔子: 我可不是这么教你们的,后世蠢材诬我。)

(参阅后面引文 孙慎行《诗说》)

苏轼“乌台诗案”,大家都知道,著名的文字狱,详情不说了。有意思的是相关的两条古人言论:

《龟山语录》云:作诗不知《风》《雅》之意,不可以作诗。诗尚讽谏,唯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乃为有补;若谏而涉于毁谤,闻者怒之,何补之有。观苏东坡诗,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敦厚之气,以此,人故得而罪之。

——《苕溪渔隐丛话》 宋 胡仔

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

——《词概》清 刘熙载

这两条,一个说东坡“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敦厚之气”,一个说“悉出于温柔敦厚”。

二者南辕北辙,都是痴心妄想,完全凭自己的想象来解释世界。

事实上,有人要整你的时候,说你不温柔,你就不温柔。“文字”虽为祸端,而致祸的根源从来不是“文字”。腐儒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个字,死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死的。

诗之为道,可以知人心之邪正、风俗之厚薄、时政之得失、国家之盛衰,颂扬讥刺,在所不废;闻之者知儆,言之者无罪,故古有輶轩采风之制。然诗宜以温柔敦厚为主,其颂之也勖其加勉,其刺之也望其速改,词虽殊而存心则一。自古道日漓,颂者谄谀,刺者痛诋;因此买祸,何可胜数?而明哲保身者,则恒以此为戒;果杏岑将军有句云:『新诗切忌干时政,醇酒应知误少年』。然有心世道者,抚时感事,郁于中必宣于外,时政未尝不可干也,要在以忠厚蕴藉出之耳。如太显露,未有不买祸者

——《台阳诗话》 清 王松

这段话前半虽然冠冕堂皇,后半倒是说了点真话:不想被整,就闭嘴。

什么人心邪正风俗厚薄时政得失国家盛衰,关我什么事?保命要紧。

刺讥诗贵含蓄,论异代事犹当如此。臣子于其本朝,直可绝口不作诗耳。张祜《虢国夫人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李商隐《骊山》诗:“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唯寿王”,唐人多犯此恶习。商隐爱学杜诗,杜诗中岂有此等猖獗处?或以祜此诗编入杜集中,亦不识黑白者。

——清 潘德舆

大概翻译一下:

写讽刺诗要含蓄委婉,写前代的事也要这样。至于当代的事,那干脆不要写。唐人喜欢讽刺,这是个很坏的毛病。象李商隐,他喜欢学杜甫,杜甫诗哪里这么猖獗放肆?

这又是个痴心妄想,自甘腐鼠的乡愿。我有篇旧文骂他,可参阅:诗胆与诗识,固有别也(下)

(舅陈廷焯)所著词话八卷,一本温柔敦厚,以上溯国风、离骚之旨,可谓发前人之所未发,俾后学奉为圭臬,卓卓乎词学之正宗矣。受业甥包荣翰谨识。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诗教”之最恶就在于此,明明早已变成恐吓的凶器,却要包装成“艺术之准则”。诗被荼毒也就罢了(反正习惯了),还要去荼毒词;自己信了鬼也就罢了,还要骗别人也信。

上面这些不要脸的都是读过书的人,孔子当初是怎么说的?“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而不愚”被你们吃了?

一个个自以为是名贤钜儒,孟子当初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是选择性忘记了吗?

由着法家夺舍儒家、诬屈孔孟,自己则为虎作伥,欺师灭祖,苟且偷生。

(哎呀,骂狠了,不温柔,不敦厚,罪过,罪过。)

当然,也有不自欺欺人,真知灼见的古人。

诗教虽云温厚,然光昭之志 ,无畏于天,无恤于人,揭日月而行,岂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态乎?《离骚》虽多引喻,而直言处亦无所讳。宋人骑两头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祸及,多作影子语,巧相弹射,然以此受祸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则虽无所诽诮,亦可加以罗织 。观苏子瞻乌台诗案,其远谪穷荒,诚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鸣,三木加身,则曰“圣主如天万物春”,可耻孰甚焉!近人多效此者,不知轻薄圆头恶习,君子所不屑久矣。

——《姜斋诗话》清  王夫之

这段话我在旧文:死亡PK:韩愈VS苏轼

中也引用过,非常叹赏。

温柔敦厚,固是诗家正法,而求之三百篇中,未必尽然。如《兔罝》之遒健,《击鼓》之豪荡,《简兮》之奇逸,《鹑奔》、《相鼠》之严苦,《大东》之恢诡,《江汉》、《常武》之壮浪是也。故选于今人诗,恐亦不可局以一法。或看志趣,或看风槩,或看情致而取之。或温或爽,或奇或正,但取其可取如何。

——《霅桥集》 清 安锡儆

这是个难得的正常人。

或曰:如子之论,叫嚣极矣,岂有合于孔圣之诗旨耶?不知《巷伯》之诗,讥刺奸佞,恶之至甚,乃欲“投畀有北”。《墙有茨》、《相鼠》诸诗,其措词亦不尚含蓄。可知孔子所以不删者,正以为有合诗教耳。夫“温柔敦厚”四字,岂可专于其词而决之乎?决之于诗人之心而已。苟其人以温柔敦厚之心出之者,词虽激,又奚伤于大雅乎!不然,无其心而专以和平柔顺之言以取悦于世,又曷贵哉!

——《愿无尽庐诗话》蔣箸超 民国

蔣箸超,曾任《民权报》编辑,主编《民权素》。民国时代,文化动荡中的有识之士。


《诗说》明 孙慎行

这篇引文很长,直接拖到后面看翻译吧。

余读诗于古今慷慨湮郁之际,怆焉感也。二雅曰:“我瞻四方,蹙蹙靡骋”危时也。曰:“维此惠君,民人所瞻,维彼不顺,自独俾臧”指之切也。曰:“皇父卿士,艳妻煽处”,诸番陬蹶踽之论,无不具指于名,无敢一隐也。至曰:“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即于己名,不敢隐也。夫子录诗,顾皆特有取者。当是时,先圣之泽未衰,而正气尚完。上无诽谤之诛,下无婞激之嫌;不忌不阿,而谠议出焉。古所谓诗史、诗谏者也。迨其后,有欲射谏臣者,有欲立法监谤者,而道路且相目,莫敢言。即黍离大夫其言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盖隐讽云耳,而二雅之意熄矣。如是则主纵臣谀,将何逞不可,故曰:“诗亡,然后春秋作”盖言直亡也。直道之行也家自为诗;直道之亡也圣独为经。其褒扬少而贬绝多,至斧钺凛于无穷者,岂非诗之大义耶。或者谓南山桑柔等,非诗之正也。夫文王曰: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告君者不切而至耶。颂曰:“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君自忧者,不更迫耶。称诗者顾云温柔敦厚,何也?夫温柔,诗之小心也,所谓怨诽不乱者也。忧其危,不忍讳其词,而冀一迁改焉,是所以为敦厚。若谓温柔者不必抗颜,无乃愞乎。若以保奸忍恶为敦厚,浇也滋甚。继诗而作者,无如骚,其爱君忧国,与诗人不二也。然其言敢愁思展转,而不敢抗厉,至托茝萧兰艾见意,斯已婉矣。终为群小所搆,自沉汨罗。夫家父不闻以直诛,而灵均何至以婉废也。班固评原曰:露才扬已,愤怼不容,沉江而死。噫,谓原愤怼,则曩家父诸人更以何名耶?甚矣,固不知原也,且不知诗。夫原废而直道不信于暗君,固讥。而直道不信于后之人,且不信于士君子。魏晋来,作者代不绝,皆骋于浮藻,其盛者鸣,独得潇然间,远不关世也。杜甫、元白所作诸诗,志天宝后祸败之因,皆道之事后,非规之事前,然千载诵歌,其致能令人可涕可思,欷嘘而不忍释者,何也?此亦直之未亡于人心也。乃今学士家,顾羞庄言喜卮语,唯靡靡之耽。呜呼!风之流也。公忠少,而逊全之术多,苟以与世靡靡无害而止者,岂独诗云尔哉。

——《诗说》 明 孙慎行

大略翻译一下:

《诗经》批评时政,指名道姓毫不隐讳。当时,当权者不以言罪人,下位者也不以直言为忌。后来谁提意见就整谁,导致道路以目,大家不敢说话。《诗经》的精神亡了,“直道”的精神亡了。所谓温柔敦厚,是眼看着你作死而不忍心不提醒你,说出来希望你能改。如果战战兢兢生怕冒犯了你,那不是温柔那是怯懦。若是把容忍邪恶当成敦厚,那只会助长邪恶。屈原足够爱君忧国了吧,写文章也只敢一味哀怨,托意于幽兰芳草,算是很委婉了。结果怎样? 跳河了。班固说屈原“愤怼”,既不懂屈原,也不懂诗经。如果直接的批评不被允许,那么委婉的批评也不会被允许。“直道”固然不被昏君所喜,后世士人君子,也再不敢信“直道”了,只能不问世事故作清高。杜甫、白居易写的诗,纪述了天宝之祸败,虽然是马后炮,但世人津津乐道,传唱不衰,何也?因为“直道”尚在人心。当今的学人,耽于靡靡之音,没什么公德,只知道明哲保身。如果只是取悦于世,人畜无害就满足了,岂是《诗经》所言!

(孙慎行牛B)

这篇雄文,劳徐平兄帮我改定标点,解释疑难,且十分容忍我胡说八道。我怀疑他的内心OS是:“碰见傻X不要提醒他,要夸他,把他夸成大傻X”。(贯彻了温柔敦厚之宗旨)

总之,特别感谢徐平老师。

最后,我想说的是,不是我要去刻薄死人,但凡“讲古”,都是为了“讽今”,都是说给今人听的。

古人受诗教荼毒也还罢了。时代局限,认知局限。被两千年的法家帝王术PUA成习得性无助了,也甚是可怜。

但今人还以“诗教”为绳来规训诗词,辫子都不是从脑仁长出来了,是从灵魂里长出来了。(还是被魔改过的假诗教)

做个热爱古诗词的现代文明社会正常人,好吗?

共勉。

(最后的最后:我好象是个诗词复古主义者?可是每期都在骂古人?或许下一期我可以说说我复的到底是什么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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