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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鸣:钱松的月黄昏

 昵称76496706 2024-04-29 发布于北京

钱松的田黄印章

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今夕何夕》。








京城君宝阁的黄昏后,宛如一间暗香浮动的西泠印舍,虚馆幽花,虚窗透月,虚檐受露,虚籁吟风。不禁想起南宋杭州诗人仇远的《集虚书院》,其中两句春诗:

筑室东臯野水滨,室中生白坐生春。

虚室生白,虚坐生春,我便兀坐在君宝阁,独赏一方钱松的田黄印章,印文的刻琢神味渊永,古淡凝虚:

集虚斋

初闻孔子曰:“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集虚斋原是心斋,心斋坐忘,物外清虚;又闻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集虚斋亦或是一座静庐,清静处于,虚以待之。

钱松是清代道咸时期的杭州印人,终生布衣,精工篆刻,位列西泠八家之尾。他与西泠八家之首的丁敬相隔一百多年,却溪云相望,首尾回环,逶迤映带,虚空落影。

钱松像

这方“集虚斋”田黄印章是君宝阁的旧藏,六面平正,色呈金黄,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印侧雕镌两行力道小字:“甲寅九月叔盖为集虚斋刻此”。

钱松篆刻:集虚斋


甲寅是咸丰四年(1854);叔盖是钱松的字;集虚斋是杭州文人范守和的斋号。范守和字稚禾,号范叔,是钱松的好友,钱松曾为他刻印至夥,先后百余石。甲寅年,钱松便为范守和刻赠了这一方“集虚斋”印。次年,钱松还为他刻过一印“身如槁木,心如金石”,印文似是他们二人的形神写真,虚明自照。

范守和有金石癖,集虚斋就是他的金石阁。钱松又为之刻赠“范叔藏器”印,并镌边款:“范叔收藏商周、秦汉钟鼎彝器,輙暇常过集虚斋,并拓数纸悬之座隅,以为篆刻印章之助”。

钱松篆刻:范守和印

范守和还嗜古镜,另有一间“宝镜室”。南宋词人辛弃疾《念奴娇》云:“谁把香奁收宝镜,云锦红涵湖碧”。集虚斋和宝镜室都是范氏的虚闲空间,虚空明镜,镜影涵虚。

不过,钱松为范守和所刻“集虚斋”印,并不仅此一方。只在同年的五月十一日,钱松访范守和,就先已刻过一方“集虚斋”印。咸丰六年(1856)夏,钱松又刻过一方“集虚斋”印。除此之外,钱松还至少刻过六方“集虚斋”印,以及“范叔集虚斋印”““集虚斋藏”“集虚斋藏真记”“唯道集虚”印。

钱松篆刻:集虚斋

钱松篆刻:集虚斋印

可是,钱松自家的斋号,居然是未虚室、不虚堂,他的印谱亦名《未虚室印赏》。钱松或是自谦,他称自己未至虚静与至虚之境。然而,他的印舍,却总是松叶窗虚,月白堂虚,孤阁凭虚,庭轩虚敞;他的生涯,也自是虚舟不系,虚空无碍,水月虚怀,虚无自在。

吴越开国国君钱镠是钱松的先祖,更是一代英豪,功业高世,彪炳千秋。只是,荏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万绿西泠,一抹荒烟,怀旧空吟闻笛赋。元代画家倪瓒犹有西泠伤古之诗,令人唏嘘:

钱王墓田松柏稀,岳王祠堂在湖西。
西泠桥边草春绿,飞来峰头乌夜啼。

在历史上,钱氏家族代有才人出,如元代画家钱选,明代画家钱谷,清代诗人钱谦益,学者钱大昕、钱大昭,画家钱沣、钱杜。

明人摹绘《吴越国王钱氏祖像》

钱杜的活动年代早于钱松数十年,他还有一个兄长钱树也是画家,又嗜金石篆刻,年少时从学于丁敬,所摹汉铜印几欲乱真。所以,在钱松之前,钱氏家族便已有金石篆刻的气象了,更不必说,钱大昕是乾嘉学派的金石学考据大家。只是到了钱松的年代,才终于出现了一个海内卓著的篆刻大师,赏其风月,飞陛凌虚。

钱松《梅花图册》

钱松还善画梅花,疏影横斜,管领冷香,玉骨冰姿,清虚静泰,传世画作《梅竹图》《仿白玉蟾梅花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固然,他的梅花图不如钱杜有名。钱杜画梅师法南宋画家赵孟坚,竟欲比肩清代画梅大家金农、罗聘,且看他临风对月,梅花照雪,画成幽思,写入新诗:

(一)
一枝两枝翠蛟影,千点万点占春痕。
忽忆西溪深雪里,满炉松火掩柴门。

(二)
疏香拂拂吹面来,黑龙潭上梅花开。
紫云吹影落波底,碧琉璃浸红玫瑰。

钱杜《梅花图》

尽管钱松的梅花图略逊一筹,不过,世间少了一个画梅大师,却多了一个篆刻大家,天地盈虚,而况于人乎!

钱松一门风雅,嗜学味古,篆刻师法丁敬、蒋仁,又深入汉人堂奥,由浙派入,复由秦汉出,故其印风苍古有致,虚无造化。钱松还融合皖派风格以开浙派之新貌,动合神功,对印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近世莫与伦比。

钱松曾摹汉印二千方,他说“汉印尔雅恬静”,但是,“去古日远,其形易摹,其气不能摹”,故而称道:“余仿汉凿法,赏者几莫辨”。

钱松篆刻:范叔隶古

钱松为范守和刻赠过一方“范禾私印”,镌边款曰:“得汉印谱二卷,尽日鉴赏,信手奏刀,笔笔是汉。”

一日,清代书法家杨岘去访钱松,见书案上摆放着汪启淑《汉铜印丛》六册,竟被批注得密密麻麻,铅黄凌乱,故而诧异:何至是?钱松叹曰:此我师也。我自初学篆刻,即逐印摹仿,年复一年,不知不觉都已摹印好几遍矣。学篆刻不从汉印下手,犹读书不读十三经、二十二史。

钱松篆刻:以古为徒

我夙读钱松印谱,知汉人篆法精微,悉萃此矣。我虽然谈不上铅黄凌乱,却已尽赏其印,观览印家分朱布白,返虚入浑,以汉为归,印灯续焰。

清代的杭州金石家魏锡曾称他最服膺钱松,“其刻印以秦汉为宗,出入国朝丁、黄、陈、奚、邓诸家”。其中“丁、黄、陈、奚”均为西泠八家,“邓”乃清代篆刻大家邓石如。魏锡曾又说:“先生以异军特起,直出其上”。

清代文人应宝时说他见钱松所作,始大叹服,其用腕之雄,运气之浑,直造汉人,于是他直想搁笔,不复为人刻画金石矣。

清代篆刻大家赵之谦说钱松是丁敬、黄易之后一人,就是明代文彭、何震诸大家也不能及。

近世篆刻巨匠吴昌硕则称:知汉人凿印坚朴一路之趣者,近惟钱松一人而已。

钱松篆刻:范叔集虚斋印

虽说“近惟钱松一人”,但若前推二百年,又岂惟钱松一人?君不见,从乾隆朝到咸丰朝,前前后后往来于西泠桥的虚泊印人,便有西泠八家,还有另外的若许高士和隐者。

钱松当然不是一个孤零的印人,也不是一个寂寞的过客,他只是疏落虚影中的那个最后的行者,黄昏映水,罗浮入梦,执手河桥,含虚寂照。

钱松篆刻:集虚斋藏

自然,西泠八家才是满湖风月。一路楼台征醉客,满湖风月过西泠;夜气澄虚白露清,满船明月浸虚空。如果说,丁敬的意义,在于他领西泠八家之启首,踏尽玉龙千丈,以游逍遥之虚;那么,钱松的意义,则在于他执西泠八家之绞尾,更一望龙尾天长,虚灵湛寂,虚无境里。

钱松的印工,俱似丁敬的朴茂,蒋仁的古秀,黄易的浑厚,奚冈的冲淡,陈秋堂的纤秾,陈曼生的天然,赵次闲的精整,悉臻其妙。但他毕竟印如其人,更加清拔,清澹,清穆,清虚。又见他的清虚世界,虚空露降,虚沙动月,虚阑荷近,虚檐翠滴,虚堂风定一尘无。

钱松篆刻:集虚斋藏真记

然而,钱松离世之后,虚堂松外,西泠桥却冷寂了四十四载,一段寒香吹不尽,西泠残月角声中。晚清学者罗榘不禁慨叹:西泠八家空前绝后,四十年以来无有继之者。

清·费丹旭《西泠雪霁图》

时至今日,游西湖小瀛洲开网亭,依然可见罗榘的昔年旧联,虚亭恒寂:

一檐虚待山光补,片席平分潭影清。

明月几盈虚,但西泠桥外,残柳依依,虚阁笼寒。黯消魂,烟雨空洲,更闻杜宇。

岁月滋久,直到光绪三十年(1904),杭州印人王福庵、丁辅之、叶为铭、吴隐才又走过西泠桥,凭倚虚槛而远想。四君子因承西泠八家,结社西泠桥畔,创建了西泠印社,德若天地而静虚。

天深地虚水月静,而如今,西泠印社也已建社一百多年,又到了梅花映月的时节。花下几回虚朗月,流世光阴又百年;屈指梅花春万树,西泠桥畔雪堪寻。虚室凉生,我忆起南宋诗人陆游的《浮世》:

浮世如流水,滔滔日夜东。
百年均梦寐,万古一虚空。

万古虚空,梦如天迥,我却偏偏记得咸丰甲寅九月的那一日,石之铿铿,水之泠泠,光之霭霭,风之飒飒,钱松伏在案前低眉奏刀——银钩铁画,适意遣兴,横出锐入,玉屑霏霏,恰似虚栏雪艳,虚寂湛然。

钱松篆刻:集虚斋

我觉知,那是一个初弦涵云的月黄昏。

虚檐浮烟,虚窗夜白,虚室澹光,虚馆灯闲。人声断,虚斋半掩,月印枯禅。

南宋绍熙年间,也是暮天杳,词人李漳无聊情味,移灯向壁,掩上重门,却恍然自问:

寂寥月,今宵为谁,虚照黄昏。 

或曰:明月虚涵处,和风静养时;入夜月虚白,逢春草自生。

钱松篆刻:明月前身


南宋·李嵩《西湖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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