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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丨朝拜,是向着内心的远游

 昵称45109175 2024-05-01 发布于浙江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啊转水转佛塔,不为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题记

之一,唐古拉山口

车窗外面是连绵的山脉和贫瘠的草原,一层层的山峦,暗黑的山坡、覆雪的山顶,而草原,却看不到草,只有枯黄的草皮,斑驳残破,处处荒凉寂寞。这漫无边际的荒蛮与苍凉,好像天际的尽头。积雪融化形成的的溪流随意蔓延,在空旷的大地上时隐时现,流水的明亮,让我激动好久。在那曲,青藏铁路与逶迤的青藏公路,或近或远、几乎并肩而行。在海拔5000米的唐古拉山口附近,透过列车窗户,双向单车道的青藏公路,在荒原上细细长长、起起伏伏。突然,踽踽而行的几个人抓住了我的目光,他们走得很慢,彼此搀扶、身着藏袍,这是徒步拉萨的藏人。他们一定是去大昭寺,顶礼他们心中的觉沃仁波切。

公元7世纪初期,山南泽当的雅隆部落松赞干布统一了西藏全境。文治武功、富有政治战略远见的松赞干布,向大唐求娶文成公主。唐太宗李世民将供奉在洛阳白马寺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以及大量的佛经作为嫁妆,由唐长安送到拉萨,藏人称之为“觉沃仁波切”,意即至尊的珍宝。它们坚信见到这尊佛像,和见到2500年前的佛祖没什么区别,甚至说,若谁能目睹圣像,即种下“见解脱”因缘,具有见、闻、念、触的奇妙功德,将来必能解除三毒痛苦,成就佛道,这是每一位藏民内心的愿望。朝拜过拉萨,见过了佛祖,才能身心澄澈,才有资格死后天葬,以身布施,魂归天国,才能“灵魂不灭,生死轮回”, 才能此生圆满。

那一年,我在四川的一位藏民家里,女主人刚从拉萨朝拜回来,憔悴疲惫,却意犹未尽地给我们讲起步行去拉萨、去朝拜大昭寺,讲起天葬。彼时,房子外面林子的树上,有通体纯黑的鸟,几只或一群,呼啦啦的飞起。这是乌鸦,乌鸦在藏地是圣鸟,尤其是红嘴乌鸦,被视为吉祥物。这不同于内陆的风俗,让我心里恐惧。

天葬出现在佛教兴起之后的吐蕃时期,在天葬体系中,人一生杀生无数,罪孽深重,天葬的目的在于通过肉体布施来换取灵魂转回,人与自然来生互不相欠。天葬是普通藏民能享受到的最高规格的葬礼,依靠秃鹫完成仪式。但享受天葬的首要条件是,死者必须笃信佛教。

青藏线,环境恶劣人烟稀少,进藏线路中艰难仅次于新藏线。乘坐充氧的青藏列车,都头疼无力。在羌塘高原、在无际的高寒与荒凉中行走,在严酷的自然面前,朝拜的藏人坚定而勇敢,他们不怕,他们心中有佛,这片土地是他们的佛,世世代代保佑着他们。

在伟大的自然面前,谈什么“人定胜天”,那是狂妄,是对自然的冒犯。在这深谷高陵的世界第三极,天地皆是神灵,神山圣湖,千万年的河山,只能叩拜,甚至一块石头,都是他们的信仰,堆起玛尼堆,可以寄托遥远的心愿与思念。

远在印度佛传入西藏之前,古象雄教法“雍仲本教”已在雪域高原广泛传播。当年,古象雄王子幸饶弥沃有感于人民的苦难,为救助众生而慈悲,创建了雍仲本教,并创造了象雄的文字,传授了五明学科,学习工艺学、语言学、医学、天文学和佛学,辉煌鼎盛的古象雄文明就是以雍仲本教的传播为主线发展了起来。吐蕃时期,松赞干布兼并了象雄,引入了印度佛教。但是,苯教文化是西藏地区土生土长的教育文化,是藏族人民的智慧,也是印度教在西藏被传播接受的基础。可以这么说,佛教是西藏文明的基础。

藏民信仰虔诚,他们淳朴善良、心地纯净,感恩帮他们走出苦难与愚昧、给他们带来幸福与文明的佛教。在树木都不能生长的羌塘高原、在高山冰雪的酷寒里、在艰难生存的黑暗里、在生死轮回的迷茫里,有什么比一盏指路的明灯更重要呢?

之二,色季拉山口

我们乘坐的大巴车沿着悬崖公路缓慢行驶,小雪愈发密集,山路山坡已是白茫茫一片,回看走过的山路盘旋陡峭,在群山里在山谷里蜿蜒如蛇形。大约20公里之后,到达了色季拉山垭口,白雪皑皑的山峰,飘扬的五彩经幡,让这里寂静又肃穆,圣洁又热烈。色季拉山海拔4728米,属于念青唐古拉山脉。据说可以在此看到著名的南迦巴瓦峰,看到阳光洒落后的金色山峰,烈烈如焰,灼灼如玉,那是偶露峥嵘、机锋顿悟般的美妙神迹。南迦巴瓦峰属于喜马拉雅山脉,两条山脉在此相望,云遮雾绕间,一年只有24天的时间可能得见真容。万籁俱寂之境,山河大地众生之相,皆不可轻得。而此时,云蒸雾集,放眼一片皑皑、浓淡不匀、远近不均。这是山脉和山脉之间,这是山脉和天空之间,神秘深邃的灵境之地。人来到这里,除了信仰的敬重,便应该是寂静,不打扰天地,也静享、静悟天地的神妙。

虽然雪山寒冷,人们仍然在此设了景区,立了各种标识,可以敲响牛头撞钟,可以伴奏唱歌,当然可以挂经幡、撒隆达,祝愿吉祥如意。人们自得其乐,忘乎了所以。

而当我因寒冷抱着双臂跺着脚的时候,却突然在扭头间看到一位男人,一位朝拜的男人。他衣着简陋,一件皮围裙,双膝和双手上有木板护具,三步一叩拜,是等身长头,脸色平和,目不斜视,动作行云流水。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向下至额头、心口,然后向前、引身向下,匍匐在地,额头轻扣地面。起身后走两步,再拜。我一直目送他走向我们来时的山路,直到看不见身影,我才回过神来,这个男人是以这样的方式翻越了色季拉山!

此番艰难,需要什么样的毅力和勇气啊!

他冷吗?他饿吗?他累吗?

这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他在走向拉萨的方向,他一路上拜山、拜水、拜草原、拜戈壁,一路上都在轻轻念颂着六字真言,静静地用身体丈量这片土地,用额头亲吻这片土地。

在这漫漫途中,他一定遇到了山川大地的神灵,遇到了慈悲威严的佛法,遇到了自己内心的佛性和本性。在这云、雾、雪、天、山皆白的仙境,他一定比我们悟到了更多。因为他内心寂静,所以虚而能容,因为他灵台纯粹,所以机缘灵澈,因为他专注无旁骛,所以洞识深刻。他以寂静之态致意山川,以朝拜之姿敬仰天地,以平和之心对话自然,他可以是这千万年河山的客人。而我们只是匆匆行人,没有能力与山川大地对话,也没有能力聆听天地的语言,感应自然的召唤。

入眼一片茫茫天地,几辆旅游大巴车,骚动的人群,雪山上的醒目的经幡。如果一个普通人经过这里,停留的时刻,是不是感觉自己是天地的弃儿,举目虚白似密境、似空无,看不到人间的树木屋舍道路田畴、亲朋好友甚至牛羊鸡犬,如此的枯茫寒彻,如此的沉寂孤独,会不会满心的绝望?

此番意境,我忽然想起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真的是清寒空寂,孤傲脱俗。当年永贞革新运动失败之后,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一个人孤苦伶仃,疾病缠身,内心不屈又倍感孤独。辽阔的孤寂、浩瀚的寒意、洁白的冰雪,端然的渔翁,简直是雪山朝拜的另一个翻版。

以柳宗元的聪慧,他所表达的不仅是孤寂,也是坚守与追求,更是悟道、是观照。他用一个无比寂静无染的尘外世界,在清宁空寂的天造地设的真善美之境中观照自己、修行自我。“独钓寒江雪”,是一个人生命的表现。这一生,我们所拥有的从来都只是自己对世界的感受与顿悟,都是在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内心。朝拜者心中时刻有佛,所以坚忍不拔,与其说是佛在陪伴着他,不如说是自己陪伴着自己,所以自己才是自己的佛,他在修行中成就着自己,坚定、纯粹、无畏。

而普通人的我们,游走在这世间,看山看水看人,读书读己读人,也是在治愈自己内心的焦虑、孤独和恐惧。世间喧嚣琐碎,变化太快,所有的信息扑面而来,时间被拉扯的支离破碎,我们正失去对注意力的控制,疲于奔命似的却感觉毫无意义,没有了胸有成竹的状态。如何安定下来,安安稳稳做一件微小的事情?所以,生命也是一个朝拜的过程,时刻观照自己的内心,修行自己的内心,恢复内心的清澈、明净、安宁,走向本真。王阳明说“我心光明,夫复何求”,能达到这个境界,已经是悟道的圣人了。

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不过是说我们终究是在回到自己,回到自己的赤诚和纯洁。

之三,大昭寺广场

为了加强统治,松赞干布迎娶了尼泊尔的尺尊公主、大唐的文成公主、以及另外三位妃子,采取政治联姻的手段,巩固并拓展领地、统一了西藏。当时,为了迎娶赤尊公主,松赞干布耗费巨资修建了金碧辉煌的大昭寺,供奉尺尊公主从尼泊尔带来的释迦牟尼8岁等身佛像;也为文成公主修建了小昭寺,供奉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12岁等身像,但其规模和影响远不如大昭寺。后来,12岁释迦牟尼等身佛像移至大昭寺供奉至今,大昭寺也在西藏成了佛教圣地,藏民一生之中无论距离大昭寺有多远,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到大昭寺朝拜。

在拉萨,你只要跟随藏人群流动的方向,走在那些手提保温壶、举着转经筒、挂着念珠、口中轻声念诵六字真言的人群之中,就能来到八廓街和大昭寺。在这里,你除了震撼,还是震撼!对于修行的执着、对于信仰的虔诚、对于仪轨的专注,如果不是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试问普通人谁能如藏民有这般忘我投入的状态?

你看,八廓街上那些磕长头的藏人,风尘仆仆,穿着破旧的围裙、绑着护膝、戴着手垫,五体投地,额头上有一大块的黑痂。它们完全无视其他人的目光,完全沉入在自己与信仰之间,一个长头连着又一个长头。千里万里跋山涉水,不知经过了几多日月,不知几万次几亿次的匍匐身体、用额头触碰大地,他们来到了拉萨。男人、女人,甚至带着孩子,小孩子同样一丝不苟地顶礼、倾身,平和而坚毅,看不出愁苦疲累,看不出激动欢欣。所有悲欣交集的情绪,都已经消化在漫长的路途上。唐僧西天取经,尚有徒弟和白龙马相助,而这些藏民是用意志、用信仰支配了肉身,成就了自己的向佛之心。

你看,大昭寺门口、长明灯藏室周围,有藏人、有汉人、也有外国人,脚下铺着长毯,周围放着衣物和包,以及水杯,在向着大昭寺佛像的方向,原地磕着长头,十万、二十万,是他们的发愿。他们从四面八方涌向大昭寺,来治愈、重生、洗涤自己,雪域高原最纯净的雪山、湖泊、阳光、云朵让他们惭愧,他们象藏人一样匍匐在这片土地最神圣的大昭寺广场,放下傲慢、偏执、爱恨、纠结,抚摸自己的内心、观照自己的灵魂,用谦卑的姿态,重新认识天地和众生。

磕长头时两手合十,表示领会了佛的旨意和教诲,触额、触口、触胸,表示身、语、意与佛相融,合为一体。磕长头是藏传佛教信徒为实现信仰、祈福避灾而进行的最为虔诚的祈祷方式。同时,它也是藏传佛教密宗修持的一种方法,旨在使身、口、意“三业”清净,与佛的身、口、意三密相应,即身成佛,而修持是其唯一途径,其中包括至少十万个长头。

如果一天磕一百个长头,需要三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十万。当然一次长途朝拜,足可完成。近年来,有很多人在谈论休闲养生、谈论躺平和无为。是啊,人生来人间百年,有什么意义?给自己一个信仰,苦行僧般去完成一个心愿、去做一件事情?还是上班摸鱼、闲时上网、饿时吃饭、困了睡觉,有钱旅个游、出个国,或者抱狗、逗猫、沾花、惹草?

王子们创建了佛教,成了佛祖;大家族的子弟写出了优美的《飞鸟集》,成了诗人;最劳苦的大众,在大地上艰难跋涉。历史学家说,历史从来不是某几个英雄人物的历史,历史是人民大众的历史。人民大众形成这世界的滚滚洪流,推动者历史的前进。除了历史的使命,我们还可以做自己,追随自己的内心,专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这个世间,我们应该温柔而坚定的活成自己,更纯粹、更勇敢、更自信,更无畏!

八廓街上那个磕长头的孩子,几岁的模样,明亮的眼睛,一脸的坚毅,平静专注的样子,让人佩服。小小年纪,心智的成熟大概已经超过了很多成年人。经过了艰难磨砺,见过了山河日月,以后的生命里,没有什么能打败他,他的思维和眼界超出了芸芸众生,他内心的强大足以慈悲万物。这些,不是休闲与躺平可以得到的。

大昭寺里大大小小的佛像,密密麻麻的金身,释迦牟尼12岁等身佛像慈悲威严。在这个神佛的国度,我双手合十,没有念诵六字真言,我只是对着佛祖,一个微笑。

我看到,佛祖还给我的,也是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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