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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八年:大明王朝的北伐

 恶猪王520 2024-05-01 发布于新疆

  作者:[美]窦德士,译者:陈佳臻



道北境防线,似乎终于沉寂下来,变得相对和平安定。或因于此,永乐八年至永乐二十二年(1410—1424年)间,永乐皇帝得以腾出时间、精力和人力物力,向漠北蒙古诸部前后发动五次战役,皇帝本人甚至御驾亲征。在这里我们不禁发问,既然边境已经趋于安宁,那么永乐皇帝北伐的目的又何在?他的这一系列北伐,又与太祖时期所组织的北伐有多大程度的关联?他在晚年回首往事时,会否为此感到后悔?这一系列北伐,是否真正加强了明朝的边防?抑或只是炫耀武功?

有几点,我们从一开始就需要留意。

首先,朱棣自幼便获得镇戍边境的“特权”。在他10岁时,太祖便封他为燕王,20岁时,即就藩北平。大将军徐达,以及傅友德等先朝名将均多次指导他如何领兵打仗,使之获益颇深。徐达甚至还将女儿嫁给永乐皇帝。后来,燕王参加了洪武十四年(1381年)征讨乃儿不花一役。到了洪武二十年(1387年),他又出现于剿捕纳哈出的行动的记载中,尔后又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和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多次参与深入漠北的征讨活动中。这些战役多以胜利告终,而永乐皇帝,或许已经在征讨过程中逐渐适应这种戎马生涯。

其次,我们还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对这一系列事件的描述,都是从中原汉地的角度出发,而无法见诸异域史料。鞑靼方面并无文书档案流传,因此我们只能认为,在对这一系列事件的描述中,他们是失语者。

最后,还要注意的是,明朝这一系列北征,似乎与其所谓的生死攸关的边防安全问题关系不大,而更像一份天下道德和政治霸权宣言。任何政治实体,若不尊奉明朝为天下共主,或有意无意地对其天下共主地位构成挑战和威胁,那么明朝将会对之诉诸武力,以作惩戒。以此观之,漠北草原上的蒙古(鞑靼)诸部拒绝承认与明朝的宗藩关系,拒绝向明朝纳贡,成为其北伐的直接原因。如前所述,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后裔,仍坚信自己拥有“上天眷命”。太祖非常担心元朝规复中原,因此他组织数次北伐的目的,与其打乱元朝规复中原的设想息息相关。而到了永乐时期,这种威胁已经消失,因此永乐皇帝的北征,与其说是为了阻止蒙古诸部东山再起,巩固边防安全,毋宁说是其政治存在的一种宣誓。(从明朝流传的史料看,蒙古诸部似乎常在是否向明朝称臣纳贡的问题上出现严重分歧。)

明人似乎很难准确地了解鞑靼诸部及其内部派系,如其中的阿鲁台一系。阿鲁台先后拥立鬼力赤、本雅失里、阿台等黄金家族后裔为汗,自称大元朝太师。这几位可汗往往只是象征性的存在,其幕后权臣则为阿鲁台。此人时而降明,时而复叛。在此过程中,以阿鲁台为代表的鞑靼部,与崛起于蒙古高原西部的瓦剌部发生内讧。而关于他们之间的矛盾,明人却知之甚少,故而无法从中坐收渔翁之利。鉴于明人这种窘境,永乐皇帝索性对任何来自漠北草原的朝贡使团雨露均沾,恩赐等同,其目的亦无非是想置诸部于明朝的“天下”中,继而实现彼此间的永久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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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祖朱棣像轴

永乐元年(1403年),即位不久的永乐皇帝修书一封,遣使送给鞑靼汗鬼力赤,并赐其文绮、彩币各二匹,其所部诸将亦赐彩币等物(在《明太宗实录》记载中,阿鲁台在“所部诸将”名单的第四位)。其书曰:

“自昔有天下者,必得天命,故运祚兴衰,事机成败,人心去留,皆非智力所能与,冥冥之中,实有为之主宰者。宋失天命,元世祖入而代之,立国垂统,将及百年,得天命也。逮后嗣荒纵,致以乖乱,天命不畀,海内兵起,国势土崩。天乃眷求有德,命我皇考太祖高皇帝,削平祸乱,统御华夷,立纲陈纪,制礼作乐,治道昭明,万方宁谧,此岂人力所能?实天命所在也。肆朕仰承天休,入正大统,尝遣使臣朵儿只等赍书币往报,重念帝王之治,以天下为家。可汗远处沙漠,当知天命废兴之故,遣(使)往来,讲好修睦。窃闻有所觊觎,是特自生衅端。盖违天逆命,非善者也。古语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可汗博古知今,宁不鉴此?今再遣指挥革来、完者帖木儿等赍书谕意,并致仪物。可汗其审之。”

但是,鬼力赤及其诸将对此作何反应,史无明载。

数月后,通事锁飞、镇抚答哈帖木儿奉命使瓦剌,恰逢瓦剌马哈木与鬼力赤、阿鲁台等大战。马哈木败退,鬼力赤等据其地,遂扣押了明朝两位使臣。半夜,锁飞偷了一匹马,疾驰回朝报备。永乐皇帝得知鬼力赤等大胜后,敕令边将严加防守,防止鬼力赤等以得胜之师“南行以逞”。

到了永乐二年(1404年)七月,永乐皇帝听说了一些漠北草原的消息,于是通过敕文转达给甘肃总兵官左都督宋晟知悉。敕文曰:“近兀良哈有人来言,虏酋也孙台、阿鲁台、马儿哈咱各怀异见。去年大败瓦剌,今春瓦剌亦败鬼力赤。又云鬼力赤部落比移向北行。胡人谲诈,未可遽信,以朕度之,彼或觇知武城,侯军出,故遣游说,以怠我军。若我军轻信而骄,即堕其计。尔宜比常加慎……尔可官给米曲,令诸屯多酿酒。如探知虏寇将至,即置毒酒中,河井亦然,而退以避之。彼饥渴之际,人马受毒,可不战而毙也。兵家之事,以权取胜,此而或济,不犹愈于杀人以逞乎?其斟酌行之。尔若别有奇略,则不必尔也。”宣府、开平方面亦同样收到了永乐皇帝的严防戒令。看来,来自漠北草原的信息十分有限,以致永乐皇帝不得不出此下策。

永乐三年(1405年)初,鞑靼人扫胡儿与其弟答剌赤等前来归附明朝。扫胡儿原为阿鲁台部下,他们告诉永乐皇帝说:“鬼力赤闻兀良哈、哈密内附,遂相猜防,数遣人南来窥伺。”得此消息,永乐皇帝认为“狡虏情状固亦如是。谨吾边备,虏何能为”,遂令边将加强防备,以防虏寇窥袭。

数月后,又一名鞑靼降将察罕达鲁花向明廷告知鬼力赤的行踪,称鬼力赤现居卜鲁屯之地。永乐皇帝判断,这一信息应当无误,理由是不久前,有探马于山西回报,云内及天城小尖山处有篝火,疑似鬼力赤部队在窥伺明军边防。据此,永乐皇帝令边将以精锐骑兵为前哨侦查鬼力赤之动静,若其来袭,即于开平设法伏击。

永乐四年(1406年)初,永乐皇帝再次敕谕甘肃总兵官宋晟,务要严防死守,不许让鬼力赤有可乘之机。敕曰:“比闻鬼力赤、阿鲁台、也孙台等率众东南行折而北,既复南行,如此一进一退,或者欲来剽掠。宜训练士马,坚固城池以俟,无为虏所乘。”

是年春,永乐皇帝又再遣使哈先千户等赍书谕鞑靼可汗鬼力赤。书中,永乐皇帝再次施展恩威手段,其文曰:“朕嗣天位,抚天下,体天心以为治。惟欲万方有生之众,咸得其所。今海内、海外万国之人,悉已臣顺,安享太平。尝遣使致书可汗,谓宜通好往来,共为一家,而可汗不晤,拘我使臣,掠我边境,自阻声教之外。夫天之所兴,孰能违之?天之所废,孰能举之?昔者,天命宋主天下,历十余世,天厌其德,命元世祖皇帝代之。元数世之后,天又厌之,命我太祖皇帝君主天下,此皆天命,岂人力之所能也!不然,元之后世自爱猷识里达剌北从以来,至今可汗更七主矣,土地人民曾有增益毫末者否?古称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况尔之众,甲胃不离身,弓刀不释手,东迁西从,老者不得终,其年少者不得安其居,今数十年矣!是皆何罪也哉?可汗聪明特达,宜敬天命,恤民穷,还前所遣使者及掠去边境之人,相与和好,且用宁息。尔众同享太平之福,顾不伟哉!若果负倔强之性,天命人穷有所不顾,必欲以兵一较胜负,朕亦不得独已。中国士马精强,长驱迅扫之势,恐非可汗所能支也。可汗其审度而行之。”赍书同时,永乐还赐予鬼力赤文绮两件,“往致远意”。

囿于史料,我们只能尝试去推测鬼力赤为何一再对明朝产生敌意。如果永乐皇帝对鬼力赤的描述所言不假,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推测,双方产生冲突的核心在于天命归属问题。作为成吉思汗子孙,黄金家族后裔,鬼力赤必然不可能接受任何明朝所宣称的“天命所归”。那么,对永乐皇帝来说,这就构成了一个严峻的挑战。

也许,针对这一挑战并非无计可施。永乐皇帝或许能够断其左臂右膀。当前信送出数周之后,永乐皇帝又修书一封与阿鲁台,劝他达识天命,率部来归。书曰:“曩者丑闾回,具言尔聪明识天命,有归诚之心。近忽都帖木儿至,又言尔母子同心,归诚有加无替。自古名世之臣,怀先见之明者,能审时议识,去就如王陵、陈平去楚归汉,尉迟恭、李靖舍隋归唐,曹彬、潘美委身事宋。此数人者,皆知天命,去留之几,是以功成名遂,福及子孙。况尔明达不下古人,既知天命所在,则当决之。或遣尔子来见,或率部属同来,听择善地以处,荣膺王爵,世守其地,传之子孙,永永无穷。盖趋吉避凶,就安去危,在此一举。且难得易失者,时几(机)也。时几(机)一失,他日进退两难,虽悔莫追。尔宜审之。”同样,永乐皇帝赐阿鲁台织金文绮两件。

至冬,永乐皇帝又不得不重新审视与敌人相关的可疑情报。是时,百户赵贤等自兀良哈察罕达鲁花处回朝,称据情报,鞑靼部也孙台为部下所杀,马儿哈咱往归瓦剌,阿鲁台则前往海剌儿河之地居住。但永乐皇帝认为这一情报未可遽信,甚至还怀疑提供情报者可能收受鞑靼贿赂,故意散布假消息,以懈怠明军边备。于是,永乐皇帝再次告诫甘肃总兵官宋晟,宁夏总兵官何福及开平、兴河、大同等处守将,务要小心谨慎防边,不可为此言所惑。

永乐五年(1407年)五月,永乐皇帝遣使亦剌思等前往瓦剌。是时,有鞑靼降人称鬼力赤为部下所废,其众意图拥立本雅失里为可汗。但此时永乐皇帝更为属意瓦剌,遂令亦剌思赐瓦剌首领马哈木等织金文绮若干,并谕以“天命所在”之论。

对于鞑靼部的内斗,永乐皇帝仍然静观其变。显然,这些来自漠北草原深处的“好消息”非但不能打动永乐皇帝,反而使之愈加困惑。因为,虽然风闻鬼力赤被罢黜,但事实上他似乎仍活跃于草原各处。永乐皇帝从兀良哈处得到消息,称鞑靼部有完者秃王,欲连结别失八里之众剽掠其东北方向上的兀良哈部。兀良哈人惊惧,遂向永乐皇帝求援。但永乐皇帝认为,这一信息恐怕有诈。他说:“完者秃,元之遗裔,名本雅失里者。比指挥丑驴至撒马(儿)罕,见其部属不过百人。且别失八里远在西北,安能相合?其哈儿答歹之来,必鬼力赤令张虚势,惑我边境耳。”为此,他遣使前往抚慰兀良哈部,并谕福余、朵颜、泰宁三卫官军,各安边防,勿为谣言所慑。

阿鲁台与明朝的关系则还在蜜月期。永乐五年十二月(1408年1月),阿鲁台遣使来朝求药,永乐皇帝命太医院依所需赐药。

此后,本雅失里准备为汗的消息时常从漠北传来,这些消息表明,鞑靼人内部似乎出现了巨大动荡。动荡之于中原,未必是好事。时鸿胪寺丞刘帖木儿不花等出使别失八里等处回朝,称“本雅失里初居撒马儿罕,后奔别失八里”,鞑靼人似乎准备迎立其为可汗。来自边将的谍报亦称,如鞑靼人将本雅失里从别失八里处迎接回漠北,则必先顺道剽掠明朝边地。边将建议,不如“选劲骑出塞觇伺,或要击之”。不过,在永乐皇帝看来,即便鞑靼人真的拥立本雅失里为汗,谅他也不敢妄行其事。但出于谨慎考虑,永乐皇帝仍遣人密探其动向,同时遣太监王安前往别失八里处监视其举动。又令何福遣人往哈密,以买马为名窥伺本雅失里动静,所遣之人务要时常与王安联系。最后,永乐皇帝还令诸卫发兵护送王安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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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权刊发,选自《长城之外:北境与大明边防(1368—1644)》,[美]窦德士 著,陈佳臻 译,天地出版社 | 天喜文化,2024年3月。

一切安排毕,永乐皇帝也在考虑,是时候给本雅失里写信了。永乐六年(1408年)4月8日,永乐皇帝遣使送信与本雅失里,意图劝其归附。信中内容一如既往地充斥着恩威并用之辞,其曰:

尔自撒马儿罕脱身,居别失八里,今鬼力赤等迎尔北行,以朕计之,鬼力赤与野(也)孙台文结肺腑之亲,相倚为固,今未必能弃亲就疏矣。况手握重兵,虽或其下有附尔者,亦安敢与之异志?今尔与鬼力赤势不两立矣。夫元运既讫,自顺帝之后,传爱由(猷)识里达腊,至坤帖木儿凡六辈,相代瞬息之间,且未闻一人遂善终者,此亦可以验天道。然则尔之保身,诚不易也。去就之道,正宜详察善处。古之有天下者,皆于前代帝王子孙封以爵土,俾承宗祀……我皇考太祖高皇帝于元氏子孙,存恤保全,尤所加厚。有来归者,皆令北还,如遣妥(脱)古思帖木儿 还,后为可汗,统率其众,承其宗祀,此南北之人所共知也。今朕之心,即皇考与前古帝王之心。尔元氏宗嫡当奉世祀,吉凶二途,宜审思之。如能幡然来归,加以封爵,厚以赐赉,俾于近塞择善地以居,惟尔所欲。若为下人所惑,图拥立之虚名,虽祸机在前,有不暇顾,亦惟尔所欲。朕爱人之诚,同于皎日,今再遣刘帖木儿不花等谕意,并赐织金文绮衣二袭,彩币四端。尔其审之。

本雅失里对此不屑一顾。三个月后,王安向永乐皇帝报告称,本雅失里自别失八里没有经过哈密,而是从“他道北行”,直接回到漠北。临走时,本雅失里遣18名侍从前往哈密窥探明军虚实,为哈密王所俘获。永乐皇帝令哈密王将这18名俘虏转交给甘肃总兵官何福,令何福询问其实情。在此期间,瓦剌马哈木遣使朝贡,并请求获得明朝印信及分封爵位。永乐皇帝嘉其善意,封马哈木为顺宁王,太平为贤义王,把秃孛罗为安乐王。

永乐六年十二月(1409年1月),部分甘肃、宁夏的边将主动请缨,以精骑出塞巡边,以报朝廷厚恩,其中不乏鞑靼军官。永乐皇帝赞赏其忠诚和勇敢,并令总兵官何福等就中选拔精锐壮勇之士出边。时边将吴允诚等巡边,抓获鞑将完者帖木儿等22人。完者帖木儿等称,鬼力赤已被刺杀,如今鞑靼部已拥立本雅失里为可汗,政见相左者俱已亡走。数月后,这一消息得到了证实。基于此,永乐七年(1409年),永乐皇帝决定以局外人的姿态,遣使致书鞑靼新汗本雅失里。其书称:“边将得尔部下完者帖木儿等二十二人来,其言众已推立尔为可汗。尔欲遣使南来通好,朕心甚喜。今遣都指挥金塔卜歹、给事中郭骥等赍书谕意,可汗诚能顺上天心,下察人事,使命来往,相与和好。朕生中国,可汗王朔漠,彼此永远相安于无事,岂不美哉!”为了表示诚意,永乐皇帝还以“念其有父母妻子”为由,将所俘完者帖木儿等22人遣送北归,同时向本雅失里、阿鲁台等赠送丝绸等物。而为了进一步制造友好的和平环境,永乐皇帝甚至随后敕谕甘肃总兵官何福、大同镇守吴高等,务要严格约束边民,切勿随意捉拿鞑靼人,以免引起本雅失里的警觉。

永乐皇帝的示好,恐怕仍是一厢情愿。不久,随金塔卜歹、郭骥等出使的百户李咬住等自漠北归来,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给事中郭骥被本雅失里杀了。他们还说,本雅失里、阿鲁台等为瓦剌所败,屯驻于胪朐河,欲以其残兵南掠兀良哈诸卫。永乐皇帝闻讯大怒,骂道:“朕以至诚待之,遣使还其部属,乃执杀使臣,欲肆剽掠,敢肆志如是耶!逆命者必殄除之耳!”

这成了永乐皇帝选择开战的原因。此时,明廷已经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永乐皇帝对本雅失里发动战争,完全师出有名。永乐皇帝向边将曹隆等说道:“今胡运虽衰,鼠窃狗偷之性尚存,不可忽略。须高城深池,日夜警备。若城池坚完,巡逻不怠,猝有缓急,可以战守随宜。”因此,在永乐七年(1409年)七月初三,永乐皇帝以淇国公丘福为征虏大将军,总督远征漠北之事。此次远征,打着本雅失里抗拒天命、杀害使臣的旗号,但永乐皇帝仍要求丘福等行军须万分谨慎小心。他说:“本雅失里悖逆天道,拘杀信使,厥罪既捻,特命尔等往讨之。兵,重事也,不可不慎。自开平以往,虽不见敌,常若对敌。日夜严谨瞭备,敌至则出奇兵以击之,否则审势察几,可进则进,可止则止,不宜执一。尔等常从征战,经历行阵,备悉致胜之术。正当奋力共灭此虏,须智勇毕效,庶建茂勋。”丘福等受计,出征前陛辞,永乐皇帝又赐其文绮、袭衣、名马等,以壮声势。同时,永乐皇帝又致信本雅失里,称:“迩遣都指挥金塔卜歹、给事中郭骥等送完者帖木儿等还,期与尔通好,尔乃悖慢,要杀信使,驱败亡之众,欲肆寇掠,何桀骜颠越如是!即今命征虏大将军率师往问杀使者之故,朕明年必亲率大军往正尔罪。”

以丘福为征虏大将军,似非最佳人选。与其他明军将领一样,丘福亦与太祖为同乡人,以年资历深,授燕王府中护卫千户。在靖难之役中,丘福因战功卓著而受永乐皇帝宠幸,授封淇国公。志得意满的仕宦生涯冲昏了丘福的理智。永乐七年(1409年)八月,丘福率将校千余人先至胪朐河,与敌人游兵作战而胜。所俘敌军中有人称本雅失里闻大军将至,仓皇北逃,至今已去三十余里。丘福大喜,认为应当乘胜追击,一举拿下敌人,而其他诸将均认为此俘疑为敌人所遣,故意以虚言诱我军深入,不可盲目轻信。但丘福不听众将之言,一意孤行,遂不等大军毕集,以所部人马急追本雅失里,甚至还威胁诸将“不从命者斩!”鞑靼军佯装示弱,将丘福诱进包围圈。八月十五日,本雅失里围歼丘福所部,安平侯李远、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等皆战死,丘福亦被杀。此前反对冒进者,亦多殁于是役。

此役结果之反转令人错愕,它甚至使明朝天朝上国的地位受到严重打击。不得不说永乐皇帝巧妙地淡化了这次失利。他说:“(丘)福不从吾言,以至于此,而将士何辜!此朕不明知人之过。”自责之余,他又谴责丘福的鲁莽行为,并将他的家属流放到海南。其余因丘福的莽撞决策而殁于王事的将校,则获得各种封赠,如屡谏丘福不止而又力战不屈的李远、王聪二人,死后则追赠莒国公和漳国公。剩余从征之十万将士及阵亡者家属亦各得安抚。现在,永乐皇帝最担心的,是因丘福败绩而造成的一系列恶劣影响,包括新附者可能出现的反复、草原上的蠢蠢欲动等。他敕谕甘肃总兵官何福、宁夏镇守陈懋等,加强边防安全,关注新附者的动向。他说:“比遣丘福总师讨虏,昏耄失律,不待三军至,辄先率千余人直抵虏营与战,为虏所败,福等皆死,负朕委任如此。然虏新附鞑靼闻之,恐或有异志,又虑虏或乘胜侵边,当谨斥堠,严侦伺,周察人情,以防不虞。”同时,他又向皇太子讲述这次惨败的教训及其后续安排:“比遣淇国公丘福等率兵征剿北虏,以其久从征战,授以筹略,谓必能任事。乃冥顽驵愎,违弃朕言,拒咈众论,不待各军齐至,轻犯虏营……皆没于虏,军士皆驰还,其损威辱国如此。若不再举殄灭之,则虏势猖獗,将为祸于边未已……来春朕决意亲征,凡国家之事,尔当慎重,不可忽也。”永乐皇帝还致信瓦剌部顺宁王马哈木等,称本雅失里可能会以所获丘福部队的旗帜器仗为伪装,诈攻瓦剌,戒之慎防其袭。为了挽回尊严,他还再次向马哈木等表示来春将御驾亲征。

同年(1409年)秋末初冬,永乐皇帝的亲征行动仍在策划中,他以亲征之策告诉诸将,曰:“昨有自虏中归者,言本雅失里、阿鲁台志骄气盈,谓我师新挫,不能再出……朕今秣马厉兵,来春必再举。虏果在东南久住,则我师可缓出。虏若乘新胜之势,往攻瓦剌,则其众西行矣。我俟草青启行,其去渐远,追之无及。朕拟来春二月行,是时胡马疲瘦未可动,我师约载二十日刍豆,可至其他(地)。虏觉而遁,亦可追及。”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永乐皇帝令工部在大军必经之途,沿线建筑贮粮之城,分兵驻守,以备大军随时就食。工部受命,自宣府以北,以武刚车3万辆运粮20万石,每行10日则筑一城,每城斟酌贮粮若干于其中,又遣军士若干守把。

永乐八年(1410年)二月初四,永乐皇帝以亲征胡虏事诏告天下,诏文曰:

朕受天命,承太祖高皇帝洪基,统驭万方,抚辑庶类,凡四夷僻远,靡不从化。独北虏残孽,处于荒裔,肆逞凶暴,屡遣使申谕,辄拘留杀之。乃者,其人钞边,边将获之,再遣使护还,使者复被拘杀。恩既数背,德岂可怀?况豺狼野心贪悍,猾贼虐噬其众,引领徯苏,稽于天道,则其运已绝,验于人事,则彼众皆离。朕今亲率六师往征之,肃振武威,用彰天讨。且朕必胜之道有五:以大击小,以顺取逆,以治攻乱,以逸伐劳,以悦吊怨。鲜不殄灭,荡除有罪,扫清沙漠,抚绥颠连。将疆场乂安,人民无转输之苦,将士无战斗之虞,可以解甲而高枕矣!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出征前,永乐皇帝还诏谕全体从征将士曰:“尔等有从太祖高皇帝平定天下者,有从朕靖内难者,有袭祖父之职者,亦有顺天道来归者。老者未衰,少者方壮,今海宇清宁,四夷向服,独此残虏梗化,数为边患。尔等相与协力驱除之!太祖高皇帝鸿业有万年之安,尔等暨子若孙亦享万年太平之泽!因言今有必胜之道,又言昔薛仁贵、狄青之徒皆奋自行伍,其功名炳炳在天地间。至今谈者,想见其风采。尔曹勉之!”尽管我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真的听到永乐皇帝的诏谕,抑或只是太监们替他传递圣音,但不得不说,这仍是一场颇为激动人心、鼓舞士气的演讲。

接着,大军开拔。三月初十,御驾次凌霄峰,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永乐皇帝登顶远眺漠北,对随从的学士胡广等说道:“元盛时,此皆民居。今万里萧条,惟见风埃沙草耳。虏势衰微若此,尚敢倔强,果何所恃哉?”学士们不置一议,只以“成算在上,星火之辉,何能上裨日月”对答。永乐皇帝颇为不满,他诘问道:“是何言也?圣人有资于蒭荛之言,何况君臣之间,古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朕有所为,必尽众人之情,曷尝专任一己以掩群策?”

据金幼孜的《北征录》载,在凌霄峰时,永乐皇帝曾感慨:“人未经此者,每言塞北事,但想像耳,安能得其真也?”观望良久,众始下山,见草间有两条路痕,永乐皇帝道:“此黄羊、野马所行路也。”当天,他们在凌霄峰驻营,但此地少水,干粮无法下咽,因而士兵多不食。将帅大臣等则以豆粥、黄羊肉等勉为糊口,间或还能吃上一些甜瓜和蔬菜。士兵的饥饿,天见犹怜。于是到了半夜,大雪降临,平地尺余,饮水、吃饭问题都得到解决。

五月初一,大军进抵胪朐河,永乐皇帝驻马良久,决定将胪朐河改名“饮马河”。金幼孜对此河及其沿岸风光有过描述:“河水东北流,水迅疾。两岸多山,甚秀拔,岸傍多榆柳。水中有洲,多芦苇、青草,长尺余,传云不可饲马,马食多疾。水多鱼,顷有以来进者。”五月初八,永乐皇帝终于闻知敌情。一名被俘的敌人透露:“本雅失里闻大军出塞,甚恐,欲同阿鲁台西走。阿鲁台不从,众遂乱,互相贼杀。本雅失里已西奔,阿鲁台东奔,余部落亦离散。今本雅失里至兀古儿礼(札)之地,将奔瓦剌矣。”(兀古儿札可能是兀察河,一条与斡难河和克鲁伦河并行而流的小溪)通常而言,永乐皇帝对这种话应当是将信将疑的,不过此刻他似乎更倾向于选择信任。他决定发兵追捕本雅失里。五月十二日,军次兀古儿札,本雅失里果已遁逃,于是永乐皇帝将古儿扎河改名为清尘河,并数度于营地到河边之间来回逡巡。次日,追兵于斡难河处赶上本雅失里,与之战。永乐皇帝登山布阵,指挥大军掩杀,振臂一呼,将士齐心,本雅失里大败,与随从七人仓皇渡河逃走。每念丘福于此发生的一切,永乐皇帝就一阵心痛,于是他下令明军继续追杀本雅失里。

此次北征,明军几乎全面对本雅失里造成致命打击。对于俘男女人等,永乐皇帝称此行仅为严惩凶贼,其余无辜百姓“亦吾赤子,为贼所困”,下令释放他们,并给予口粮羊马。众人皆感恩,山呼万岁,归附者由是日益增多。但永乐皇帝认为“彼皆有父母妻子,留之其心未必乐”,于是又将归附者遣归。

是役遂告结束,永乐皇帝下诏班师。那么,此次北征,明军是否算成功了?从中又透露出明朝对漠北草原——这个对天朝上国的权威和边防构成严重威胁的地区——怎样的战略?也许,永乐皇帝对漠北无辜百姓的称呼——“亦吾赤子”是对上述问题最凝练的概括。

永乐皇帝当然认为自己“远征逆虏”是胜利的。在班师回京途中,永乐皇帝向胡广等提到自己出征及班师的考虑。他说:“朕为宗社生民,不得已远征逆虏,冀一劳永逸。今首恶已遁,其众败散,朕当旋师,且休兵息民。申严守备,更务屯田,使兵坚边实,虏不足虑矣。

在班师诏中,他又进一步详细地描述了此次北征的胜利。诏文如下:

自元祚既终,四海鼎沸。天命我太祖高皇帝统一华夏,溥天率土,莫不臣妾。惟胡寇余孽,奔窜沙漠,呰窳偷生,杀戮易置,有如反掌。朕承大统,抚治寰区,志在安民。惟怀不及,尽心殚虑,以求其宁。凡居覆帱之中,举纳甄陶之内。独此残胡,骋凶梗化,屡使抚循,辄见拘杀。往者,边将擒其部属,朕念其各有父母妻子,尽释之归,且遣使送之。彼瘈性不移,复杀使者,积慝骋虐,益肆寇攘,怨憝神人,实天所殛。遏虐之旅,以慰徯苏,遂亲率六军往征之,用拯颠连,绥宁降附。五月十三日,师至斡难河,遇胡寇本雅失里来战,即摧败之,追奔逐北,电扫霆驱。本雅失里奔命不暇,以七骑潜遁,获马驼牛羊生口无算。其余款附者,相继而至,咸抚安之,给粟羊马,令复生业。数百年之蘖茅,一旦荡除,千万里之腥膻,由兹洒涤。乃封其山,即日班师。于乎!包举无外,用施一视之仁;抚辑有方,茂衍万年之治。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不过,班师途中,明军还是遇到了小股侵扰。不少鞑靼部落注意到永乐皇帝的行踪,他们显得异常惊异。六月初九,阿鲁台遣人诣军门请降,然而永乐皇帝不敢相信,认为“虏多诈,此欲缓我师,为自脱之计”。他尝试抚谕阿鲁台,以观其动作。他致书阿鲁台道:“尔聪明特达,岂下前人哉!朕今驻师于此,尔能来朝,则名爵之荣,不替有加。且俾尔子尔孙承袭世世,所部之众仍令统领。

阿鲁台收讫书信,有归降之意,但他的部下俱皆反对。他们认为,“天朝皇帝何负尔,尔皆背之,今复归之,纵天地大量能尔容,尔何颜面立于其朝乎?”其欲降者半,欲战者半,阿鲁台犹豫未决。永乐皇帝意识到阿鲁台可能有铤而走险的意思,于是下令军队严加防备。很快,双方发生了一场大战,永乐皇帝亲自上阵,大败阿鲁台。阿鲁台骂其麾下曰:“不从吾言至此,今无及矣!”遂策马与其家眷逃走了,余众四散。时天气炎热,将士无水,口渴难耐,故永乐皇帝命收兵于静虏镇暂歇。(彼时金幼孜随军,故其《北征录》中详细地记录了此次战役。

六月十四日,永乐皇帝开始注意到虏骑时常窥伺明军,阴魂不散,因此他决定予以伏击。他令大军先渡河,惟伏骑士数百于河曲(可能是饮马河)柳林处,又令步卒十余人持火铳殿后,佯装背负草料,落伍于大军。敌兵以为这些明军士兵所负甚重,必是贵重物资,又见大军已渡河,果来剽掠。步卒见状,随即鸣枪,伏兵四处杀出。敌人大惊,作鸟兽散,误入河中泥淖,被俘者数十人。其中有不少俘虏是兀良哈部人,曾经入朝为官,后来叛投阿鲁台。永乐皇帝责其不忠不义,悉命斩之。

尽管永乐皇帝常常宣称自己无问华夷,对天下赤子一视同仁,但从这次北征中仍不难看出,即使是明军中,不同族属之间也多少潜藏着一股彼此对立的压抑情绪。在永乐皇帝的明军中,鞑靼、土达、女真人所组成的军队在其中占有相当比例。金幼孜在《北征录》中记载了这么一件事:五月二十八日,金幼孜在行军途中需要渡河,但无人给渡。正发愁之时,金幼孜遇到东宁卫指挥裴牙失帖木儿。裴指挥乃女真人,善骑射,为人轻财好义,此次北征,率百余部众扈从。其见金幼孜等文臣无法渡河,遂命手下制造木筏以渡诸文臣,又于晚饭间向金幼孜等提供新鲜鱼肉。金幼孜认为,像裴牙失帖木儿这样乐施好善的人,“胜寻常万倍”。他坦言,沿途之中他遇到不少达官显贵,皆日常谈笑风生之辈,又行有余力,将金幼孜等载渡过河并非难事。但真正到了“邂逅之间”,却又“面目相视,如不相识”,这令金幼孜等大为恼火。他认为,平时行军时尚且如此,何况战乱之时,这也正是裴指挥难能可贵之处。

到了七月十七日,车驾终于回到北京。至是,北征宣告圆满完成,前后历时五个月。金幼孜的《北征录》主要是作为个人日记而记载沿途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并未花大量笔墨于军事战略等问题上。但《北征录》仍有三点值得我们关注:其一,尽管我们今天普遍认为蒙古高原相对是干旱半干旱地区,但是永乐八年(1410年)的记载显示了其气候异常潮湿的一面。彼时,蒙古高原的春天经常有风雪和暴雨,河流常处于汛期,营地也时而有被洪水淹没的危险,道路又多泥泞不堪,记载中常见马匹在泥泞中磕磕绊绊地行进。以此观之,永乐八年的这次北征实际上充满了许多潜在的危险,部队行军亦可想见疲惫,并不轻松。其二,金幼孜把永乐皇帝的形象塑造为一个有能力、充满仁爱之心以及多少有点喜欢策马纵横的君主。这无疑带有媚主的色彩,但我们不能因此认为其所言全虚。其三,大量史料表明,此次北征并非仅仅是一次军事行动,某种程度上亦可视为当时明人对草原地形、生态的研讨之旅。行军沿途所见的野生植物,特别是可供食用的植物,都在《北征录》中有详细记载。此外,各类草原上的动物,如土拨鼠、瞪羚羊、野鹅等,以及各类矿物、盐池沉积物、各色石头等也为明人所关注。沿途所见山冈、溪流、扎营场所,记载中也都一一标注了汉名。不唯如此,汉人文士亦常于沿途岩壁危崖处题诗。

永乐皇帝对此亦倍感兴趣,他自己也常于沿途摩崖石上刻字,如车驾至玄石坡,即制铭于立马峰石上,铭曰:“维日月明,维天地寿,玄石勒铭,与之悠久。”至擒胡山,又铭:“瀚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至清流泉,则铭:“于铄六师,用歼丑虏,山高水清,永彰我武。”明人随军游览蒙古山水的行为,颇似于林间撒欢的猎犬,四处奔窜,到处标记。明军并没有想过要吞并漠北草原,其沿途所至,既未设立卫所,亦未别置州县。但永乐皇帝及其侍读、顾问的酬唱之作,在某种形式上对大草原完成了美学意义上的“吞并”。他们在草原上吟诗作词,用汉字重新为草原山水命名,便间接地在文学意义上将漠北草原纳入了“版图”之中。

本文节选自《长城之外:北境与大明边防(1368—1644)》第二章“永乐时期——永乐皇帝的攻守之道”。注释略去。

转自:历史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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