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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林:《赤壁懷古》詞蘇軾自書和黃庭堅書石刻辨偽

 独角戏jlahw6jw 2024-05-03 发布于江西

摘要:“東坡自書赤壁詞”和“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石刻尚存,碑拓既有印行,網上也在流傳。雖然書法界早已認定為偽跡,但文史界卻不斷發表論文證明二碑為真跡,並把碑文作為《念奴嬌·赤壁懷古》異文考證的權威文本。書法界主要著眼於書法作品本身,徑下斷語,缺乏論證;文史界主要援引歷代文獻記載,長篇大論,貌似雄辯。兩個領域,各說各的,究竟孰是孰非?細考文史學者所引文獻,要麼來源不明,要麼語焉不詳,要麼前後不合,並不足以證明石刻或碑帖的真實性。綜合考量,應為偽跡。

自明清以來,所謂“東坡自書赤壁詞”和“魯直書東坡赤壁詞”墨蹟及碑刻就流傳於世。雖然郭沫若(1892—1978)早已斷言東坡自書“毫無疑問是假造的”,《中國書法全集》也將魯直書東坡赤壁詞列為“偽跡”,但都未作詳辨。而論證東坡自書和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為真跡的論文卻一再發表,兩個版本的碑帖也一直在印行。

郭沫若之後,關於“東坡自書赤壁詞”和“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的真偽存在兩個明顯的“平行世界”:書法界一致認為屬於假造,文史界則都認為當屬真跡。前者著眼於藝術本身,後者著眼於文本考證。因為《念奴嬌·赤壁懷古》存在多處異文,比如“浪淘盡”有作“浪聲沉”、“穿空”有作“崩雲”“穿雲”、“拍岸”有作“裂岸”“掠岸”、“檣櫓”有作“強虜”“狂虜”、“談笑間”有作“談笑處”“笑談間”、“人生如夢”有作“人間如夢”“人生如寄”、“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有作“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還酹”有作“還醉”“還酬”等。認為兩碑可信的論文主要有:馮海恩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版本、異文及斷句詳解》、王德龍的《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版本考辨》、王兆鵬的《山谷行書和東坡草書<赤壁懷古>詞石刻的真偽及文獻價值》、李丹的《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刻石考略》、張鳴的《宋金“十大曲”(樂)箋說》、徐乃為的《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五辨》等。這些論文都認為“東坡自書赤壁詞”和“魯直書東坡赤壁詞”不是偽跡,《赤壁懷古》的文本當以碑刻為准。而筆者曾向陳振濂、周俊傑、孟會祥等請教,幾位書法家異口同聲——偽作無疑!

兩種聲音的存在,既造成了輿論上的混亂,也誤導了很多書法愛好者。為正視聽,試作詳述。

一、黃庭堅書東坡赤壁詞的真偽

盛大林:《赤壁懷古》詞蘇軾自書和黃庭堅書石刻辨偽

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碑刻今存於山東省嘉祥縣武氏祠。其影印拓本見於《壯陶閣續帖》民國十一年(1922)裴景福刊本、日本昭和四年(1930)東京美術書院印本。江西省修水縣黃庭堅紀念館九曲回廊依《壯陶閣續帖》翻刻上石。此碑所書《赤壁懷古》的文字內容為——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笑談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洪邁(1123—1202)《容齋續筆》有一條題為“詩詞改字”的筆記,其文曰:“……向巨原云,元不伐家有魯直所書東坡《念奴嬌》,與今人歌不同者數處,如'浪淘盡’為'浪聲沉’、'周郎赤壁’為'孫吳赤壁’、'亂石穿空’為'崩雲’、'驚濤拍岸’為'掠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為'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人生如夢’為'如寄’,不知此本今何在也。”《容齋續筆》有宋本存世。這是已知現存最早談及《赤壁懷古》文本之異的文獻及版本,但此中提到魯直書東坡赤壁詞中的幾處異文與現存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碑刻全不吻合。

王世貞(1526—1590)《弇州四部稿》載有題為“山谷書東坡大江東去帖”的跋:“銅將軍鐵著板唱'大江東去’,固也。然其詞跌宕感概,有王處仲撾鼓意氣,旁若無人。魯直書莽莽,亦足相發磊塊。時閱之,以當阮公數斗酒。”倪濤《六藝之一錄》轉載了這則文字。筆者目力所及,這是繼《容齋續筆》之後,最早提及“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的文獻之一,其間有三四百年的空白期。王氏語焉不詳,未知所謂“帖”是墨蹟還是碑拓。按照一般的理解,碑帖的可能性大。王兆鵬推定為“真跡”,未免太武斷了。此帖沒有提及赤壁詞的文本,無從判斷其與《容齋續筆》所記的關係。

孫鑛(1543—1613)《書畫跋跋》也有一條“山谷書大江東去詞”,孫在王世貞跋後再跋曰:“蘇此詞、黃此書,俱非雅品,非當行,而皆磊落自肆,正是一派。真足當阮公數斗酒。余有此舊本,而失卻首幅,不知刻石在何所,愧無從覓補。”孫鑛所藏,顯然是碑拓。為了彌補缺失之憾,他想知道碑在何處,卻沒想到去找王世貞,這意味著王世貞所藏可能也是碑帖,因為如果能找到墨蹟原本,就不必為找不到碑刻而遺憾。孫認為,赤壁詞和魯直書“俱非雅品”,或許他所收藏的魯直書就是贗品。

盛時泰(1529—1578)《蒼潤軒碑跋紀》著錄有兩則黃庭堅書東坡詞的碑跋,第一則為“宋黃魯直行書'缺月掛疏桐’詞”,碑跋文曰:“右大字有豐神,涪翁書出色者,骨與肉兼到。”下一則為“宋黃魯直行書大江東去詞”,碑跋文曰:“右後有跋,已模糊。涪翁此書,不如'缺月掛疏桐’。”所謂“缺月掛疏桐”,是東坡詞《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的首句,代指全詞。盛氏此著清抄本(江蘇巡撫采進本)的最後刻有跋語:“……是紀所著碑板於金陵六朝諸跡為多,率皆借觀,於人非盡出,所自藏又多,但據墨本而不復詳考原石,即如孔廟《漢史晨碑》後有武周時諸人題字,乃疑為於別刻得之,則並未見全碑。又如唐元和六年刻晉王羲之書周孝侯碑為陸機文,陸機之文既不應羲之書,且其中於唐諸帝諱皆缺筆,其偽可不辨而明,而是紀乃信為羲之所書,則於考證全疏矣。”這段跋語說得很清楚,此書疏於考證,很不可靠。

詹景鳳(1532—1602)《詹氏玄覽編》載:“韓敬老收山谷書坡翁大江東詞,字如拳大,鶴膝蜂腰,怪怪奇奇,筆若骨消,了無肌肉。後自題敘乃七言古詩,筆滋墨腴,秀潤雅暢,字如《聖教序》大。觀題敘詩,乃知坡公大江東詞以題郭熙山水而作。”此載面世的年代與《蒼潤軒碑跋紀》相若。既言“筆滋墨腴”,當為墨蹟紙本。細品此記,疑點多多:一、在山水畫(又說為“子瞻題郭熙秋山圖”,見下文)上題寫懷古詞,甚是不搭。二、東坡詞作大多介紹寫作背景,如《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題下注曰“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題下注曰“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念奴嬌》題下注為“赤壁懷古”,《東坡樂府》元刻本即是如此(台北故宮藏有《東坡樂府》清影宋抄本,尚未得見)。雖然只有四字,卻也明確說明這是一首覽物懷古之詞,其他文獻均依此說。題畫之說既晚,又為孤證。三、畫上題詩很正常,題詞卻很少見。須知,長短句在宋時的地位很低,填詞只是寫詩之餘的文字遊戲。東坡在別人的畫上題詞而不題詩的可能性很小,題寫百字長調的可能性更小,因為畫面上留下題字的空白不會很多。再者,題寫的文字太多,也有喧賓奪主之嫌。

郭熙是北宋著名畫家,為御畫院藝學,擅畫山水寒林。東坡曾在郭熙的《秋山圖》和《平遠圖》上分別題了一首詩,前詩為“目盡孤鴻落照邊,遙知風雨不同川。此間有句風人見,送與襄陽孟浩然。”後詩為:“木落騷人已怨秋,不堪平遠發詩愁。要看萬壑爭流處,他日終煩顧虎頭。”宋拓《成都西樓蘇帖》中有《郭熙秋山平遠二首詩帖》,書於元祐二年(1087),現存於天津藝術博物館。另外,東坡另有《郭熙畫秋山平遠》一首,七言十六句,前兩句為:“玉堂晝掩春日閑,中有郭熙畫春山。”未見東坡在郭熙畫上題寫《赤壁懷古》的記載。

張丑(1577—1643)《清河書畫舫》“黃庭堅”名下目錄有“書東坡赤壁詞”,後有文曰:“黃魯直年譜載,元祐丁卯歲行書《大江東去》詞,全仿《瘞鶴銘》法。後附《次韻子瞻題郭熙秋山圖》詩,小楷精緊。右帖高頭長卷,頗屬合作,惜紙墨不甚稱耳。今在韓太史存良家,余屢欲購之亦未得。本嚴分宜故物也。”既言“紙墨不稱”,當為紙本真跡。依照此說,此帖曾為嚴嵩(1480—1567,江西分宜人,故稱“嚴分宜”)所有,後為韓世能(1528—1598,字存良)收藏。查《山谷年譜》“元祐二年丁卯”確有“次韻子瞻題郭熙畫秋山”,但沒有關於魯直書赤壁詞的記載。“秋山”圖上題“大江”,牛頭對在馬嘴上。“本嚴分宜故物”之說,也大可置疑。汪砢玉(晚明人,生卒年不詳)《珊瑚網》分門別類詳細著錄了嚴嵩被抄家後登記的書畫藏品:“分宜嚴氏書品掛軸目(嘉靖四十四年籍)”條下有24件藏品,“嚴氏書品手卷目”下有22件藏品,“嚴氏書品冊葉目”下有11件藏品,均不見“魯直書東坡赤壁詞”,僅“嚴氏書品手卷目”下有“四大家書二卷”,未知是否包括“魯直書東坡赤壁詞”。吳允嘉(1657—?)《天水冰山錄》完整記錄了嚴嵩被抄家後籍沒的金銀財寶、綾羅綢緞、名家字畫等所有財物,其中“石刻法帖墨蹟”部分著錄共三百五十八軸冊,其中涉及魯直的只有“黃庭堅上座等帖(一十四軸)”和“蘇黃米蔡等帖(四軸)”,後者四軸中應有一軸屬於黃庭堅,但在一軸中書寫百字赤壁詞的可能性不大。尤為可疑的是,韓世能去世的時候,張丑才21歲。那麼,他向韓“屢欲購之”發生在什麼時候?一個弱冠書生,有足夠的眼力和財力鑒定和購買名家書畫甚至著書立說嗎?雖然其父張應文(明人,生卒年不詳)是收藏家,但當時輪不上他當家。據考,他於萬曆二十三年(1595年)著《瓶花譜》,萬曆二十四年(1596年)著《朱砂魚譜》,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得米芾《寶章待訪錄》真跡因號“米菴”,萬曆四十四年(1616)著《清河書畫舫》。從履歷看,他關於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的記載出於虛構的可能性極大。

孫岳頒(1639—1708)《御定佩文齋書畫譜》云:“黃魯直年譜載,元祐丁卯歲行書大江東去詞,全仿《瘞鶴銘》法。”卞永譽(1645—1712)《式古堂書畫匯考》亦有此說。這些記載都轉自《清河書畫舫》。

《清河書畫舫》“趙孟頫”名下目錄也有“大江東去依魯直書(與質夫本四字不同)”等十幾種書畫作品。目錄之後,“小楷過秦論”“行書秋興賦”等都有相關的述評,但“大江東去依魯直書”有題無文。《清河書畫舫》清文淵閣四庫寫本、清抄本(國圖善本書號:A00445)、清抄本(國圖善本書號:15607)均是如此。

李光暎(?—1736)《金石文考略》著錄有“黃魯直七佛偈”,跋曰:“米元章曾譏黃魯直是描字,今以《七佛偈》觀之,信然。如'缺月疏桐’之橫放,'晚登快閣’之清勁,'大江東去’之轉折,則又種種臻妙……”這裏提及魯直書《大江東去》,說明李氏見過碑帖,但只是一筆帶過,也是語焉不詳。

到了近代,卻有了非常詳細的記述,而且是墨蹟重出江湖。裴景福(1864—1924)在《壯陶閣書畫錄》中稱,他於己未民國八年(1919)從一位老鄉的常賣鋪購得魯直書東坡詞真跡——

宋黃山谷書東坡大江東詞卷,麻紙,色黃,高工尺九寸三分,四紙, 長一丈六寸,無昔人藏印,殆割去也。每行三四字,楷行大草相間,卷尾用“黃氏庭堅”朱文、“山谷道人”白文二印。弇州山人跋已失去。

大江東(去、浪損)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笑談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庭堅書。

……是卷既載《年譜》,屢見前人著錄,誠炫赫有名之跡。公至晚歲,恒眷眷於元祐間書,自謂不工。公自謂不工者,正後人之所謂工也。余所藏公大書《發願文》、《觀音》、《燒香》二贊、《華嚴疏》,以此卷校之,皆公五十後書。而元祐間唯《砥柱銘》一種健拔少頓挫,不及此卷遠矣。此卷雜以大草,原出藏真,自敘直同草篆,其楷法又出入《蘭亭》《鶴銘》之間,時以頓挫取妍媚,足與坡仙妙詞並峙千古。青父謂“紙墨不稱”,尚非篤論。此乃唐代泠金麻箋,與他宋紙白淨不同。映日照視,其波拂鉤勒墨暈,濃淡輕重畢見,迥非鉤填能至,不得謂紙色黝暗,遂以“不稱”目之。此詞久有刻本。己未九月, 吾鄉李姓常賣鋪持來求售,裝潢倒置,而索價頗昂,余一見驚歎,磋磨久之,始肯割讓。此亦魯直元祐間一巨跡也。為之狂喜,即寄吳門,付良工裝池並影照刊入《壯陶閣帖》,以垂不朽。景福識於蚌濱。

尺幅、紙質、墨色、取法以及購買的經過,都介紹得很清楚,連赤壁詞的全文都錄出來了。但,裴氏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沒有追溯此帖的來路——你是從常賣鋪買來的,常賣鋪又是從哪里來的?收藏家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的重要性。幾百年銷聲匿跡,突然重出江湖,這本身就很可疑,更有刨根問底的必要。書畫收藏講究轉承有跡,所謂“跡”主要就體現在收藏家的印章上。東坡書《寒食帖》、魯直書《砥柱銘》等傳世名帖的真跡,無不蓋滿了歷代收藏家的印章。這些印章雖然玷污了名作,卻是傳承的見證。然而,所謂“魯直書大江東詞”的真跡上竟然“無昔人藏印”!裴氏解釋說“殆割去也”,此真滑天下之大稽。一來,印章大都與字跡交錯,根本無法“割去”;二來,收藏印章是傳承之證,誰也不會割去。魯直真跡,用的還是唐代的紙張,那簡直就是神物。在裴氏的驚歎聲中,在收入《壯陶閣帖》後,一定會有很多名士前來懇求一睹,並且留下紀錄。然而,沒有。更奇怪的是,這件神物竟然又不知所蹤了。既為無價之寶,自然深藏嚴守,即使毀於戰火,也應有個交代。但所謂“魯直書大江東詞”卻像蒸發了一樣,留下的只有傳說。

董其昌(1555—1636)《容臺別集》有載:“此魯直書東坡詞,雖出焦山《鶴銘》,而有北海,有懷素,又自有魯直。”這裏的“東坡詞”不知是不是赤壁詞。王之望(1102—1170)《漢濱集》有一條題為“跋魯直書東坡卜算子詞”的筆記,知魯直曾寫過東坡的卜算子詞。張照(1691—1745)《石渠寶笈》載有“明董其昌雜書一卷”,其記曰:“朝鮮箋本行書,前書王安石《金陵懷古》詞一首,自識云……後書蘇軾《赤壁懷古》詞,自識云:山谷嘗以本家筆書東坡赤壁詞,余以米海嶽書意為之……”據此載,董其昌也見過魯直書東坡赤壁詞,但不知是墨蹟還是碑拓。董稱魯直書東坡赤壁詞是“以本家筆意”,可是,現存碑刻上的字跡完全看不到黃庭堅“長槍大戟、勁拔飛動”的書法特點。

水賚佑在《中國書法全集·黃庭堅卷》中將所謂“魯直書東坡赤壁詞”列為偽跡。卷首的《黃庭堅偽跡考敘》稱,史上黃庭堅書法的偽作甚多,傳世的偽作以拓本為主,而且大部分為清代所刻的叢帖。

但文史學界卻頻頻發出不同意見。張鳴在論文中把此碑帖作為校勘《赤壁懷古》的版本之一。王兆鵬的論文在列舉歷代文獻關於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的記載後認為,“自南宋以來,既有原書真跡傳世,也有石刻搨本流傳,傳承有序,源流清晰”,甚至把此帖作為校勘《赤壁懷古》最可靠的文本。實際上,今傳碑刻文本既與南宋洪邁的記載不同,也無其他證據證明二者的關聯。明代中期以後的記載,要麼語焉不詳,要麼疑點重重。尤其是近代出現的《壯陶閣帖》,既來路不明,又傳承無跡,完全不可信。而且,《壯陶閣帖》中的“魯直書東坡赤壁詞”與山東武氏祠石刻搨本中的字跡亦多有不同,其中“少”、“江”、“國”、“年”、“巾”、“人”、“多”、“應”、“笑我”、“早”、“夢”、“月”等點畫結構差異尤其明顯。卷末的兩枚鈴印,《壯陶閣帖》上為長方形“黃氏庭堅”印,下為正方形 “山谷道人”印,下印較上印要小;而武氏祠石刻的鈐印正相反,上為“山谷道人”印,下為“黃氏庭堅”印。若與《壯陶閣帖》非出一源,武氏祠石刻的出處更是沒有著落。

考察作品本身,是鑒定作品真偽最直接、最主要的方法之一。任何一個書法家的作品,都有其個人獨特的藝術風格及時代氣息。越是大家的作品,個性往往越明顯。這種特質是偽造者難以完全模仿的,尤其是在沒有真跡臨摹的情況下。所謂“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石刻中的書法,雖然帶有一些黃書的特徵,比如很多字的筆劃伸展、呈放射狀,但神采全無且敗筆多多,比如“傑”、“公瑾”、“生華髮人間如”等字筆劃纏繞、軟弱無力,充滿了江湖氣,完全不是黃書的風格。王兆鵬的論文也透露,專門研究黃庭堅書法的暨南大學藝術學院書法史教授陳志平曾於2013年8月31日給他發電郵說:“此件作品我曾在山東武氏祠親見過,從書風推斷,絕非山谷所作。”

二、東坡自書赤壁詞的真偽

盛大林:《赤壁懷古》詞蘇軾自書和黃庭堅書石刻辨偽

現有兩處存有稱為東坡自書《赤壁懷古》的刻石。一是山西省太原市郝莊村雙塔寺(又名永祚寺)的碑廊,為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一個自稱為西林鄂弼的人據家藏拓本而刻;一是湖北省黃州市的赤壁公園,為清同治七年(1868)所鐫刻。孫丕廷(清人,生卒年不詳)輯刻的《至寶齋法帖》中收有此碑之拓。上海有正書局民國七年(1918)影印劉鶚抱殘守闕齋藏本《宋拓蘇長公雪堂帖》中亦有《蘇長公大江東詞》。

兩處刻石中的東坡自書赤壁詞文本無異,與“魯直書東坡赤壁詞”僅一字不同,即“東坡書”為“人生如夢”,而“魯直書”為“人間如夢”。東坡自書和魯直書均為“笑談間”,此為其他所有文獻所未見。

盛大林:《赤壁懷古》詞蘇軾自書和黃庭堅書石刻辨偽

“東坡自書赤壁詞”正文後有跋文:“久不作草書,適乘醉走筆,覺酒氣勃勃,似指端出也。”並署有“東坡醉筆”。但,兩處刻石的文字排列明顯不同:太原刻石分為四通,每行4字左右,共30行;黃州刻石分為兩通,每行5字左右,共21行。太原刻石的跋文為8行,黃州刻石的跋文為6行。另,太原石刻起首有一行小篆“蘇長公大江東詞”,黃州石刻沒有這一行字。《宋搨蘇長公雪堂帖》中的赤壁詞碑帖首行小篆亦為“蘇長公大江東詞”,網上舊書店所售“古韻山房”印行的《蘇軾書<念奴嬌·赤壁懷古>》碑帖首行小篆為“蘇文忠公真跡”,《至寶齋法帖》的首行小篆則為“至寶齋法帖”。兩處刻石的書法風格大體相似,但細節多有不同。這意味著兩處刻石可能非出一源。

據謝功肅(清末民初人,生卒年不詳)《東坡赤壁藝文志》之“金石”載:黃州赤壁存有“宋蘇軾赤壁懷古念奴嬌詞石刻(並跋)”,跋曰:“久不作草書,適乘醉走筆,覺酒氣勃勃,從指端出也。東坡醉筆。”後再跋曰:“同治戊辰仲秋重刊,存坡仙亭。”此條之後,還有“宋蘇軾手書三詞石刻”,分別是:署為“元祐六年十月二日眉山蘇軾書”《滿庭芳(歸去來兮)》、署為“東坡居士書”《臨江仙(九十日春光過了)》、署為“紹聖二年重九日眉山蘇軾書”《行香子(清夜無塵)》。後跋曰:“石八方。同治戊辰翻刻,存坡仙亭。明郭鳳儀摹勒之,原石尚存殘破者數方於雪堂。”另據汪燊(生卒年不詳,民國時期曾任黃岡縣縣長)《黃州赤壁集》載,以上“四詞共石八方,明郭鳳儀重摹,經兵燹殘破,僅遺數片於雪堂,清同治戊辰又複翻刻”。既然雪堂(東坡在黃州的住所)“僅遺數片”,即大都損毀,那麼,郭鳳儀何以能夠“重摹”?

光緒版《黃州府志》著錄有“東坡手書四詞石刻”,並援引方孝標(1617—1697)《鈍齋文選》曰:“赤壁堂三楹中祀坡公小像旁陷其手書四詞及竹石畫碣於壁”,還錄有四首詞的全文。筆者流覽《鈍齋文選》,方孝標在自序中說:“故嘗有一人之文始不存而終存,當時不存而後世存。如……蘇眉山遭謗時,朝廷深惡其文,詔天下有藏其文一篇者,刑無赦。及理宗則深好之,詔天下有能獻其文一篇者,賞無吝。夫可端明之不幸於元祐,而幸於寶慶耶?”但沒有見到《黃州府志》所引的那句話。尤其可疑的是:所謂“手書四詞”在哪里呢?如果真有這樣的意外發現,一定會被珍藏並傳諸後世,但沒有任何其他的相關資訊。筆者逐頁流覽明弘治十四年版《黃州府志》,沒有找到“東坡手書四詞石刻”,這些記載很可能是時任黃州知府、光緒版《黃州府志》主編英啟(1835—?)加進去的。《東坡赤壁藝文志》中關於四詞石刻的記載,可能就源於光緒版《黃州府志》。

蘇黃在世之時,就已名滿天下,東坡書畫為時人所寶,被大量收藏。但在“元佑事件”之後,朝廷一再詔令銷毀蘇黃等人的詩文書畫。據《宋史》載,徽宗崇寧二年(1103),“詔毀刊行《唐鑒》並三蘇、秦、黃等文集。”宣和六年(1124),“詔有收藏慣用蘇、黃之文者並令焚毀,犯者以大不恭論。”雖然後來宋高宗恢復了蘇黃的名譽,但經過酷烈的禁毀,加之兵燹銷爍,蘇黃的墨蹟在南宋就已十分罕見。王楙(1151—1213)《野客叢書》稱“淮東將領王智夫言,嘗見東坡親染所制”,這也說明南宋初年就已難得一見東坡自書《赤壁懷古》,當時距離東坡仙逝不過百年左右的時間。

劉詵(1268—1350)《跋文信公和東坡赤壁詞後》曰:“坡公此詞,妙絕百代,然恨鮮得其所自書者。信國文公所和,雄詞直氣不相上下,而真跡流落如新,尤可謂二美具矣。”劉氏在見到文天祥自書的和赤壁詞手跡後,也為不能見到東坡“自書”的赤壁詞而大為遺憾。

從南宋到元明,足足500年,都沒有任何關於東坡自書《赤壁懷古》再現於世的記載,清初的方孝標(1617—1697)卻突然宣稱一下子發現了東坡自書的四首詞作。果有此事,一定轟動文壇,甚至驚動喜歡附庸風雅、也愛舞文弄墨的康熙乾隆。然而,方孝標之外,其他人都沒有記載此事,四首詞的墨蹟也都沒有留存下來,這太令人難以置信了。最大的可能是,所謂“東坡自書赤壁詞”子虛烏有。

所謂《宋搨蘇長公雪堂帖》以及《至寶齋法帖》中的東坡自書赤壁詞也都是無根無本而“橫空出世”的。孫丕廷輯刻《至寶齋法帖》大約是受清人偽刻《寶晉齋法帖》的影響。宋咸淳五年(1269),曹之格(南宋人,生卒年不詳)在任無為通判時依據米芾殘石及家藏的晉人名帖匯刻並集為《寶晉堂法帖》,其中多系模刻曹士冕《星鳳樓帖》等其他法帖,以真跡上石者極少。

郭沫若在《讀詩劄記四則》中說:“傳世有《至寶堂法帖》及《雪堂石刻》載有東坡醉筆《赤壁懷古》……毫無疑問是假造的。”王兆鵬認為,“郭沫若所言“偽造”,沒有說明理據,應該是從字跡、書法風格作出的判斷。”作為一名資深書法愛好者,筆者以為僅從書法本身就足以作出判斷,因為所謂“東坡醉筆”用筆草率、粗俗不堪,完全沒有蘇書的影子,屬於典型的“一眼假”。

東坡是千年一出的大文豪,偽託仙名者不乏其人。今存的很多“東坡書法”都是偽造的,比如南昌滕王閣的東坡書王勃《滕王閣序》無疑也是假造的。不僅東坡書法偽作多,而且東坡詩文的偽作也很多,比如《蘭亭考》載蘇軾稱王羲之《蘭亭敘》有幾字訛誤的題跋也是偽託的。再如,《蘇東坡全集》中東坡七集110卷之外的《艾子雜說》(1卷)、《格物粗談》(2卷)、《物類相感志》(1卷)、《問答錄》(1卷)、《漁樵閒話錄》(1卷)都被認為是偽託之作。

三、結語

洪邁只是聽說“魯直書東坡赤壁詞”與當時通行的版本多有不同,並未見到真跡,但《容齋續筆》的記載卻揭開了《赤壁懷古》異文之爭的序幕。此後,王楙、孫宗鑒(1077—1123)、張端義(1179—?)、何士信(宋人,生卒年不詳)等宋元明文人都在持續關注併發表意見。如果東坡自書或魯直書赤壁詞重出江湖,一定會引起文壇的高度關注,因為這既可以驗證洪邁所記是否屬實,也可以為異文之爭畫上句號。而書法真跡本身的藝術價值,更不用說。然而,王世貞、盛時泰、孫鑛、詹景鳳、張丑、孫岳頒等一眾文人都隻字不提《容齋續筆》——他們都不知道洪邁關於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的記述嗎?不可能。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朱彜尊(1629—1709)、萬樹(1630—1688)、陳廷敬(1638—1712)、先著(1651—?)、張思岩(清人,生卒年不詳)、錢裴仲(清人,生卒年不詳)等人就《赤壁懷古》中的異文及句讀爭論得熱火朝天,竟然也無一人提及東坡自書和魯直書東坡赤壁詞——他們都不知道東坡自書和魯直書東坡赤壁詞石刻及碑帖的存在嗎?也不可能。古代文人無不是墨客,上述人等大都既是文學家,也是書法家。但他們論書法時只說書法,論文學時只說文本,既不做縱向的比較,也不做橫向的參照,這實在令人費解。

綜上所述,所謂“魯直書東坡赤壁詞”和“東坡自書赤壁詞”,不僅沒有可靠的文獻記載,而且字體與二人的書風完全不符。就已知的史料判斷,應該認定為偽跡。

【按】本文發表於《書法研究》2022年第4期。引用或轉載請注明出處,並以正式發表的文本為准。《書法研究》採用繁體字,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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