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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村庄的人(21)

 新用户04218vhe 2024-05-08 发布于上海

《老家村庄》

老家许多村庄的名字都带有一个“墩”字。这个“墩”,那个“墩”的,如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就叫“程家墩”。

每个村庄样子都差不多,浓密的树将一栋一栋的房子紧紧包裹着,像裹在母亲温柔的怀抱里。一撮一撮,一丛一丛如大海中的一个个小岛。我每次回家的时候,喜欢将车停在红旗闸拐弯的江堤边,呼吸着含有乡土气息的空气,顶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向西远眺,远眺我的村庄,像远眺久未相见的情人,心里有种“呯呯”跳的感觉。说是远眺其实也不算远,就三百来米的距离,喉咙如果好点,声音滑过白杨的枝隙,村里人也许会听到。

看的次数多了便有种感觉,村庄密密匝匝树木的轮廓就像是一个大鸟巢,随意地搭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从远处看村庄似乎几十年仍旧是那个样子,没有一点变化,哪家多砍一棵树哪家少砍一棵树都差不多,都不影响到这个“墩”字的瘦胖。

程家墩是这样,别的“墩”也是这样。

我们都是鸟巢中的鸟儿。飞进飞出,单飞双飞的,或远或近,只是儿时外面像一幅冻住的画,虽然美丽但鸟儿们不敢远飞,都在被割成一块块明显或不明显但都认可的土地里,怕双翅被冻结,双腿被缚。想想看五百多男女老少聚集在一个大“鸟巢”里,是个什么样子的场景?

程家墩是个不小的村庄。起先只有靠北边的一个小墩子,程姓居多便自然而然的名曰“程家墩”了,一条近二百多米长的“大河”躺在村庄的前面,两岸稀疏的生长着一些柳树,水桦,梓树,盛夏的时候,树上蝉特多,“知吖知吖”的鸣叫,听得水中的参子(白鲦鱼)摇头摆尾,树萌下的鸭子将头斜插在翅膀里打嗑睡。后来,河对岸的东边有了“吴家墩”,西边又有了“高头墩”,三个小墩围着村中的那条大河,三个用青石条横搁的小桥将三个小墩子连在一起,便连成了一个大墩子了,对外还是叫程家墩。

我家五口人只有我和弟弟出生在程家墩。父亲年轻时我家还在江边那个叫“沙包”的大村子里,五四年长江破大圩的时候洪水冲陷了“沙包”,冲走了房屋、猪圈、辛劳累积的一点“家产”,“鸟巢”里的人也被冲得四分五裂。我家那时起就搬到程家墩了,还有周姓的来自后山的周谭,至于吴姓从哪里搬过来的,我不知道,吴姓的孩子们也不知道。从一个熟悉的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像鸟儿一样,辛辛苦苦搭个小窝,搭个落脚的地方,这个过程是怎样的艰辛而漫长?应该和鸟儿搭巢差不多吧!我长大后听大人们说这些的时候看到的是摇头,无奈,有些委屈,甚至还有辛酸的泪水。现在我还知道,程家墩,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墩”子上的祖先都是从外地千辛万苦,陆陆续续搬来的,挑着稻箩,牵着跚跚而步的孩子,走一程,看一看,风雨兼程,来到了这里就再无路可走了,前面的大江挡住了去路,便在这里扎下了根。再往上几百年前,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是东海之滨,江滩,於泥,芦苇,荒草……连着滔滔江水。没有人,只有鸟儿,野兔,蟒蛇,还有旷野上随意打滚,扑腾的风,和蓝幽幽的月色。

在我有记忆的头几年里,我只知道一个叫“小太太”的,自己的“奶奶”,家里人,还有的也就是几个小脚老人了。那是因为不敢到远处玩,像个翅膀还没有长羽毛的幼鸟,只在高头墩的附近乱转,稍微离开了奶奶的视线,不一会就会听见她扯着喉咙叫我,我要是不及时回去,她就会举着条把枝条吓我,说下次再乱跑就要给我吃“黄鳝煨绿豆(打人的意思)”我就乖乖地找个小竹椅坐在她身边,极不情愿地听她和“小太太”聊那些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陈年往事,听得我眼睛都想打架。有次,奶奶回去拿什么东西再回来时,我乘她没注意挪开了小椅子,奶奶没当心,她也没想到自己的孙子会“害”她,看也没看就坐下去,结果是屁股落空坐到了地上,两只小脚在空中乱蹬,我被我的恶作剧引得大笑,不过差点吃了“小太太”的拐杖。这些为难我的日子到我上学时才结束,管我的人已见不到了,“小太太”,“奶奶”先后都去了村东边的坟莹里了。清明,冬至,我们会跟在父亲后面,拎着装有饭菜的竹篮子去跪拜她们,看到那里一座座像火粪堆似的土坟我便胆怯,这是每个人的归巢吗?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回去的时候,从活着的亲人屋里出来,再去看逝去的亲人,这个想法一直游走于心里。

我的脚印逐渐大了的时候,便印满了吴家墩,程家墩的角角落落。也逐渐从北埂之渠的小沟小杈里踏进了村中那条大河里,呛过几次水后,我成了水里的泥鳅,水面的鲢鱼。在水里的时候我是干净的,上了岸却要将干净的躯体抹上泥,为的是在父母面前掩饰我的顽皮。我不知道村里的人有没有掩饰自己的内心,脸上的笑是不是心里想笑的,但我知道了村里人的艰辛。我十多岁的时候,村庄还是一个叫生产队的地方,有中国最底层的官:队长,会计,保管,大的生产队还有队委。大人们干活是被队长分配着的。靠天吃饭的村庄,有限的土地,年复一年清苦的生活,木门,门窗,泥墙,歪歪斜斜的青瓦以及带有草木味的炊烟。这是我对村庄的印象,到我成家时,初为人父时这种变化依旧不曾改变。生活在这里的人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使有点也是抱怨老天,抱怨自己的命。于是渐渐的有人选择了远方,选择了“逃离”。

当我们都成了候鸟的时候,村庄便成了空巢。但每次回去我依然感觉:无论候鸟们身上怎么鲜艳,怎么风光都有褪色的那一天,惟有这些村庄,唯有那片承载着鸟巢的土地无论变与不变却是永恒。

在我的腰渐渐弯下去的时候,这种感觉犹为强烈。

《编席》



从淀山湖边经过,不时见到一丛丛,一蓬蓬,一片片低矮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样子。还有那风中飘忽的芦花,像把掸子竟然将记忆中编席子的点点滴滴,从灰尘中渐渐梳理出来,且愈发清晰。

儿时冬天,该收的收,该种的种了,农田里的活清闲起来。农民没有得闲,村庄更没有得闲。家家户户似乎都在忙碌着同一件事,就是编席,老家话叫“打芦席”。

老家铜陵江北,原属枞阳,沿江圩区以前多的是水塘,沟渠,还有荒滩,特别是江边的那片芦柴场,每个生产队都有份。晚秋初冬,麦子葱绿,油菜苗定棵后,芦柴就开始砍收了。

顶着呛人的北风,一梱捆芦柴挑回来或靠在墙边,或就着一棵大树,一圈一圈地围,勒着大树不让呼吸一样。完了,再用草要子绕着捆紧,当个宝物似的。

这时的芦柴虽然枯萎了,但生命的脉络里多少还有些水份。但有勤快的人家开始憋不住了,一梱梱地放倒,断料,飘散的芦絮雪片般飞舞,撩得嘴巴没处啄的公鸡扑着翅膀追撵,当发现受骗不能食用时,赶紧低下那高昂的头,擦着地皮左一下,右一下地摩擦,可怎么也擦不掉沾在舌头上的花絮。

按照尺寸下料断材的一般都是家里的大人,这不仅仅是怕小屁孩糟蹋了料子,明晃晃的斧头也多少有些沉,挨着手指头上上下下更不是好玩的。渐渐的,“呯呯”地声音在村庄上空此起彼落回响起来。

我读五年级时学会了编席。

芦柴变成芦席有个复杂缠人的过程,得用心去衡量,用眼去挑剔,用力去锻压,还要用智慧去拼接。它虽然没有精美的图案,人为地雕饰,但实实在在需要耐心,需要毅力。

切好的芦柴变成编席的篾片,先要用柴刀削尽它身上多余的包袱,枯枝,枯苞,哪怕下面枯死的根须也不留下一根。然后再用专制的工具将光滑的芦苇杆开膛破肚,其实只能是划开一条缝。你可以系上长围裙也可以短围腰,再干净的芦柴也会沾上岁月的风尘,利刀地削砍中难免会尘埃四起。

想想看,一大堆的芦柴,像一天天的日子,每一根都要用心伺候过,是不是很枯燥泛味?

枯燥的日子也是生活。

冬天无雪也有冰,那年头零下七八度是常事。泥土夯平的稻场便被冻得瓷实,光滑。大清早起床,将一梱梱长长短短的芦柴均匀地铺好,脱掉笨拙的上衣,拖上大石磙,“吱吱嘎嘎”声中开始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碾压。

芦柴是老家人的说法,其实是有区分的。端午节采摘裹粽子的叶子,那种叫芦苇,秋天时花絮稀疏,颜色灰白,像营养不良的中年人的头发,芦苇杆子皮薄空心,石磙压上去一阵“吱吱”声里就有开裂的“叭叭”声,多压几次芦苇就柔软起来,拖着大石磙就不费力气了;还有一种就叫芦柴,叶子窄且长,叶边有看不见的勾刺,极易拉破皮肤。芦柴圆圆的像竹竿,实心,结实。我记得幼时曾见过隔壁人家的墙壁就是用芦柴编制的,里外再糊上泥巴。芦柴花花絮细腻,雪白,不少人家摘下一大把的样子用来扎成掸子,像支特大号的毛笔,却只能清扫日久遗落下的灰尘。

我最怕的就是磙这芦柴了。

厚重的石磙从它们身上碾压上去,这些皮厚的家伙根本就无所谓,它们在石磙下面拥挤,再互相挨着身子滑来滑去,三趟五趟也没用,只有慢慢地,收短手中的绳子,再踏上一只脚,从粗的根部开始,等到它裂开了嘴,洁白的柴芯便挤了出来,一截一截,横七竖八地萎缩在柴下,然后再依次向上。

太阳出来时就不能再拖石磙了,再拖再用力也是徒劳,芦柴会被挤压到化冻后的泥土里。没有磙好的芦柴再经过用树段制成的木锤,一把把抓紧不断地锤打,锤打,直至变成柔软的芦篾。

我拉不动这沉重的石磙,是因为脚踩在圆溜溜的芦柴上会摔跤,石磙没滚,自己却变成了石磙。

所有的垫铺只为一张张芦席。

编席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大清早起床,坐在家里,其实就是坐在一张两平方多点的芦席上。阴冷的风从后门、窗、檐口的缝隙中钻进来,不仅强吻我的小手,还要从腰后面扯开的衣服下钻进我的后背,仿佛想要钻进心里,还有两边堆好的凉冰冰的芦篾,怎么也捂不热。我低头编织,双手紧扣,高高低低的篾片在眼前忽上忽下,舞动。时光,在身边静静地流逝。

记得我读初中那年(八一年)的初春,隔壁大爷听说后面的普济圩某处要芦席,风风火火地挑去了四十张(二百多斤)席子。回来时脸色苍白,虚汗淋漓,怀里揣的二十多元卖席钱还没来得及掏出交给大娘,人就倒在床上。大爷有肺病,出了大汗又受了风凉,这一倒下就永远没有爬起来。大爷走时才四十来岁,丢下大娘和七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也是那年油菜花开的时候,我家分到了土地。那片芦柴场随后也被瓜分,渐渐被开荒改造成了农田。浩浩荡荡的芦苇,连同冬日里的忙碌都成为记忆。

艰难的岁月里,我们的父辈就是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不屈的信念脚踏实地面对生活,也为我们树立了战胜一切地榜样。直到现在我“编席”的双手依旧没停,还在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的日子,也为孩子们编织着一个灿烂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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