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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源孙文垣所用的夏枯草香附子

 熙越 2024-05-12 发布于上海

前几天的《目疾》甫一发出,就有一位大侠给本号发来消息说:文垣所用的夏枯草香附子之方,明初的大医家楼英(1320-1389年)就用过,再往上追溯的话,北宋的《证类本草》也记录过此方的使用。

啧啧~信手拈来,可见这位大侠之博学!

文垣此案我最服膺之处,正是夏枯草香附子与茶的这个组合。药味很少,也都常见,却可以从中看到组方之人,其医理的通达,对具体使用手法的周全考量,以及,极致的克制。非常厉害~!

博学大侠提供的信息,对我来说像是一场及时雨,令我可以顺着这线索,进行相关的溯源探索。

文垣在医案里侧重强调,病人的郁怒之火所引起眼目红肿,不得用寒凉,否则郁火会因受激而更炽。这里所体现的既是文垣对郁热的深度理解,也是他临床的经验总结。

而这样的论点,在他之前两百年,楼英也同样记录过。

《医学纲目》里,楼英记载了他的相关治验:

病人目珠疼痛,连及连眉棱骨痛,且头半边肿痛,晚上发得厉害。先是用黄连膏子给他点上,病人反而因此更疼,而后遍试诸药不效。

再转用艾灸法,灸厥阴、少阳经,也只能做到刚灸完时,疼痛稍止,半个月后又一切复旧。如此又灸又止地继续治疗了一个多月。

最后没辙了,想到了这个神方,于是用“夏枯草二两,香附二两,甘草四钱,同为细末,每服一钱五分,用茶清调服”,下咽即减轻大半,四五天的时间就痊愈了。

后来他遇到类似的患者,就以此散为主,同时外治用灸法。

楼英总结说,凡是点苦寒则反剧,属阴者,用此方有神效。

为什么属阴呢,因为古人认为这是厥阴血虚(“肝虚”)所致。因而,此方即名为“补肝散”。

再查阅《证类本草》,与楼英重叠的内容为:“补肝散,治肝虚目睛疼,冷泪不止,筋脉痛,及羞明怕日。夏枯草五钱,香附子一两,共为末,每服一钱,腊茶调下,无时候服”。

但从《医学纲目》的其他内容来看,楼英用此法所借鉴的,并不是《证类本草》,而是另一本书,以及另一个人。

楼英说他所记录的补肝散,是引用自《简》。这是哪本书呢?

《证类本草》回答了这个问题:《简要济众方》。

也就是说,补肝散原本出自于北宋时期的《简要济众方》,后来先是被《证类本草》收编,接着又被明初的楼英所运用。

而楼英所借鉴的那位前辈,则是朱丹溪。

他说丹溪有言:“夏枯草有补养厥阴血脉之功,其草三四月开花,遇夏至阴生则枯,盖禀纯阳之气也,故治厥阴目疼如神者,以阳治阴也。”

阴阳被狭隘化之后,今人恐怕读这一段会觉莫名其妙。

又是补阴,又是纯阳,又是以阳治阴。

夏枯草其气虽寒,但其味则辛,凡是结滞,得辛则散,通行为阳;又因发散了郁火,内热解而肝火缓,肝火缓则肝阴得存。

这也是我常提到过,手段和目的不同。在这里,目的是护阴,但手段则用“阳”。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介绍夏枯草时,也是以丹溪打头阵,“若实者以行散之药佐之,外以艾灸,亦渐取效”。

从这个角度来说,楼英用行散的香附子佐夏枯草,外加艾灸,是参考效仿了朱丹溪。

所以他同时列出了《简要济众方》与朱丹溪语录,就是为了说明他治眼目用此方的前人依据。

由于《本草纲目》收录了以上的内容,在之后的医书中,此方出现得就更为频繁了。如明末著名的眼科专书《审视瑶函》,如清初的《张氏医通》。

《文垣医案》里共记有4次补肝散的运用,除了《目疾》篇所介绍的(案1),另外三则,也是案案精彩!

其中有一个医案(案2)后来被清代的沈源收录于《奇症汇》,尽管现在看来,此案并不奇。

病人眼睛偶尔赤肿,两太阳疼痛,大便不行者三日,平时月经量少。自称眼科高手某医治他的眼疾,不但没能消肿,月经这次来了都不能止,另外还出现了一个怪症:右眼里突出一个白泡,大到下垂,长二寸余,把那位医者给吓跑了。

同时,病人还出现了呕吐眩晕,动都不敢动,稍动则晕眩呕吐更甚。

文垣诊其脉,两寸关俱滑大有力,两尺沉微,说这是中焦有痰,肝胆有火。

我们从脉症来看,此人中焦痰饮阻滞,气升逆而不降,有形阻气,而气郁化热。

郁火上逆,则眼赤肿,太阳穴痛;痰饮阻气,气逆不降,则大便易秘;气阻而月经不畅行;这次治疗后,气液更困,郁热更甚,迫血行不止。

火郁发之。得用“辛苦”结构,辛开苦降,更何况还有非常严重的浊邪,必须以开泄法为主。

眼科径用寒凉的结果就是,困遏气行,气更难如常疏泄,从而出现了异常疏泄,从面部孔窍之眼睛寻找出路,同时亦从月经以寻出路。

可见,一身之气机被治得闭塞到什么程度了。

《症状不等于病机》篇里提到,当你看到异常疏泄时,能分析考量,到底是哪里被困住了,导致了气液不能循其常道。

此案闭塞的源头是痰饮阻滞中焦,又因寒凉进一步困遏了气行。

眼下,气升逆,痰困阻,文垣说要以抑肝木清痰火为治。

先用“姜汁益元丸压其痰火,以止其吐,以二陈汤加酒连、酒芩、天麻、滑石、吴茱萸、竹茹、枳实,煎饮…改用二陈汤加芩、连、谷精草、香附、夏枯草、吴茱萸、薏苡仁”。

文垣说的是“清”“抑”“镇”,但方方都有辛开,方方都有方向和出路。这就是闭郁范畴里经典的用药结构,也是我在《目疾》篇中强调的今人不如古人的地方。

如此,丸药用了一次,煎剂用了三贴。前后仅四剂,病人赤肿消,白泡敛,月经亦净。关键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复发!

读到这里,你就说吧,找准病机,重不重要?

一个是一生只须四贴;另一个是越治越糟,越治越乱,眼睛难保,性命堪忧。

文垣的另外两则,篇幅比较短。

其一(案3),病人患有疳积,右目红肿,饮食饱腹时,眼睛才能睁开,饥饿时只能闭着,睁不开。这一般人听到,又是脾胃问题,又是饱时缓饿时甚,那必然要从中气入手啦。

正如《目疾》篇的小峰案,脉濡而缓大,今人大多也会从脾胃之气入手。

但文垣在这里仍然看到的是升降问题。

他说病人属于虚寒证,用了“夏枯草二钱,甘草、谷精草各一钱,香附一钱五分,煎服,四帖而安”。

可能有人读到这里就更觉莫名了,不是虚寒么,为什么不用姜桂附。

这就属于眼里没有升降出入的。

《目疾》篇小峰一样,文垣认为病人是下虚(之偏阳虚),因下虚而不制上。目前症状表现为右眼红肿,那么解决问题即可。了解到体质虚寒,只是为了正确的清散滞气郁热,而不滥用寒凉伤正,致郁火受激。

最后一则医案(案4),就是错用了苦寒。

病人眼红肿胀,前医以苦寒之剂与之,病人眼愈肿,且增两太阳痛。前医还不知错,在前药中再加生石膏,导致病人不惟眼肿不消,头痛不止,更是遍身胀闷,寝食俱废。

凉遏得非常严重了!

文垣诊其脉,弦大而无力。大而无力,为劳为虚,因前药重伤正气;弦,为欲行不得行,因气行被困缚。

补肝散中的香附子恐怕还难以胜任,于是文垣用蔓荆子和柴胡辅佐香附,保留夏枯草和茶的同时,再加桑白皮以降行上逆之气。

一帖而痛定,两帖肿消,四帖全瘳。

辛开苦降,是至少自仲景时就有的古法,因而我在图解《刘河间的全面破壁》时,特意将相关的仲景方也列了进去,以示此法自古有之。

但在明末以后,医界越来越多人不知此法了。这也是《目疾》篇中所说的降维处之一。

比如《XX全书》中,张景岳抨击朱丹溪的左金丸,丹溪“以炒黄连为君,而以吴茱萸佐之;其治心腹痛证,谓宜倍加山栀子而以炒干姜佐之”,景岳说他完全看不懂,“凡此之类,余不解也”。因为在他眼里,要么寒要么热,“夫既谓其热,寒之可也,而何以复用干姜、茱萸?既谓其寒,热之可也,而何以复用黄连、栀子”,“犯寒犯热,自相矛盾,一左一右,动皆掣肘,能无误乎?”

看来他从没读过张仲景。

由于这种一看就是从不读书的言论,太为可笑,尤在泾专门“回帖”道:“此皆火热郁结治病,火热则宜清,郁结则宜散”,并强调丹溪此法“屡试屡验,不可废也”。

气郁有余,辛以开之。这是最基本的医理。尤在泾特地回应,是为了解释丹溪为什么寒热同用么?当然不是,他是为了展示,某些人是多么的鄙陋。

本号之前有多篇写东垣方被滥用的问题,竟然有读者跑偏到火星去了,试图来讨论:阴分药有很大的好处,难道不应该存在么,的问题。

我说文章只是为了说明气机调控方向,东垣的原意是将气调动到体表,而X味丸的方向相反。

我没对这位读者明说的是,你强调阴分无比重要,却拿着《XX全书》里的大段理论作为依据,岂不是太讽刺了么?

当年景岳号召“丹溪之道不熄,岐黄之道不著”,不就是借用了阴阳大旗么?利用大多数人不可能也没机会读原书原文的这个“优势”,扭曲丹溪的原意,把丹溪重视阴分,视为十恶不赦的罪行,打入十八层地狱。

你后人要重视阴分,也不该拿着XX来说道,对中医历史有基本认识的,若是想要证明阴分重要,那也应该拿着朱丹溪的书!

《医学纲目》《本草纲目》《文垣医案》《陆氏医案》……有明一代的书,满眼的丹溪云、丹溪曰、丹溪言,再到清以后满眼的景岳云、景岳曰、景岳言,直到如今。这世道确实是当年某人不惜被后人看穿人品恶劣都想要得到的。

医学领域,人品可能在有些人看起来,还是其次的,并不重要,可以不论。

最可怕的是,医理滑坡了,全面降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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