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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论史家四长:史德、史学、史识、史才

 乐道子真 2024-05-12 发布于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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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中国近代思想家、学者。戊戌变法(百日维新)领袖之一、中国近代维新派、新法家代表人物。著作合编为《饮冰室合集》。



论史家四长:史德、史学、史识、史才

文|梁启超

刘子元说史家应有三长:即史才、史学、史识。章实斋添上一个史德,并为四长。实斋此种补充,甚是。要想做一个史家,必须具备此四种资格。子元虽标出三种长处,但未加以解释;如何才配称史才、史学、史识,他不曾讲到。实斋所著《文史通义》,虽有《史德》一篇,讲到史家心术的重要,但亦说得不圆满。今天所讲,就是用刘章二人所说的话,予以新意义,加以新解释。

子元、实斋二人所讲,专为作史的人说法。史学家要想作一部好史,应具备上述三长或四长。同学诸君方在读书时代,只是预备学问,说不上著作之林;但我们学历史,其目的就在想将来有所贡献;此刻虽不是著作家,但不可不有当著作家的志向。并且,著作家的标准亦很难说,即如太史公用毕生精力作了一部《史记》,后人不满意的地方尚多,其余诸书更不用说了。此刻我们虽不敢自称著作家,但是著作家的训练工作则不可少。所以史家四长之说,就不得不细细用一番功夫去研究,看要如何才能够达到这种目的。

至于这几种长处的排列法,各人主张不同:子元以才为先,学次之,识又次之;实斋又添德于才学识之后。今将次第稍为变更一下,先史德,次史学,又次史识,最后才说到史才。

一、史德

现在讲史德:诸君有功夫,可参看《文史通义》的《史德篇》。实斋以为作史的人,心术应该端正。譬如《魏书》,大众认为秽史,就是因魏收心术不端的原故。又如《左氏春秋》,刘歆批评他“是非不谬于圣人”,就是心术端正的原故。简单说起来,实斋所谓史德,乃是对于过去毫不偏私,善恶褒贬,务求公正。

历代史家对于心术端正一层,大都异常重视。这一点,吾人认为有相当的必要,但尚不足以尽史德的含义。我以为史家第一件道德,莫过于忠实。如何才算忠实?即“对于所叙述的史迹,纯采客观的态度,不丝毫参以自己意见”便是。例如画一个人,要绝对像那个人。假使把灶下婢画成美人,画虽然美,可惜不是本人的面目。又如做一个地方游记。记的要确是那个地方。假使写颜子的陋巷,说它陈设美丽,景致清雅,便成了建筑师的计划,不是实地的事物了。

忠实一语,说起来似易,做起来实难。因为凡人都不免有他的主观;这种主观,蟠踞意识中甚深,不知不觉便发动起来。虽打主意力求忠实,但是心之所趋,笔之所动,很容易把信仰丧失了。完美的史德,真不容易养成。最常犯的毛病,有下列数种,应当时时注意,极力铲除。

(一)夸大

一个人做一部著作,无论所作的是传记,是记事本末,是方志,或是国史,总有他自己的特别关系。即如替一个人作特别传记,必定对于这个人很信仰,时常想要如何才做得很好。中国人称说孔子,总想像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所以《孔子家语》及其他纬书竟把孔子说成一个神话中的人物了。例如说孔子与颜子在泰山顶上同看吴国城门中的一个人,颜子看得模糊,孔子看得极其清楚。诸如此类,其意思纵使本来不坏,但是绝非事实,只能作为一种神话看待。无论说好说坏,都是容易过分,正如子贡所谓“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又如地方志,自己是那一省人,因为要发挥爱乡心,往往把那一省说得很好。不过,过分的夸大,结果常引出些无聊的赞美,实际上毫无价值。再如讲中国史,听见外国人鄙视中国,心里就老大不愿意,总想设法把中国的优点表彰出来,一个比一个说得更好,结果只养成全国民的不忠实之夸大性。夸大心,人人都有;说好说坏,各人不同。史家尤其难免。自问没有,最好;万一有了,应当设法去掉它。

(二)附会

自己有一种思想,或引古人以为重,或引过去事实以为重,皆是附会。这种方法,很带宣传意味,全不是事实性质。古今史家,皆不能免。例如提倡孝道,把大舜作个榜样,便附会出完廪浚井等等事实来。想提倡夫妇情爱,便附会出杞梁哭夫的事实,一哭会把城墙哭崩了。愈到近代,附会愈多。关于政治方面,如提倡共和政体,就附会到尧舜禅让,说他们的“询于四岳”,就是天下为公,因说我们古代也有共和政治,民主精神。关于社会方面,如提倡共产制度,就附会周初井田,是以八家为井,井九百亩,每家百亩,公田百亩。因说我们古代也讲土地国有,平均劳逸,这种附会,意思本非不善,可惜手段错了。即如尧舜禅让,有没有这回事,尚是问题;勉强牵合到民主政治上去,结果两败俱伤。从事实本身说,失却历史的忠实性:从宣传效力说,容易使听的人误解。曹丕篡汉时,把那鬼混的禅让礼行完之后,他对人说,“舜禹之事,吾知之矣。”假使青年学子误解了尧舜“询于四岳”,以为就是真正共和,也学曹丕一样说,“共和之事,吾知之矣”,那可不糟透了吗?总之,我们若信仰一主义,用任何手段去宣传都可以,但最不可借史事做宣传工具。非惟无益,而又害之。

(三)武断

武断的毛病,人人都知道不应该,可是人人都容易犯。因为历史事实,散亡很多,无论在古代,在近代,都是一样。对于一件事的说明,到了材料不够时,不得不用推想。偶然得到片辞孤证,便很高兴,勉强凑合起来,作为事实。因为材料困难,所以未加审择,专凭主观判断,随便了之。其结果就流为武断了。固然,要作一部历史,绝对不下断案是不行的。断案非论断,乃历史真相。即如尧、舜禅让,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固极难定;但不能不搜集各方面的意见,择善而从,下一个“盖然”的断案。但是不要太爱下断案了。有许多人爱下判断,下得太容易,最易陷于武断:资料和自己脾胃合的,便采用;不合的,复删除;甚至因为资料不足,从事伪造;晚明人犯此毛病最多。如王弇州、杨升庵等皆是。

忠实的史家对于过去事实,十之八九应取存疑的态度。即现代事实,亦大部分应当特别审慎,民国十五年来的事实,算是很容易知道了。但要事事都下断案,我自己就常无把握,即如最近湖北的战事,吴佩孚在汉口,究竟如何措施?为什么失汉阳,为什么失武胜关?若不谨慎,遽下断案,或陷于完全错误,亦未可知。

又如同学之间,彼此互作传记,要把各人的真性格描写出来,尚不容易;何况古人,何况古代事实呢?所以历史事实,因为种种关系,绝对确实性很难求得的时候,便应采取怀疑态度,或将多方面的异同详略罗列出来。从前司马光作《资治通鉴》,同时就作考异,或并列各说,或推重一家。这是很好的方法。

总而言之,史家道德,应如鉴空衡平,是什么,照出来就是什么,有多重,称出来就有多重,把自己主观意见铲除净尽,把自己性格养成像镜子和天平一样。但这些话,说来虽易,做到真难。我自己会说,自己亦办不到。我的著作,很希望诸君亦用鉴空衡平的态度来批评。

二、史学

有了道德,其次要讲的就是史学。前人解释史学,太过空洞,范围茫然,无处下手。子元、实斋虽稍微说了一点,可惜不大清楚。现在依我的意见,另下解释。

历史范围,极其广博。凡过去人类一切活动的记载都是历史。古人说,“一部十七史,何从说起?”十七史已经没有法子读通,何况由十七而二十二而二十四呢?何况正史之外,更有浩如烟海的其他书籍呢?一个人想将所有史料,都经目一遍,尚且是绝对不可能之事,何况加以研究组织,成为著述呢?无论有多大的天才学问和精力,想要把全史包办,绝无其事。我年轻时,曾经有此种野心,直到现在,始终没有成功。此刻只想能够在某部的专史,得有相当成绩,便踌躇满志了。所以凡做史学的人,必先有一种觉悟,曰:贵专精不贵杂博

孔子说:“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我们做学问,切勿以为“一物不知,儒者之耻”。想要无所不知,必定一无所知。真是一无所知,那才可耻哟。别的学问如此,史学亦然。我们应该在全部学问中,划出史学来;又在史学中,划出一部分来:用特别兴趣及相当预备,专门去研究它。专门以外的东西,尽可以有许多不知;专门以内的东西,非知到透彻周备不可。所以我们做史学,不妨先择出一二专门工作,作完后,有余力,再作旁的东西。万不可以贪多。如想做文学史,便应专心研究,把旁的学问放开。假使又嫌文学史范围太大,不妨再择出一部分,如王静安先生单研究《宋元戏曲史》之类。做这种工作,不深知诗史词史,或可以;对于本门,则务要尽心研究,力求完备。如此一来,注意力可以集中,访问师友,既较容易,搜集图书,亦不困难,才不至游骑无归,白费气力。有人以为这样似太窄狭,容易抛弃旁的学问,其实不然。学问之道,通了一样,旁的地方就很容易。学问门类虽多,然而方法很少。如何用脑,如何用目,如何用手,如何询问、搜集,养成习惯,可以应用到任何方面。好像攻打炮台,攻下一个,其余就应手而下了。

有了专门学问,还要讲点普通常识。单有常识,没有专长,不能深入显出。单有专长,常识不足,不能触类旁通。读书一事,古人所讲,专精同涉猎,两不可少。有一专长,又有充分常识,最佳。大概一人功力,以十之七八,做专精的功夫,选定局部研究,练习搜罗材料,判断真伪,抉择取舍;以十之二三,做涉猎的功夫,随便听讲,随便读书,随意谈话。如此做去,极其有益。关于涉猎,没有什么特别法子;关于专精下苦功的方法,约有下面所列三项。

(一)勤于抄录

顾亭林的《日知录》,大家知道是价值很高。有人问他别来几年,《日知录》又成若干卷?顾氏答应他说,不过几条。为什么几年功夫才得几条?因为陆续抄录,杂凑而成,先成长编,后改短条,所以功夫大了。某人日记称,见顾氏《天下郡国利病书》原稿,写满了蝇头小楷,一年年添上去的,可见他抄书之勤。顾氏常说,“善读书不如善抄书”,常常抄了,可以渐进于著作之林。抄书像顾亭林,可以说勤极了。我的乡先生陈兰甫先生作《东塾读书记》,即由抄录撰成。

新近有人在香港买得陈氏手稿,都是一张张的小条,表成册页。或一条仅写几个字,或一条写得满满的。我现在正以重价购求此稿,如能购得,一则可以整理陈氏著作,一则可以看出他读书的方法。古人平常读书,看见有用的材料就抄下来;积之既久,可以得无数小条;由此小条,辑为长编;更由长编,编为巨制。顾亭林的《日知录》,钱大昕的《十驾斋养新录》,陈兰甫的《东塾读书记》,都系由此作成。一般学问如此,做专门学问尤其应当如此。近来青年常问我,研究某事,什么地方找材料。我每逢受此质问,便苦于答不出来。因为资料虽然很丰富,却是很散漫,并没有一部现成书把我们所要的资料凑在一处以供取携之便。就这一点论,外国青年做学问,像比我们便宜多了。他们想研究某种问题,打开百科辞典,或其他大部头的参考书,资料便全部罗列目前。我们却像披沙拣金,拣几个钟头,得不到一粒。但为实际上养成学问能力起见,到底谁吃亏,谁便宜,还是问题。吃现成饭,吃惯了的人,后来要做很辛苦的工作,便做不来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粒米,一颗饭,都经过自己的汗血造出来,入口便更觉异常甘美。我们因为资料未经整理,自己要做筚路蓝缕、积铢累寸的工作,实是给我们以磨练学问能力之绝好机会。我们若厌烦,不肯做,便错过机会了。

(二)练习注意

初学读书的人,看见许多书,要想都记得,都能作材料,实在很不容易。某先辈云:“不会读书,书面是平的;会读书,字句都浮起来了。”如何才能使书中字浮凸起来?唯一的方法,就是训练注意。昔人常说,好打灯谜的人,无论看什么书,看见的都是灯谜材料。会作诗词的人,无论打开什么书,看见的都是灯谜材料。会作诗词的人,无论打开什么书,看见的都是文学句子。可见注意哪一项,哪一项便自然会浮凸出来。这种工作,起初做时是很难,往后就很容易。我自己就能办得到,无论读到什么书,都可以得新注意。究竟怎样办到的?我自己亦不知道。大概由于练习。最初的方法,顶好是指定几个范围,或者作一篇文章,然后看书时,有关系的就注意,没有关系的就放过。过些日子,另换范围,另换题目,把注意力换到新的方面。照这样做得几日,就做熟了。熟了以后,不必十分用心,随手翻开,应该注意之点立刻就浮凸出来。读一书,专取一个注意点;读第二遍,另换一个注意点。这是最粗的方法,其实亦是最好的方法。几遍之后,就可以同时有几个注意点,而且毫不吃力。前面所述读书贵勤于抄录,如果看不出注意点,埋头瞎抄,那岂不是白抄了吗?一定要有所去取,去取之间,煞费功夫,非有特别训练不可。

(三)逐类搜求

什么叫逐类搜求?就是因一种资料,追寻一种资料,跟踪搜索下去。在外国工具方便,辞典充备,求资料尚不太难;中国工具甚少,辞典亦不多,没有法子,只好因一件追一件。比如读《孟子》,读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之语,因有此语,于是去搜寻当时的书,看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说过这类的话。《韩非子·显学篇》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墨离为之。”《荀子·非十二子篇》又说:“不知一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慢差等,会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是墨翟、宋钘也。”孙仲容因得这种资料,加以组织,作《墨学传授考》《墨家诸子钩沉》等文,作得的确不错。为什么能有那样著作?就是看见一句话,跟踪追去。这种工作,就叫做逐类搜求。或由简单事实,或由某书注解看见出于他书,因又追寻他书。诸君不要以为某人鸿博,某人特具天才;其实无论有多大天才,都不能全记;不过方法好,或由平时记录,或由跟踪追寻,即可以得许多好材料。

此外方法尚多,我们暂说三门以为示范的意思。工作虽然劳苦,兴味确是深长。要想替国家作好历史,非劳苦工作不可。此种工作,不单于现在有益,脑筋训练惯了,用在什么地方都有益。诚然,中国史比西洋史难作;但西洋史或者因为太容易的原故,把治学能力减少了;好像常坐车的人,两腿不能走路一样。一种学问,往往因为现存材料很多,不费气力,减少学者能力。这类事实很多。所以我主张要趁年富力强,下几年苦工,现在有益,将来亦有益。读书有益,作事亦有益。

三、史识

史识是讲历史家的观察力。做一个史家,须要何种观察力?这种观察力,如何养成?


观察要敏锐。即所谓“读书得间”。旁人所不能观察的,我可以观察得出来。凡科学上的重大发明,都由于善于观察。譬如苹果落地,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牛顿善于观察,就发明万有引力。开水壶盖冲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瓦特善于观察,就发明蒸汽机关。无论对于何事何物,都要注意去观察,并且要继续不断的做细密功夫,去四面观察。在自然科学,求试验的结果;在历史方面,求关联的事实。但凡稍有帮助的资料,一点都不可放松。

观察的程序,可以分为两种: 

(一)由全部到局部

何谓由全部到局部?历史是整个的,统一的。真是理想的历史,要把地球上全体人类的事迹连合起来,这才算得历史。既是整个的,统一的,所以各处的历史不过是此全部组织的一件机械。不能了解全部,就不能了解局部;不能了解世界,就不能了解中国。这回所讲专史,就是由全部中划出一部分来,或研究一个人,或研究一件事,总不外全部中的一部;虽然范围很窄,但是不要忘记了他是全部之一。比如我们研究戏曲,算是艺术界文学界很小的一部分;但是要想对于戏曲史稍有发明,那就非有艺术文学的素养不可。因为戏曲不是单独发生,单独存在,而是与各方面都有关系。假使对于社会状况的变迁,其他文学的风尚,尚未了解,即不能批评戏曲。而且一方面研究中国戏曲,一方面要看外国戏曲,看他们各方所走的路,或者是相同的,或者是各走各的,或者是不谋而合,或者是互相感应。若不这样做,好的戏曲史便做不出来。不但戏曲史如此,无论研究任何专史,都要看他放在中国全部占何等位置,放在人类全部占何等位置。要具有这种眼光,锐敏的观察才能自然发生。

(二)由局部到全部

何谓由局部到全部?历史不属于自然界,乃社会科学最重要之一,其研究法与自然科学研究法不同。历史为人类活动之主体,而人类的活动极其自由,没有动物植物那样呆板。我们栽树,树不能动;但是人类可以跑来走去。我们养鸡,鸡受支配;但是人类可以发生意想不到的行为。凡自然的东西,都可以用呆板的因果律去支配。历史由人类活动组织而成,因果律支配不来。有时逆料这个时代这个环境应该发生某种现象,但是因为特殊人物的发生,另自开辟一个新局面。凡自然界的现象,总是回头的,循环的;九月穿夹衣,十月换棉袍,我们可以断定。然而历史没有重复的时代,没有绝对相同的事实。因为人类自由意志的活动,可以发生非常现象。所谓由局部观察到全部,就是观察因为一个人的活动,如何前进,如何退化,可以使社会改观。一个人一群人特殊的动作,可以令全局受其影响,发生变化。单用由全部到局部的眼光,只能看回头的现象,循环的现象,不能看出自由意志的动作。对于一个人或一群人,看其动机所在,仔细观察,估量他对于全局的影响,非用由局部到全部的观察看不出来。

要养成历史家观察能力,两种方法应当并用。看一件事,把来龙去脉都要考察清楚。来源由时势及环境造成,影响到局部的活动;去脉由一个人或一群人造成,影响到全局的活动。历史好像一条长链,环环相接,继续不断,坏了一环,便不能活动了。所以对于事实与事实的关系,要用细密锐敏的眼光去观察它。

养成正确精密的观察力,还有两件应当注意的事情:

(一)不要为因袭传统的思想所蔽

在历史方面,我们对于一个人或一件事的研究和批评,最易为前人记载或言论所束缚。因为历史是回头看的;前人所发表的一种意见,有很大的权威,压迫我们。我并不是说前人的话完全不对。但是我们应当知道,前人如果全对,便用不着我们多费手续了。至少要对前人有所补充,有所修正,才行。因此,我们对于前人的话,要是太相信了容易为所束缚。应当充分估量其价值,对则从之,不对则加以补充,或换一个方面去观察;遇有修正的必要的时候,无论是怎样有名的前人所讲,亦当加以修正。这件事情,已经很不容易。然以现代学风正往求新的路上走,办到这步尚不很难。

(二)不要为自己的成见所蔽

这件事情,那才真不容易。戴东原常说:“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蔽己。”以人蔽己,尚易摆脱;自己成见,不愿抛弃,往往和事理差得很远,还不回头。大凡一个人立了一个假定,用归纳法研究,费很多的功夫,对于已成的工作,异常爱惜,后来再四观察,虽觉颇有错误,亦舍不得取消前说。用心在做学问的人,常感此种痛苦,但忠实的学者,对于此种痛苦只得忍受;发见自己有错误时,便应当一刀两断的,即刻割舍;万不可回护从前的工作,或隐藏事实,或修改事实,或假造事实,来迁就他回护从前的工作。这种毛病,愈好学,愈易犯。譬如朱陆两家关于无极太极之辞,我个人是赞成陆象山的。朱晦翁实在是太有成见了,后来让陆象山驳得他无话可说。然终不肯抛弃自己主张。陆与朱的信,说他从前文章很流丽,这一次何其支离潦草,皆因回护前说所致。以朱晦翁的见解学问,尚且如此,可见得不以己蔽己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了。我十几年前曾说过:“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这固然可以说是我的一种弱点,但是我若认为做学问不应取此态度,亦不尽然,一个人除非学问完全成熟,然后发表,才可以没有修改纠正。但是身后发表,苦人所难。为现代文化尽力起见,尤不应如此。应当随时有所见到,随时发表出来,以求社会的批评,才对。真做学问的人,晚年与早年不同;从前错的,现在改了;从前没有,现在有了。一个人要是今我不同昨我宣战,那只算不长进。我到七十,还要与六十九挑战。我到八十,还要与七十九挑战。这样说法,似乎太过。最好对于从前过失,或者自觉,或由旁人指出,一点不爱惜,立刻改正。虽把十年的工作完全毁掉亦所不惜。

上面所说的这两种精神,无论做什么学问,都应当有,尤其是研究历史,更当充实起来,要把自己的意见与前人的主张,平等的看待,超然的批评。某甲某乙不足,应当补充;某丙某丁错了,应当修改。真做学问贵能如此,不为因袭传统所蔽,不为自己成见所蔽,才能得到敏妙的观察,才能完成卓越的史识。

四、史才

史才专门讲作史的技术,与前面所述三项另外又是一事,完全是技术的。有了史德,忠实的去寻找资料;有了史学,研究起来不大费力;有了史识,观察极其锐敏,但是仍然做不出精美的历史来。要做出的历史让人看了明了,读了感动,非有特别技术不可。此种技术,就是文章的构造。章实斋作《文史通义》,把文同史一块讲。论纯文学,章氏不成功;论美术文,章氏亦不成功;但是对于作史的技术,了解精透,运用圆熟,这又是章氏的特长了。

史才专讲史家的文章技术,可以分为二部。

先讲组织就是全部书或一篇文的结构。此事看时容易,做时困难。许多事实摆在面前,能文章的人可以拉得拢来,做成很好的史;文章技术差一点的人,就难组织得好,没有在文章上用过苦功的人,常时感觉困难。

组织是把许多材料整理包括起来,又分二事:

(一)剪裁

许多事实,不经剪裁,史料始终是史料,不能成为历史。譬如一包羊毛不能变成呢绒。必有所去,必有所取,梳罗抉剔,始成织物,搜集的工作,已经不容易,去取的工作,又更难了。司马光未作《资治通鉴》之前,先作长编。据说,他的底稿,堆满十九间屋。要是把十九间屋的底稿全体印出来,一定没有人看。如何由十九间屋的底稿做成长编,又由长篇做成现在的《资治通鉴》,这里面剪裁就很多了。普通有一种毛病,就是多多的搜集资料,不肯割爱。但欲有好的著作,却非割爱不可。我们要去其渣滓,留其菁华。这件事体,非常常注意不可。至于如何剪裁的方法,不外多作,用不着详细解释。孰渣孰菁,何去何留,常常去作,可以体验得出来。

(二)排列

中看不中看,完全在排列的好坏。譬如天地玄黄四个字,王羲之是这样写,小孩子亦是这样写,但是王羲之写得好,小孩子写得坏,就是因为排列的关系。凡讲艺术,排列的关系却很大。一幅画,山水布置得宜,就很好看,一间屋,器具陈设得宜,亦很好看,先后详略,法门很多。这种地方,要特别注意。不然,虽有好材料,不能惹人注目。就有人看,或者看错了,或者看得昏昏欲睡。纵会搜集,也是枉然。至于如何排列的方法,一部分靠学力,一部靠天才。良工能教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现在姑讲几种通用的方法,以为示例。

(1)即将前人记载,联络熔铸,套入自己的话里。章实斋说:“文人之文,惟患其不己出;史家之文,惟患其己出。”史家所记载,总不能不凭借前人的话。《史记》本诸《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汉书》本诸《史记》,何尝有一语自造?却又何尝有一篇非自造?有天才的人,最能把别人的话熔铸成自己的话,如李光弼入郭子仪军,队伍如故,而旌旗变色,此为最上乘之作。近代史家,尤其是乾、嘉中叶以后作史者,专讲究“无一字无来历”。阮芸台作《国史儒林传》,全是集前人成语,从头至尾,无一字出自杜撰。阮氏认为是最谨严的方法。他的《广东通志》《浙江通志》,谢启昆的《广西通志》,都是用的此法。一个字,一句话,都有根据。这种办法,我们大家是赞成的,因为有上手可追问。但亦有短处,在太呆板。因为有许多事情未经前人写在纸上,虽确知其实,亦无法采录,而且古人行为的臧否与批评,事实的联络与补充,皆感困难。吾人可师其意,但不必如此谨严。大体固须有所根据,但亦未尝不可参入一己发见的史实。而且引用古书时,仅可依做文的顺序,任意连串,做成活泼飞动的文章。另外更用小字另行注明出处或说明其所以然,就好了。此法虽然好,但亦是很难。我尚未用,因为我懒在文章上作功夫。将来打算这样作一篇,以为模范。把头绪脉络理清,将前人的话藏在其中,要看不出缝隙来。希望同学亦如此作去。

(2)用纲目体,最为省事。此种体裁,以钱文子的《补汉书兵志》为最先(在《知不足斋丛书》内)。顶格一语是正文,是断案,不过四五百字。下加注语,为自己所根据的史料,较正文为多。此种方法,近代很通行。如王静安先生的《胡服考》《两汉博士考》,皆是如此。我去年所作的《中国文化史》亦是如此。此法很容易,很自由,提纲处写断案,低一格作注解。在文章上不必多下功夫,实为简单省事的方法。做得好,可以把自己研究的结果,畅所欲言,比前法方便多了。虽文章之美,不如前法,而伸缩自如,改动较易,又为前法所不及。

(3)多想方法,把正文变为图表。对于作图表的技术,要格外训练。太史公作《史记》,常用表“旁行斜上,本于《周谱》”,然仍可谓为太史公所发明。《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表》《秦楚之际月表》《功臣侯者表》《百官公卿表》,格式各各不同。因有此体,遂开许多法门。若无此体,就不能网罗这样许多复杂的材料同事实。欧美人对于此道,尤具特长。有许多很好很有用的表,我们可以仿造。但造表可真是不容易,异样的材料便须异样的图表才能安插。我去年尝作《先秦学术年表》一篇,屡次易稿,费十余日之精力,始得完成。耗时用力,可谓甚大。然因此范繁赜的史事为整饬,化乱芜的文章为简洁,且使读者一目了然,为功亦殊不小。所以这种造表的技术,应该特别训练。

(三)文采

次讲文采。就是写人写事所用的字句词章。同是记一个人,叙一件事,文采好的,写得栩栩欲活;文采不好的,写得呆鸡木立。这不在对象的难易,而在作者的优劣。没有文章素养的人,实在把事情写不好,写不活。要想写活写好,只有常常模仿,常常练习。文采的要素很多,专择最要的两件说说:

简洁

简洁就是讲剪裁的功夫,前面已经讲了。大凡文章以说话少,含意多为最妙。文章的厚薄,即由此分。意思少,文章长,为薄。篇无剩句,句无剩字,为厚。比如饮龙井茶,茶少水多为薄,叶水相称为厚。不为文章之美,多言无害。若为文章之美,不要多说,只要能把意思表明就得。做过一篇文章之后,要看可删的有多少,该删的便删去。我不主张文章作得古奥,总要词达。所谓“词达而已矣”,达之外不再加多,不再求深。我生平说话不行而文章技术比说话强得多。我所要求的,是章无剩句,句无剩字。这件事很重要。至于如何才能做到,只有常作。

飞动

为什么要作文章?为的是作给人看。尤其是历史的文章,为的是作给人看。若不能感动人,其价值就减少了。作文章,一面要谨严,一面要加电力。好像电影一样活动自然,如果电力不足,那就死在布上了。事本飞动,而文章呆板,人将不愿看,就看亦昏昏欲睡。事本呆板,而文章生动,便字字都活跃纸上,使看的人要哭便哭,要笑便笑。如像唱戏的人,唱到深刻时,可以使人感动。假使想开玩笑,而板起面孔,便觉得毫无趣味了。不能使人感动,算不得好文章。旁的文章,如自然科学之类,尚可不必注意到这点。历史家如无此种技术,那就不行了。司马光作《资治通鉴》,毕沅作《续资治通鉴》,同是一般体裁。前者看去,百读不厌;后者读一二次,就不愿再读了。光书笔最飞动,如赤壁之战,淝水之战,刘裕在京口起事,平姚秦、北齐、北周,沙苑之战,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事实不过尔尔,而看去令人感动。此种技术,非练习不可。

如何可以养成史才,前人说,多读,多作,多改。今易一字,为“多读,少作,多改”。多读读前人文章,看他如何作法。遇有好的资料可以自己试作,与他比较;精妙处不妨高声朗诵:读文章有时非摇头摆尾,领悟不来。少作:作时谨慎,真是用心去作,有一篇算一篇,无须多贪作;笔记则不厌其多,天天作都好;作文章时几个月作一次,亦不算少;要谨慎,要郑重,要多改,要翻来覆去的看;从组织起,到文采止,有不满意处,就改;或剪裁,或补充;同一种资料,须用种种方法去作;每作一篇之后,摆在面前细看:常看旁人的,常改自己的;一篇文不妨改多少回,十年之后还可再改。这种工夫很笨。然天下至巧之事,一定从至笨来。

古人文章做得好,也曾经过几许甘苦。比如梅兰芳唱戏唱得好,他不是几天之内成功的,从前有许多笨工作,现在仍继续不断的有许多笨工作。凡事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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