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该记住自己做过的聪明事,更应该记得自己做的那些傻事。” “但愿在新的一年里,我们能远离一切古怪的事,大家都能做个健全的人。” “做个健全的人”,不止是四肢完整,五官端正,更重要的是人格健全,从这一点看,他的这种祝福,真的是祝福,因为人格不健全的人太多了。遗憾的是,那年四月,王小波就心脏病突发,离开了这个世界,恰如他的幽默,令人猝不及防。他活着的时候,名声不显,可是他死后,却被“封神”,很多人都愿做他的门下走狗。那天早上,她去给王小波扫墓,有一些喜欢王小波的人,在他的墓前放了鲜花,二锅头,香烟,还有人放了王小波的文字,一只蝴蝶贴在上面。你走得太急了,你走后,时代里每一个人都在变,太多人没有灵魂,而你呢?你的灵魂还在不在? 父亲王方名,老地下党员,自学成才,多才多艺,是有名的逻辑学家,大学教授。他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在男孩子之中排第二,所以,他就是王二。在那个充满风浪的时代里,王小波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遭逢大难,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父母给他取名小波,是希望他一生大浪化小波,平安顺遂。但他一生并不顺利,一出生就一副先天不足的样子,身体一直不好。三四岁的时候,被查出患有严重的软骨症,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吃钙片,一直吃到小学毕业。吃钙片带来的好处就是,他长了一个大个子,粗黑茁壮,像梁山好汉。幼儿园的时候,他常常蹲在篱笆旁往外看,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一动不动的,连老师都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七八岁的时候,又逢国家困难时期,报纸上天天说粮食产量增高,亩产上万斤,可是人们连饭都吃不饱。王小波天天饿着,饿得受不了了,就像饥饿的白蚁一样,啃书桌,啃铅笔,啃学习用品。铅笔先吃橡皮,再啃木头,只剩下铅笔芯,还是因为害怕吃下去中毒。饥饿不仅能让人变成白蚁,还能让人变成小偷,为了能填饱肚子,王小波经常和哥哥一起出去偷别人家的枣,还去别人家的自留地里拔萝卜。多年后,王小波已经成了作家,当意大利独立纪录片制作人安德烈采访时问他:上小学的时候,有个老师姓慈,他给人家起了一个外号,“瓷尿盆”,老师一听,脸都黑了。老师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站起来,啥话也不说,就一个劲地翻白眼。很多人当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他因为调皮,啥也当不了。当得最大的一个官,只管了四个人,并且还没当几天,就被撤职了。在学校,他调皮捣蛋,老师最多就是小惩大戒,可是在家里,他老爹可不惯着他,于是,王小波经常被揍。只要他调皮,父亲发现了,就一把抓住他的耳朵,把他提起来,耳朵越拉越长,他去医院看耳朵,医生惊叹说,这根本就不是耳朵,是起重机的吊钩。长着长着,王小波开始爱上了读书,但比起严肃的说教,他更喜欢那些幽默调侃的文字。父亲有很多书,可是那个年代,有些书不能随便看,于是王方名就把那些书锁起来,不让孩子们看,谁去拿就揍谁。他就开始“坑弟”,怂恿王小波去偷书,你个子小,身子单薄,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被揍得很厉害。天可怜见的,王小波也想看,这一怂恿,就去偷偷拿出来,结果被一顿胖揍。看书的时候,王小波速度贼快,哥哥王小平也喜欢看书,但看书速度,远不如王小波,他计算过,王小波看书的速度,是正常人的七倍。为了省钱买书,每个周末回家,王小波都宁愿走两个多小时的路,只为了把车费省下来买书。世界是一个世界,但有些人通过看书,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不看书的人,人生只有一种样子,那就是外在期待他成为的样子,看书的人,会看到不同的人生,于是也就知道,生活是一片旷野,他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人总是在往前走,愿意的,自己走,不愿意的,被推着走。1968年,上山下乡运动中,为了对抗平庸的生活,寻求人生的激情。所谓货物,就是别人将你丢到哪里,你就得在哪里,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也不需要你开口同意。多年以后,王小波觉得自己就像货物一样,被带到了云南。可在当时,他确实是想去云南,他在教育部的大院里,看到的都是庸碌和琐碎,他要跳出这种生活。我从童年继承下来的东西只有一件,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一种不甘落寞的决心。 小时候我简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地记下来,化成了沸腾的愤怒。 不管是谁把肉麻当有趣,当时我都要气得要命,心说,这是多么渺小的行为!我将来要从你们头上飞腾过去! 17岁的王小波,个子高大,脑门重重的,走起路来歪着一个脑袋,脚步一拖一拖的。他邋遢得要死,几乎从来不洗衣服,衣服脏了,就脱下来,挂在门口,一直晾着,下次要穿的时候,直接穿上去。去云南之前,他想去云南寻找浪漫,到了云南,他就后悔了,因为太苦了。他在水田里插秧,一米八四的个头,撅着屁股,像一个大大的冲天炮。伙食又差,王小波甚至伙同别人一起去偷老乡家的鸡,被逮住后,被狠狠批斗了一顿。“傍晚时分,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 他学会了抽烟,吞云吐雾,仿佛人生烦恼,就如烟一样,散了。人生有时候就像跳板,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以为会是改变,其实只是轮回,只是过去的模式换了一个样子在重复。物质上的苦,忍忍就过去了,最让王小波难受的是,没有书可以看。他去云南的时候,带了一本奥维德的《变形记》,这是他唯一的一本书,他天天翻,这本书被翻成了一卷海带的模样,再后来被活生生看没了。他喜欢讲故事,没事就给同伴讲故事,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能想到的故事,他都讲,他讲故事很精彩,有声有色,引人入胜。讲着讲着,他觉得这些故事不好玩,就自己编故事,有时候也编一些荤段子,听得大家面红心跳。云南的旱季,天空湛蓝,站在小竹楼里,往四下一看,竹林翠绿苗条,天上的云洁白丰腴,微风缓缓地吹过。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别人都睡着了,王小波爬了起来,悄悄走到窗前,借着月光,用一只蓝水笔在镜子上写,写了涂,涂了写,直到整面镜子都变成蓝色,像一片广阔的天空,他在天空中,自由翱翔。很多时候,境由心生,我们的心有多自由,我们的世界就有多自由,我们的心有多宽阔,我们的世界就有多宽阔。一个内心充满束缚的人,就算你给他自由,他也没法自由。生活有趣不有趣,不是看生活,而是看生活的人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在云南待了三年,1971年,王小波终于回到了北京。回到北京,王小波过了一段时间的闲散日子,他大量阅读,疯狂学习,几乎一天一本书。后来,为了解决户口问题,他去青虎山养猪,工作就是把猪屎推上山。此时,他已经在云南吃过了苦,觉得生活再苦,也不会比在云南苦。可是当他真正去推猪粪上山,菜推了三天,差点把胆汁都吐出来,小腿上的肌肉无时无刻不在震颤。看着老乡们用独轮车运送猪粪上山,王小波自叹弗如,哪怕他一米八四的个子,比很多老乡都高大。王小波想,幸好那些猪没有思想,否则,看着一群无毛两脚直立行走的东西,如此对待它的便便,怕是会笑死。所谓有趣,不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于庸俗寻常的生活中,发现一些超越生活的东西。1975年,王小波回到了北京,进了工厂,开始了自己的工人生涯。可是,平庸琐碎的生活,并没有粉碎他心中诗意的世界。他在平凡琐碎的生活里,拿起手中的笔,去创造另一个世界。有些人去开创无趣的事业,困在物质、名利、欲望、恐惧和懦弱之中。那时候,他把小说写在一个大笔记本上,关系好的朋友,可以找他借阅。有一次,她看见一个朋友拿着一个本子,读着读着,泪流满面。李银河心里奇怪不已,水怪?还长了绿毛?听起来就吓人。但她还是好奇,要过来看了,这一看,只觉得作者真是天才,写得很美。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 越往下看,越是欢喜,尤其是书中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看法简直跟她一模一样。这个叫王小波的人,简直跟她心灵相通,她想认识这个人。后来她打听到王小波的父亲王方名是大学教授,便以拜访为名,去见了王小波。可是王小波,却开始了自己异样的追求,他去见李银河,两人刚见面,没聊几句,就生猛地问:李银河不答应,王小波就开始写情书,就是后来的《爱你就像爱生命》。“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把信写在五线谱上吧,五线谱是偶然来的,你也是偶然来的,不过我给你的信值得写在五线谱上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我和你就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 他告诉李银河,将来有一天,他要创造出一点美好的东西来,因为认识了她,他已经有所长进了。爱情是简单的,就是两颗心相互吸引,因为对方的出现,你觉得自己的生命更美好了。这就够了。两人在一起后,感情也遇到过危机,最严重的一次,李银河提了分手。他喝了很多酒,然后写信告诉李银河,应该去爬虫馆和那些爬虫比一比,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难看。外在的东西,终会随时间流逝,皮囊再美,也只能在短暂的岁月中美,而内心的有趣,才是一辈子相处最重要的东西。当然,李银河家里也反对他们在一起,但李银河告诉王小波:“我愿意爸爸妈妈都高兴,都满意,但他们不高兴不满意我也会不顾一切。我是一个自由人,谁也管不着。” 他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只是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王小波家里给了几百块钱的彩礼。那时候,李银河还觉得奇怪,她觉得,王小波家比较穷,应该是她们家给王小波家钱。“你一来,我就打算正经地、不马虎地生活下去,哪怕要费心费力呢,哪怕我要去牺牲呢。” “我现在不坏了,我有了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你,真的。” 他希望他们能好好在一起,因为“我的勇气和你的勇气加起来”,才足够对付这个世界。为了你我想变得美一些……我愿意变成你希望的样子,希望给你一切。 最好的爱情,就是双向奔赴,彼此靠近,那样才能靠得更近。但我们要记得,世间曾有这样美好的爱情,曾经有,现在有,未来也会有。他顺利通过了笔试,面试的时候,考官问他,最喜欢的戏剧作家是谁?按照父亲王方名的看法,文科容易出事,搞不好就性命攸关,你看,老舍跳了湖,胡风进了监狱,王实味被枪毙。王小波也没有选择文科,而是选择了商科,但他对文学的热爱,是深入到骨子里去的。他和朋友在一起,忙完功课,一到晚上,大家就相互吆喝,走,听小波讲故事去。不巧的是,李银河拿到了出国留学的名额,王小波大学毕业,必须先服务两年,只能暂时留在国内,成了留守丈夫。可是王小波的情况不容乐观,他没有申请到奖学金,甚至连学校也申请不了,他只能大量投申请,但只收到四个回信,其中三个明确拒绝,一个同意了,但自费留学。在国外,两个人都没有收入,只能靠李银河的奖学金生活,活得异常艰难,他们去餐馆打工,李银河当服务生,王小波刷碗。王小波自责不已,觉得拖累了李银河,但李银河捧着他的脸,心疼地告诉他:他们在国外的窘迫生活,被家里人知道后,家里人坚决反对,但李银河说:“我坚持小波必须写小说,文学是他的生命。我们对生活要求不高,我一个人工作够用了。” 可是写作,也是很难的,就连王小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写出点名堂,他怀疑自己,但李银河相信他:这种相信,不仅仅是说说而已,而是让他知道,她一直都在。多年后,李银河做性研究,无数人都在反对她,但王小波就是她最坚定的支持者。这大概就是爱情最好的样子,相互成就,而不是相互拉扯。回国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家里非常简单,大大的客厅里没有什么奢华的家具,三面墙都被装成了书柜。高材生李银河,跟着中国社会学奠基人费孝通做博士后,进了北京大学社会学所。而王小波,也被附带着安排进去,成了一名“帮闲”人员。这让他感觉很自卑,他曾和李银河商量,不行就去买辆出租车,做个专职司机,以此营生。但他依旧是校园里的奇葩,校园里规矩太多,开会他怕说错话,索性就一句话也不说,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他干着教书的职业,还兼职做软件开发,末了,又在写作。1992年,他的小说《黄金时代》获了奖,奖金丰厚,他一算,打了几年工,还没这奖金多。现在我对微机已无兴趣,因为我发现写小说也可以赚到钱,这次一个中篇,中了联合文学的奖,奖金比我几年的工资还多些,现在正欲辞职干这路勾当。 尼采有一个观点,大部分人把工作当成谋生,只要有丰厚的酬劳,不管喜欢不喜欢。但对有些人来说,他们宁愿死也不愿从事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他们唯一的诉求。然而,成为专职作家,他的书也很难出版,因为“不正经”,书中的很多东西,都越界了,尤其是性描写,更是让出版社敬而远之。为了能够出版自己的作品,王小波鞋都跑坏了几双,但依旧没法出版。他按照要求不断修改,改来改去,都快不像“王小波体”了。“人活着都是为了要表演,所以才失去了自我。即便无处可去,也要永不屈服。我坚决不改了。我宁可写有滋有味发不出来的东西,也不写自我约束得不成样子的文章。” 我总以为,有过雨果的博爱,萧伯纳的智慧,罗曼·罗兰又把什么是美说得那么清楚,人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是愚昧的了。肉麻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被赞美了。 可是,这世间肉麻的东西还是很多,肉麻的事情还是很多。所谓肉麻,“就是人们不得不接受降低人格行为时的感觉”。讽刺的是,他精心打磨的小说,连出版都出版不了,可是他随手写出来的杂文,却备受欢迎。我必须声明,在我的杂文里也没什么正经。我所说的一切,无非是提醒后到达这个路口的人,那里绝不是只有一条路,而是四通八达的,你可以作出选择。 很多人所说的正经,恰恰就是将人生固定在某个轨道上。后者经过这一番感慨,就自以为知道了天命,此后板起脸来对别人进行说教。 生活,似乎总是这样,人人都喜欢有趣的灵魂,可是有些人有趣了,不符合人们的期待,他们又试图扼杀他。看见谁稍微有点与众不同,就要把他扼杀、摧残,直到和别人一样简单,否则就是复杂! 1996年10月,李银河出国做学术交流,王小波留在国内。1997年4月,李银河还没回来,王小波却在4月11日,因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王小波死后,很多人却开始留意到了他,他的作品一下子火了起来。有些人很难被同时代的人理解,因为他们走在了同时代的人前面,他们需要很多时间,才能理解他曾经留下的东西。世人成群结队,害怕自己被孤立,可有趣的灵魂,大多特立独行,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孤独,而是他们在人群中没有找到自己的同类。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可仔细想想,这样的要求真的不低,因为要明白些道理,就需要有独立自由的思想,要遇见有趣的事,自己就要先成为有趣的人,否则,有趣的事就算在你身边,你也看不到。这人世间的生活,大多是平庸的,可王小波对此深恶痛绝:我越来越认为,平庸的生活,为社会扮演角色,把人都榨干了。既然你要做的一切都是别人做过一千万次的,那么这件事还不令人作呕吗? 他打了一个比方,你我都是二三十岁的男女,按照社会的需要,这个年纪的人应该做什么,于是我们就照着做,一丝不苟。那样的话,我们做人又有什么趣味?人生就如舔一只几千万人舔过的盘子,想想都令人恶心。确实,这样的人生令人作呕,然而,很多人过着的,恰恰就是这样的人生。因为在所有人都去舔这只几千万人舔过的盘子的时候,他拿起了一个新盘子,走到人群的一边,装上自己喜欢的饭菜,舒舒服服地吃着。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一只自己的盘子,而不是去舔别人舔过的盘子,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独属于自己的人生,活成自己的样子,而不是任何别人要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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