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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桂榛丨荀子驳性善言性无善及材性本朴

 竹山一枝秀pfxh 2024-05-19 发布于江西

〖按:此文刊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9月30日“哲学”版头条,刊登时有删节。原稿约5000字,笔者删节稿约2600字,最后刊登稿还是删去约400字,刊登稿见末尾所附。〗

一般人解《荀子》“性恶”论多说荀子以情欲本恶或结果可能恶来论证人性本恶,但近有论者别出心裁地提出“荀子以'心恶’言'性恶’”:荀子以天性中无礼义来证性恶,且这个“性”是“知-能”之性而非“情-欲”之性,故“性恶”非情欲恶乃心恶。

此“心恶”解说的论证逻辑是将“心中天生不具备礼义”当作是荀子论证“性恶”的理论起点,且在“性-心”间划等号,在“无礼义-恶”间划等号,将“心无礼义-心恶-性恶”三者间演绎成等号,谓心无礼义即等于性恶。这种解说实既悖逆逻辑规律而屡现不同概念间搞等同与跳跃,也不合于荀书之原本立说。

 

其一,《荀子》的“性”包括了情欲、心知上的内容。《荀子》“性”字凡118见,语义大体一致,皆指天然式情状或天赋式机能,所谓“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不事而自然谓之性”。若不用荀子“材性知能”概念而用荀子“血气心知”概念,则荀书的“性”既指一般的血气机能也指一般的心知机能(性字从生即生理之动,从心即心理之动)。性体现在心知层面是好恶诸情,但性又不全在心理心知,因为心知必以血气肉体为基础,心知之性必基于血气之性。血气之性即一般生理之性,此是人材性知能、血气心知之性的基础或大要。荀子论人性重在严复语所谓“凡自然者谓之性,与生俱生者谓之性……有曰生人之性,心知、血气、嗜欲、情感是已”。

 

其二,《荀子》的“能”字也不完全排除官能、情欲。《荀子》“能”字凡519见,绝大部分是能够、能耐两义且前义衍自后义。《正名》曰:“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忄为](庞朴说此伪当从心从为),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所以能之在人者谓之能,能有所合谓之能[耐](唐杨倞说此能当本作耐)。”荀子以心虑心知方面的能力释“能”,但荀书的“能”并非不包括情欲之类。荀子说“人之所学而能”、“可学而能”或正意味着人还有不学而能之能,如“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恶焉,生而有耳目之欲”之能,如“目明而耳聪”之能。故“能”在荀书既主要指通过心知获得或实施的能,也包括一般材性血气之能,包括体现为生理、心理的情欲之能,并非“知能”都属“[忄为]伪”而毫无“性天生”的内容或因素。

 

其三,心与性“天生不具备礼义”不等于心恶、性恶。荀书《性恶》篇驳斥孟子性善论,指出孟子推崇、宣扬他“良知良能”、“我固有之”式性本善信念时不懂“性伪之分”、“善恶之别”等。从逻辑上说,有礼义等于有善或礼义属于善,心/性本无礼义则或等于心/性本无善,但心/性本无善却不等于心/性本恶,而只等于心/性无善或不善或未善。然而无善/不善/未善却并不等同于“恶”,因为无善/不善/未善既包括“恶”的情况也包括不善不恶的中性情况,中性即荀子所谓的“性者本始材朴也”。所以,无善/不善/未善≠恶,心/性无善≠心/性恶,以心/性本无礼义证“心恶”及证“性恶”是完全违背概念逻辑的,也与荀子“性者本始材朴也”、“所谓性善者不离其朴而美之”等性朴论完全矛盾。

其四,荀子实以“性不善”驳“性善”并自立性朴论。荀子《性恶》篇并非是要以性恶驳性善并立性恶论,而是以性无善、性不善驳性善并自立性朴论、习伪论。谓荀子乃“性朴”论者且《性恶》非荀子亲撰而属其后学所出之伪书,早见1923116-18日《晨报副刊》连载的刘念亲《荀子人性的见解》一文,且文前附梁启超案语曰“此谳若信,则学界翻一大公案矣”。蔡元培1896年日记曰曾见高步瀛《荀子大谊述》手稿20篇并谓高氏证“性恶论非荀子所著”,谓荀子以天生自然、本始材朴等言性已证“性恶之诬不攻自破”,谓高氏“订征事实,校勘讹夺,发前人所未发者,更不可偻指数,洵荀氏功臣矣”。惜高氏该书迄今未见。

说荀书《性恶》篇系伪造或后出的见解大有疑问,192326日《晨报副刊》已刊胡睿《“荀子人性的见解”的研究》反驳刘念亲之说(今周炽成教授即类刘念亲之说且他发表创见时未知刘念亲之文)。而古今学者解荀书“性恶”字眼时以情欲恶或者人性人情人心之结果或恶来证人之本性恶,或云荀子“性恶”非指人本性恶,或云性朴与性恶不矛盾,或如日本学者兒玉六郎将朴、善、恶统一起来,其探解不经意间已陷入自我逻辑矛盾或与荀书直接矛盾,详见荀子《正名》、《性恶》、《儒效》、《礼论》等篇一再强调的“性伪”、“善恶”等范畴定义及“性者本始材朴也”、“所谓性善者不离其朴而美之”诸论。

据笔者十余年研究,荀书唯一说“性恶”的《性恶》篇之“性恶”字眼系西汉末年由“性不善”字眼讹误所致,最大讹因是《荀子》一书首次整理者西汉末刘向因汉代泛滥“善恶”、“性情”、“阴阳”对说及三者又相互配说之思潮而误校荀书论性篇“不善”字眼(先秦流行善、不善对说,孔孟荀书同之,荀书此对说15见且《性恶》篇仍有“不善”字样未讹)。据荀书“性恶性朴”的立说矛盾、“性恶”的概念界定及《性恶》篇以性本不善、无善驳孟子“性善”而张性朴习伪的论证逻辑、论证语气、论证修辞(如类比论证中的“不直”、“性不直”)等,笔者对这一“不善”之校勘结论坚信不疑。

《尚书》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孔安国注曰“言习行不义,将成其性”,孔斌曰“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矣”。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又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等,此皆是深明“性伪”、“本性习性”之别,从未将习性、德性性质的善或恶归乎人之本性或本有。早期儒学对人性的主流看其实并非是性善论,道“性善”的孟子与荀子的关系正如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所谓“荀子之论学,虽与孟子相违……而实为孔子之正传,盖孟子别走新路,荀子又返其本源也”、“在人论上,遵孔子之道路以演进者,是荀卿而非孟子”,康有为《万木草堂口说》曰“言性告子是而孟子非,可以孔子折衷之”。

批判孟子性善论的荀子性不善论、性朴论在文本未讹前对学人的影响至今可察。康有为说“董子言生之谓性是铁板注脚,总之性是天生、善是人为二句最的”,蔡元培《荀卿论》曰“董生察名,未引性恶之说”,刘向称董仲舒“作书美荀卿”,且董曰“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正是荀子“性朴”论之思想遗迹,正是荀子“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之翻说。

再如荀学再传之贾谊亦用“朴/素朴”来言人之质朴且赞孔荀论天性近与教习殊,出自荀子后学的《乐记》亦不以善恶言性且无性本体论或德性先验论,荀子再传弟子楚元王四世孙刘向《说苑》曰“人之善恶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荀子亲炙弟子韩非、李斯实皆不主“性恶”论,无非着意人性趋利、人情嗜利的常态而执意于法术之道而已。

  

荀子驳性善言性无善

(《中国社会科学报》第507期,2013年09月30日)

【核心提示】荀子实以“性不善”驳“性善”并自立性朴论。荀子《性恶》篇并非是要以性恶驳性善并立性恶论,而是以性无善驳性善并自立性朴论、习伪论。

一般人解《荀子》“性恶”论,多说荀子以情欲本恶或结果可能恶来论证人性本恶,但近有论者别出心裁地提出“荀子以'心恶’言'性恶’”:荀子以天性中无礼义来证性恶,且这个“性”是“知—能”之性而非“情—欲”之性,故“性恶”非情欲恶乃心恶。

此“心恶”解说的论证逻辑是将“心中天生不具备礼义”当作是荀子论证“性恶”的理论起点,且在“性—心”间画等号,在“无礼义—恶”间画等号,将“心无礼义—心恶—性恶”三者间演绎为等同,谓心无礼义即等于性恶。这种解说既有悖于逻辑规律,也不合于荀书之原本立说。

其一,《荀子》的“性”包括了情欲、心知上的内容。《荀子》“性”字凡118见,语义大体一致,皆指天然式情状或天赋式机能,所谓“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不事而自然谓之性”。若不用荀子“材性知能”概念而用荀子“血气心知”概念,则荀书的“性”既指一般的血气机能也指一般的心知机能。性体现在心知层面是好恶诸情,但性又不全在心理心知,因为心知必以血气肉体为基础,心知之性必基于血气之性。此如严复所谓“凡自然者谓之性,与生俱生者谓之性……有曰生人之性,心知、血气、嗜欲、情感是已”。

其二,《荀子》的“能”字也不完全排除官能、情欲。《荀子》“能”字凡519见,绝大部分是能够、能耐两义,且前义衍自后义。在《正名》篇中,荀子以心虑心知方面的能力释“能”,但荀书的“能”并非不包括情欲之类。荀子说“人之所学而能”、“可学而能”,或正意味着人还有不学而能之能,如“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恶焉,生而有耳目之欲”之能等。故“能”在荀书既主要指通过心知获得或实施的能,也包括一般材性血气之能,即体现为生理、心理的情欲之能,并非“知—能”都属“伪”而毫无“性—天生”的内容或因素。

其三,心与性“天生不具备礼义”不等于心恶、性恶。荀书《性恶》篇驳斥孟子性善论,指出孟子推崇、宣扬他“良知良能”、“我固有之”式性本善信念时不懂“性伪之分”、“善恶之别”等。从逻辑上说,有礼义等于有善或礼义属于善,心/性本无礼义则等于心/性本无善,但心/性本无善却不等于心/性本恶,而只等于心/性无善或不善或未善。然而无善/不善/未善却并不等同于“恶”,因为无善/不善/未善既包括“恶”的情况也包括不善不恶的中性情况,即荀子所谓的“性者本始材朴也”。所以,以心/性本无礼义证“心恶”及证“性恶”是违背逻辑的。  其四,荀子实以“性不善”驳“性善”并自立性朴论。荀子《性恶》篇并非是要以性恶驳性善并立性恶论,而是以性无善驳性善并自立性朴论、习伪论。谓荀子乃“性朴”论者且《性恶》非荀子亲撰而属其后学所出之伪书,早见1923年1月16—18日《晨报副刊》连载的刘念亲《荀子人性的见解》一文,且文前附梁启超案语曰“此谳若信,则学界翻一大公案矣”。蔡元培1896年日记曰曾见高步瀛《荀子大谊述》手稿20篇并谓高氏证“性恶论非荀子所著”,谓荀子以天生自然、本始材朴等言性已证“性恶之诬不攻自破”,谓高氏“订征事实,校勘讹夺,发前人所未发者,更不可偻指数,洵荀氏功臣矣”。惜高氏该书迄今未见。

说荀书《性恶》篇系伪造或后出大有疑问,1923年2月6日《晨报副刊》已刊胡睿《“荀子人性的见解”的研究》反驳刘念亲之说。而古今学者解荀书“性恶”字眼时,以情欲恶或者人性人情人心之结果或恶来证人之本性恶,或云荀子“性恶”非指人本性恶,或云性朴与性恶不矛盾,或如日本学者兒玉六郎将朴、善、恶统一起来,其探解或陷入逻辑矛盾或与荀书直接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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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笔者研究,荀书唯一说“性恶”的《性恶》篇之“性恶”字眼系西汉末年由“性不善”字眼讹误所致,最大讹因是《荀子》一书首次整理者西汉末刘向因汉代泛滥“善—恶”、“性—情”、“阴—阳”对说及三者又相互配说之思潮而误校荀书论性篇“不善”字眼(先秦流行善、不善对说,孔孟荀书同之,荀书此对说15见,且《性恶》篇仍有“不善”字样未讹)。据荀书“性恶—性朴”的立说矛盾、“性—伪—善—恶”的概念界定及《性恶》篇以性本不善、无善驳孟子“性善”而张性朴习伪的论证逻辑、论证语气、论证修辞(如类比论证中的“不直”)等,笔者对这一“不善”之校勘结论坚信不疑。

《尚书》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孔安国注曰“言习行不义,将成其性”,孔斌曰“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矣”。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又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等,此皆是深明“性—伪”、“本性—习性”之别,从未将习性、德性性质的善或恶归乎人之本性或本有。早期儒学对人性的主流看法其实并非是性善论,道“性善”的孟子与荀子的关系,正如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所谓“荀子之论学,虽与孟子相违……而实为孔子之正传,盖孟子别走新路,荀子又返其本源也”,“在人论上,遵孔子之道路以演进者,是荀卿而非孟子”。

批判孟子性善论的荀子性不善论、性朴论在文本未讹前对学人的影响至今可察。康有为说“董子言生之谓性是铁板注脚,总之性是天生、善是人为二句最的”,蔡元培《荀卿论》曰“董生察名,未引性恶之说”,刘向称董仲舒“作书美荀卿”,且董曰“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正是荀子“性朴”论之思想遗迹,正是其“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之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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