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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作家‖【梨花深处】■时成霞

 白云之边 2024-05-21 发布于山东


作者简介

时成霞 ,语文教师,泰山名师,正高级教师。


 梨花深处

金果村是个美丽的村子,坐落在新泰市金斗山脚下,五姑家就在这里。每年春天,梨花怒放,远远望去,整个村子就像笼罩在巨大的祥云之下,又像浸润在洁白的海洋里,微风吹过,万千梨花,像浪花欢乐地涌动。偶有花瓣飘然而下,轻轻粘在树下忙碌的五姑身上。
如今,花谢花飞,人亦归去。

遗像

五姑出殡的日子恰逢国庆节,我们一行二十余人,一起去送她最后一程。
灵棚设在院子里,八仙桌上供放着五姑的半身遗像。她穿戴得很整齐,褂子上没有一个褶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平和,目光淡淡地看着前方。活着的时候,她很少这样安静。她爱说,只要身边有人,她的话就停不下来;她很忙,一双解放脚,走路极轻快,除了家里地里的农活,邻里百舍,谁家有事都愿意找她,娶媳妇送闺女,裁衣服出偏方,调矛盾解纠纷,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她有求必应,为此,不知挨了姑父多少骂。
而今,她静静享受着缭绕的烟火,看着别人为她忙活。
吊唁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门外排满了车辆,院子里堆满了花圈。据说,死后的五个星期里,人的魂魄是不离开家的,之后方归神位。如果五姑真的在自己的葬礼现场上,她一定很高兴。她走得很安详,没大受罪。从查出病情到离开人世的两年多,她一直没有倒下,去世前还坐在大门外,晒着太阳和邻居拉家常。昏迷了两天后,她终老在这个不冷不热的金秋十月,享年77岁。守灵的,吊唁的,忙活的,无不感念她的好。

送丧

下午送丧,亲人们一起到村头的土地庙举行盛大的告别仪式。孝子贤孙披麻戴孝,无论什么季节,儿子都要赤脚相送,以示对父母的感恩,这是家乡的风俗。几位表哥都很有出息,有的是大学教授,有的是领导干部。他们很孝顺,让母亲下半生衣食无忧,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们用昂贵的药物减轻她的病痛,让她走得体面,我父亲作为娘家老舅都看在眼里,他去找丧局的执事(村里红白理事会会长)——一个受人尊敬的白胡子老头,恳请让外甥们穿鞋相送。“不行,最多只能穿着袜子,没有这样的老娘哪有他们!”老人家斩钉截铁。于是,表哥们穿着袜子送走了母亲。
长长的队伍,长长的哭泣。
四姑家的素莲表姐哭得极为伤心,她幼年丧母,是五姑做媒将她嫁给了本家的一个好小伙。表姐性子烈,夫妻经常打架,五姑便苦口婆心地劝。有时表姐冲她发脾气使性子,她也不计前嫌,照样嘘寒问暖。在表姐心里,五姑就是她的娘。表姐跟丧乐班子点了几出戏:“俺姨就爱听戏,以前她总是一边忙丧局上的活,一边听戏,听着听着就笑了,听着听着又哭了,今天她不用忙了,就多点几出,让她好好听吧。”
我的父亲老泪纵横,悲伤得不能自已。他们姐弟俩相互搀扶了一辈子,他一直握着老姐的手,陪着她,看着她入殓。父亲心里最痛的,是她一生没享过多少福。
五姑给身边的人留下了太多的想头,暖暖的,酸酸的,现在,她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姑父

送丧回来,看到姑父坐在院子的枣树下,脸色苍白。枣树两年前就枯死了,做了拴羊的木桩。
姑父是被过继给自己婶母的。在那个年代,没有儿子的人家被叫做“绝户”,在人前是抬不起头来的。当了婆婆的婶母把对这个世界的诅咒全放在了五姑身上,对她百般刁难,年老时瘫痪在床,经常把大小便糊得到处都是,五姑一边听着“想我死?没门!我非得把你们赘死”的狠话,一边洗刷她糊满粪便的衣物和指缝,伺候至终老。婆婆死后,五姑的日子也没好过多少。姑父酗酒成瘾,对五姑动辄打骂,和儿女势同水火,没人能解释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石匠为什么改了肠。大家都躲得远远的,五姑却躲不了,几十年的夫妻了,她狠不下心,他年轻时只知道埋头干活,连个鸡蛋也不会炒。五姑叹息自己的命不好,说上辈子欠了他的,但牢骚过后,还是去给他买烟买酒,洗衣做饭。
她此生唯一的反抗和惩罚便是先他而去,温柔但也绝情。
姑父呆呆地坐着,对着那两只山羊,它们也会对他不离不弃吗?
送走了五姑,我们回家时又经过梨树林。这些老树历经百年风霜,枝干粗壮有力,一个人搂不过来,巨大的树冠密不透风。风吹过,我仿佛又看见春满花枝,婆娑起舞,洁白的梨花深处,荷锄的五姑正笑盈盈地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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