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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其被欺,怒其欺人——《阿Q正传(节选)》文本细读(2)

 昵称503199 2024-05-22 发布于湖北
01
          
第二章“优胜记略”中,鲁迅描写了陈Q的三大“行状”,写他的三次受辱。但三次使他受辱的对象似乎属于同一类人,前两次都是未庄的闲人,后一次摆赌摊的虽不是未庄本村人,但大抵也属于闲人之列。
到了第三章“续优胜记略”,鲁迅继续描写阿Q的另外三次行状。和前文有所不同的是,这次描写的对象变得具体起来了,他们分别是王胡、假洋鬼子和小尼姑。
          
先来看阿Q和王胡:
这一次,阿Q的出场很是特别,作者这样写到: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
          
如果不是放在这里,如果不是事先读过原文,读者定会以为这样诗意的描写之后,必将发生一些浪漫的故事。然而,作者却顺手写下了阿Q生平的第一件屈辱。
同时,细读《阿Q正传》,你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阿Q虽然一直处在贫困之中,并且时常衣食无着,但他出入酒店的频率却是很高的。有钱要喝,没有便赊;高兴要喝,不平之时也要喝;即便因为履行赵府的条约,当了棉被剩下的几文钱,他也统统的换了酒。
除去精神胜利法之外,这酒大约也是阿Q用来解忧的妙法吧。所以,在未庄,酒店便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继续来说王胡。
因为除去头上的癞疮之外,另有一部络腮胡子,所以阿Q时常藐视他,并且以为和他同坐,是对对方的一种抬举。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平日看不上眼的人,身上的虱子居然比自己要多要大,失望之余的阿Q,无论如何不能不有些不平了。    
“这毛虫”:于是开骂;
“抢进去就是一拳”,于是开打。
在和未庄闲人的决战之中,独有这一回,阿Q表现的非常武勇。
          
为何如此。
因为此前,阿Q所面对的都是胜过自己的闲人,所以一上来便是胆怯、求饶,而这一次他所面对的是自己常常奚落的弱者——虽然在事实上,对方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弱小——所以特别的自信与勇敢。
          
或是为了表现这难得的武勇,或是作者记忆出了疏漏,在后文还有一次,阿Q也表现出了同样的勇敢: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
面对又瘦又乏,在他眼中位置尚在王胡之下的小D,阿Q先是上来便骂,然后动手便打。
          
遭受欺辱的时候,对于凌弱的所谓强者,阿Q一定非常之痛恨。
然而,痛恨之余,机会一旦降临,他便转向那些比他更为弱小的存在,以便可以在凌弱的过程中找回丢失的尊严,和自以为强大的信心与快感。对阿Q来说,最好的存在应是这样: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远弱于自己,如此一来我便永远是爷,一切可以任我欺凌,我要打便打,要骂便骂。    
          
相较精神胜利法而言,这才是阿Q精神的实质,才是国民最为可怕的劣根性。
正如许多平日痛恨诅咒贪官的人,一旦登上官位,其贪婪下作,比之他所痛恨诅咒的人,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图片

02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想要欺侮比自己而不如的王胡,却被对方欺侮,这不能不说是阿Q生平最大的屈辱。所以,我们的阿Q感到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
          
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一般有以下几种出口:
一是直面强者,进行不屈的斗争,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投降,这是一种精神的高贵。
二是在受辱之后完成精神的涅槃,比如一只狼,一旦战败受伤,往往跑进一个山洞,自己舔噬伤口,默默的疗伤,等到它从战败受辱的伤痛之中走出,便是一个新的更为强大的自我。或者,是他能够把自身受辱的体验转向对他人苦难的同情和怜悯,转化为一种深沉而博大的爱,这是另一种更为伟大的高贵。
另外一种,便是因为受辱而变得偏狭自私,变得恶毒可怕;便是把自己的痛苦一转嫁给他人,转嫁到比自己更为弱小者的头上。
这是弱者常常采取的策略,也是最为可悲的选择。
          
当阿Q被自以为弱小的王胡欺辱之后,他的对头——生平最为厌恶的人出现了。
表面来看,钱太爷的儿子,远不在阿Q可以欺辱之列。但在他看来,头上顶着一条假辫子的假洋鬼子,已然丧失了做人的资格,所以在精神上,自己是远远超越其上的,又因为气忿,想要报仇的缘故,所以“秃儿。驴……”的话便骂出了口。    
          
结果,当然便是挨打。然而,阿Q随即便把目标转向了更为弱小的人: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辨说。
我们会说,这孩子是如此的无辜,然而,在阿Q来说,这正是他一贯的表现,正如鲁迅所写: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
          
然而,即便把孩子当作替代对象,阿Q依旧还是挨了假洋鬼子的打。于是,他便把目标转向了另一个同样弱小的存在——小尼姑。
          
03
          
阿Q对小尼姑羞辱,鲁迅描写的极为详尽、生动:
“咳,呸!”
他先是迎上去,大声吐上一口唾沫:这是远距离的羞辱。接下来,阿Q便开始动起手脚来了:
先是伸手抚摩小尼姑新剃的头皮,再去扭住对方的面颊,接着还要用力拧上一拧,方肯放手。
          
在对阿Q六大“行状”的描写中,唯有这最后的一次,他获得了全面的胜利,完成了对他人的欺辱。
然而,这最后一次的优胜,除了小尼姑是更为弱小的存在之外,还在于那些曾经欺侮阿Q的人,此时全都站在了他的一边,成为了阿Q的帮凶与合伙人。    
          
细细比较“优胜记略”和“续优胜记略”,便会发现鲁迅之所以要把阿Q的六大“行状”分开来写:
是因为阿Q的六大“行状”、六次受辱、六次胜利所呈现出来的性质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1、他被侮辱;2、他侮辱别人。(毕飞宇《<阿Q正传>:沿着圆圈的内侧,从胜利走向胜利》
          
沿着这一思路,便会发现鲁迅最为深刻的地方。
阅读《阿Q正传》,世人的目光往往着眼于阿Q的精神胜利法,以为那是国民劣根性的根本写照。然而,精神胜利法的描写主要体现在“优胜记略”一节之中,到了“续优胜记略”中,作者所写完全都是阿Q侮辱他人的言行举止,虽然前面两次侮辱他人之时依然受到了他人的侮辱,但到了最后,阿Q终究还是取得了绝对的胜利。
也就是说,在“优胜记略”中阿Q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到了“续优胜记略”里,阿Q成了侮辱与损害他人的人。
          
被侮辱的人一变而为侮辱他人的人,屈膝求饶的人一变而为趾高气扬的人。
这才是鲁迅的深刻之处,才是国民劣根性的根本所在。所以许子东在《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中这样写到:
鲁迅写阿Q,不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且“哀其被欺,怒其欺人”。
          
见狼显羊相,见羊显狼相。
在强者与弱者面前呈现绝然相反的面相,这才是鲁迅竭力批判的现象,正如他在《灯下漫笔》中所写的那样:“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    
这种劣根性不除,国民便没有醒转的可能。
          
其次,在王胡、假洋鬼子和小尼姑三个人物在同一时间段里接连出现之前,作者首先插入了阿Q挨了赵太爷打之后的一段描写: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
不仅如此,在阿Q自己也因此“得意了许多年”。
          
这样奇怪的现象如何解释,似乎只能用《灯下漫笔》中的文字来作以说明,那便是:
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欢喜。
          
最后,总结一下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节选)》文本中所写的被侮辱者的三个层次:
一,作为被侮辱的阿Q以精神胜利的方法获得了内在的平衡和满足。
二,作为被侮辱的阿Q挨了赵太爷打之后,生出无限的得意和欢喜。
三,作为被侮辱的阿Q把内心的愤怒,攻击的矛头转向了比他更为弱小的存在。
          
这样的三个阿Q,哪一个更为可悲,更为可恨;哪一个更能体现出经由他所折射出的国民的劣根性。
          
答案,不言而喻。
          
后记:
写作过程中参阅了大量资料,特别是毕飞宇《<阿Q正传>:沿着圆圈的内侧,从胜利走向胜利》一文,对自己多有启发,细节之外,不再一一注明。    

写于春日的沅醴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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