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端午节前后往南京去,在飞驰的高铁上,实在容易想起贾母那句:  在南京数着红楼历过的那几年,每到农历五月前后,想到贾母这句,总是忍不住发笑:南京的夏日,真的适合禀赋柔脆、虽在暑天不敢用冰的宝玉么?及到了北京的这几年,又每每为宝玉捏一把汗:端午时分,北京竟然是比南京还要热的,这样热的天气里,没有抗生素的古代,宝玉那打坏了的半截,没有发炎溃烂坏死,确实得感谢宝姐姐的棒疮药。南京和北京,金陵和都中,《红楼梦》也是《双城记》。一真一假,如梦如幻。南京的红楼Citywalk,注定是一场梦幻之旅。现如今,从北京到南京,高铁最快不过三个多小时,三百年前则要在运河上走几十日。曹寅如果能拥有今天的高铁速度,也许就用不着写那么多行役诗,当然,他也就能赶上康熙送来的救命药,那也许我们就得看到另一种《红楼梦》了。作为在长江边上长大的人,南来北往,过江时总会分外留意。“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红楼梦》里多的是南雁北飞。读《楝亭集》时发现,大概曹寅在江南日久,竟然和我有一样的心情。《楝亭集》卷五《南辕杂诗》末首:“今日情怀身抖擞,眼明应是见钟山。”诗后注:“出浦口。”出浦口,也就到了南京,能感受到曹寅的好心情。 《红楼梦》里的南京初印象,是贾雨村“那日进了石头城”。正值初夏,树木繁盛,当得上贾雨村口中“蓊蔚洇润”四字。 · 从南京南站出来往城里走,所见好大一棵芭蕉。这里是个书店,叫“文采书屋”,是南京作为“世界文学之都”的网格点之一。芭蕉、文采,是不是想起三姑娘探春了呢?南京的“世界文学之都”,《红楼梦》的功劳可不小。南京被称为“石头城”,源于孙权“城楚金陵邑地,号石头”。朝代更替,江水西移,唐代之后,石头城就失去了军事地位,“潮打空城寂寞回”。石头城里的宁荣老宅,是赵嬷嬷们记忆里的轰轰烈烈。据考证,今天的石头城遗址是明朝初年的建筑。而六朝石头城在今清凉山、国防园到汉中门一带。· 清凉门内的小惊喜。明城墙砖上多留有戳记。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清凉也就是避热。明末清初的画家龚贤,入清后即在清凉山隐居,与孔尚任有交往,《桃花扇》中事多由此来。《红楼梦》和《桃花扇》当然是相似的,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而《红楼梦》中不见《桃花扇》片语,自然有避文字狱的意思,也为祖父曹寅与马銮的交情。曹寅《集余园看梅》:“邓尉西溪不可名,清凉几树总关情。”曹寅对清凉寺梅花的偏爱,不仅因为这里是他“鸠车竹马曾经处”,也因为他曾和杜芥同游清凉山赏梅。“寺忆听经张净馔”,曹寅当然是向往“清凉”的。多年后杜芥已逝,曹寅还再度去清凉山看梅,“孟婆合皂何能早”,追忆友人。· 乾隆十六年《上元县志》中的《清凉山图》。那会儿的清凉山比现在的清凉山公园大得多。 · 找了很久没有找到梅花。清凉寺一角,当然是重修的。但清凉山的清凉依旧。 再往东走,就是随园、乌龙潭一带。走到这里,有关大观园是否就是随园、大观园在南在北的争论,都如在眼前。袁枚“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明义“所谓大观园者,即随园故址”,这样划等号的论断,恐怕也不适用于大观园这样文学的园林。但这里一定是和《红楼梦》有些联系的,可以对看的,无论是袁枚之前的“隋织造园”,还是《随园食单》里那些颇见红楼风韵的美食,抑或是袁枚的女弟子们写下的题红诗句,都提醒我们,《红楼梦》真实地在这座城市存在过。 · 乌龙潭公园里的曹雪芹纪念馆。这个曹雪芹很精神。
 · 每个城市大概都有属于自己的“宛平南路600号”,南京的这个地方叫作“随家仓”,随园的随,小仓山的仓。每次经过这里,就会想起《红楼梦》里雪雁的呆念头:“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

· 袁枚的随园早就荡然无存,但这个名字保留在了各种地名和店名里,如“随园大厦”“随园糕团店”。宁海路与广州路交界处,有袁枚的像。 穿过熟悉的道路,记得买一个心心念念惦记吃的梅花糕。嗅觉和味觉绝对是人形成记忆中的重要一环,曹雪芹离开南京多年,依然爱吃的是南酒烧鸭。 · 从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往汉口西路上走,隔着三四家店面,一家盐水鸭,一家香鸭子,都在排队。从随园往东走,一路都是学校。大学校园和城市交融在一起。人在一座城市生活久了,总会有许多独属于这个城市的记忆。而像曹寅和曹雪芹这样的人,有力量给这座城市留下许多痕迹。曹寅的事迹有些散落于南京的地方志中,《康熙上元县志》记载,康熙四十五年,他修建过鸡鸣山南麓的府学,被举为“府学名宦”。 · 乾隆元年《江南通志》中的南京地图。进香河上方的“府学”,曹寅曾经参与修建。今天的进香河已被改为暗沟,只存路名,但巧的是,进香河路边依然是大学校园,为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区。穿过四牌楼,沿太平北路一路向南,到长江路,就到了这趟citywalk的终点——江宁织造博物馆。 · 站在这里,那些与红楼、与曹家有关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出。· 对面是南京图书馆。戚序本中的“戚宁本”(又叫“南图本”)就藏在这里。兜兜转转,曹雪芹饱含一生血泪写下的书,又流转到他人生的起点。 · “江宁织造”展厅里陈列的历任江宁织造名单。曹家三代四任江宁织造,近六十年的赫赫扬扬。这四位的名字原已被观众摸得模糊,现在是补印上的。——还是为了《红楼梦》。
 · 最高处即是楝亭。自然不是按《楝亭图》重建,但能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深处有一派小小园林,也是《红楼梦》赋予我们的俯仰可得的安慰。
 · 正对楝亭的这一面是曹府戏苑。“曹府家声传织造,红楼遗韵演春秋。”当年的织造府里,演过《长生殿》,演过《续琵琶》。 · 云锦的大花楼织机。“寸锦寸金”的云锦,就从这织机上织出来。三百年前的织局里,有一个小小的曹雪芹,曾经蹲在织机边上看织工们通经断纬。后来他写出了《红楼梦》,就像云锦一般的结构;还写出一部《废艺斋集稿》,因为他认真看过真正的手艺人。 · 看到一张云锦的意匠稿,龙凤宫灯图样。手艺当如是。 · 从红楼梦馆出来,天井里的曹雪芹。孤独的一个人。农历五月的天气,走在南京城里,想饮一壶南酒,再配一碟烧鸭了——至于那宝琴走过的桃叶渡,雪芹做过的秦淮梦,曹寅施舍过的香林寺,康熙谒过的明孝陵……那些浸透在《红楼梦》里的金陵烟水,永远值得你下一次的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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