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说的红釉瓷一般指铜红釉瓷,以铜为着色剂制作的高温色釉,在唐代长沙窑就已经出现。因为铜在高温下易挥发,发色不稳定,工艺较难控制,所以高温烧成的单色红釉瓷器都非常名贵。而我们所说的定窑红釉同样也是文献记载中十分名贵的高温单色釉瓷,其红色呈现却是由铁为着色剂制釉偶然烧制的,是当地釉土中本身就含有的成分,在高温烧成中特定烧制气氛下的呈色效果,没有形成规模和系列,所以更为难得。 ![]() 唐 长沙窑铜红釉执壶(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 定窑酱釉盖碗(故宫博物院藏) ![]() 定窑酱釉托盏(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藏) 高温色釉瓷是靠过渡元素铁、铜、钴、锰等呈色的,要想烧制出色泽稳定的单色釉高温色釉瓷,工艺上难以把控,所以出现了许多意料之外的“窑变”瓷。定窑红釉瓷即是定窑黑釉瓷的窑变,釉色深浅决定于釉中feO的含量,含量低则颜色浅,为棕色。单色釉高温红瓷从文献记载看最早的是宋代定窑的“定州红瓷”,虽然近现代定窑研究学者一直对古代文献中关于“定州红瓷”就是“红定”的说法有所保留,但因为定窑遗址也确实出土过数量不多的红色釉面的瓷片,所以同时业界也达成了一致,基本认为红定就是酱釉烧得偏红的定瓷器,属于不可控的窑变,所以史传不得见。 ![]() 定窑红釉刻花瓷残片(定窑遗址附近采集,私人收藏) ![]() 定窑酱釉残片(定窑遗址出土) ![]() 定窑酱釉瓶(镇江博物馆藏) 一、北宋王拱辰赠张贵妃定州红瓷 定州红瓷在浩瀚的历史资料中有迹可寻、引用最多的文献有两个。一则出自宋邵伯温《闻见录》记载:“仁宗一日幸张贵妃阁,见定州红磁器。帝问曰:'安得此物?’妃以王拱辰所献为对,帝怒曰:'尝戒汝不得通臣僚馈遗,不听何也?’因以所持柱斧碎之。妃愧谢。”张贵妃1048年封妃,1054年暴病身亡,所以这则故事发生的年代在1048—1054年之间。宋仁宗之所以恼怒,一是后宫不得干政,与大臣交谊更是大忌;二是红定名贵,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张贵妃收了王拱辰的重礼,自然会帮着在皇上面前美言。最受仁宗宠爱的张贵妃因为收授了臣僚王拱辰馈赠的一件定州红瓷器而备受仁宗斥责,成为宋仁宗执政时期的一段佳话。一直以来,这段记载也是古陶瓷研究者认为定窑有红瓷器(红定)的重要佐证之一。 ![]() 定窑酱釉瓶(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 定窑酱釉瓶(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 二、北宋苏东坡煎茶诗写定州红瓷 另一个出处是苏轼《试院煎茶》诗:“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银瓶泻汤夸第二,未识古人煎水意。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又不见今时潞公煎茶学西蜀,定州花瓷琢红玉。我今贫病常苦饥,分无玉碗捧蛾眉。且学公家作茗饮,砖炉石铫行相随。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此诗作于熙宁五年(1072年),当时苏东坡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自求外放在杭州任通判。这是苏东坡当年8月举行科举考试任监试时作的煎茶诗:虽然没有唐代李生(李生即李约,唐代煎茶能手)煎茶时的新泉,也没有潞公(潞公即北宋名臣、潞国公文彦博,效仿西蜀的陆羽式煎茶。)煎茶时可与红玉媲美的定州红瓷茶器,但我也还是在怡然自得地享受煎茶的乐趣。如此看来,苏东坡是没有用过定州红瓷的,他只是见过或者听说过文彦博用定州红瓷喝茶。 ![]() 定窑酱釉托盏(辽宁省博物馆藏) ![]() 定窑酱釉斗笠盏(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藏) 王拱辰和文彦博都是北宋的名臣贤相,文彦博也曾在张贵妃圣眷正浓时馈以西蜀灯笼锦而遭同僚弹颏,同时记录在邵伯温的《闻见录》中。王拱辰和文彦博性情相投,两人关系一直非同一般,77岁的文彦博举办耆英会,远在外地任职的71岁的王拱辰还赶来参加。王拱辰逝世后的碑文就是79岁的文彦博写的,可见是生死相交的挚友。同张贵妃的定州红瓷一样,大概率苏东坡诗中文彦博的定州红瓷也是王拱辰的大手笔。 ![]() 定窑酱釉水注(瑞士玫茵堂藏) ![]() 定窑酱釉斗笠盏(日本出光美术馆藏) 三、元代董士良砸碎曲阳红色窑变瓷 除了以上两则,还有一则关于定窑红瓷的记载是不大被提起的。元代苏天爵《滋溪文稿》之《元故朝列大夫开州尹董公神道碑铭并序》中有董士良任曲阳尹时的一则轶事:“(曲阳)邑陶缥瓷,岁贡有常,是年,色幻为赤,奇异可玩。公曰:'礼,奇器不入宫,今若输之,是求媚也。朝廷若复欲之,民何由致?’悉毁而瘗之,人服其识。”是说曲阳产白瓷器,每年都贡奉皇宫。有一年,烧出了一件窑变成红色的瓷器,十分神奇。董士良说,为皇上献礼,不能用太奇特罕见的,拿这样的东西献给皇上是在向其献媚。如果朝廷再向我们征集,我们没法满足,必将犯下欺君之罪,大难临头。所以他就命人将红瓷全部废毁、掩埋。人们都很佩服董士良的智慧和胆识。 ![]() 元 定窑酱釉碗(定州市博物馆藏) 董士良是元代真定路藁城人,于成宗大德初授曲阳县尹。元代定窑仍有生产,且“岁贡有常”(每年都有贡御),虽然曲阳生产的红瓷神奇难得,但也只能忍痛废毁。如此看来,红釉定瓷历史上是有生产的,只不过极少,连皇宫都难得一见。或是如文献所载,偶有一出就被人为毁掉,自是更加难以流传。王拱辰因为位高权重,却冒“礼,奇器不入宫”天下之大不韪而送给张贵妃,张贵妃受宠于仁宗,王拱辰有意献媚,求政治庇护,这个事件是以宋仁宗作为仁德之君记入史册的,我们不知道到底对王拱辰造成了什么后果。当然,也有身份尊贵者又许陶工对那些定州红瓷施以金彩(称为“金花定碗”),成为另一种更为高端珍罕的定器,有多件这样的定器曾出土于八百年前的邻邦高丽,可见受欢迎程度。 ![]() 定窑酱釉金彩牡丹蝶纹碗(朝鲜出土,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 定窑酱釉金彩牡丹纹碗(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四、三人与定窑产地曲阳的渊源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文献中提到定州红瓷的三位历史名人——王拱辰、苏东坡、董士良,三人都先后和曲阳有了特别的缘分。元代董士良是在任职期间,而宋代王拱辰和苏东坡两人之后都到定州任知州。1065年之前,王拱辰在定州任知州,而生产定窑正兴盛的曲阳就在定州辖下。苏东坡1093年到定州任知州,虽然没有他到定窑选品的相关记载流传,但可以肯定,二十年前在文彦博茶会上见到红定或是听说过文彦博用红定喝茶还羡慕地撰诗以记,其必定会在定窑的故乡寻找那一抹高贵而又难得的定窑红。 ![]() 定窑酱釉梅瓶(大英博物馆藏) ![]() 定窑酱釉瓶(大英博物馆藏) 南宋周煇《清波杂志》中提到,大观年间(1107—1110年),景德镇窑户烧出窑变红瓷器,认为“物反常为妖”,就打碎了。有八十多岁、见多识广的防御使看了,说“比之定州红瓷器色尤鲜明”,北宋大观年间距王拱辰、苏东坡的时代又远了几十年,知道“定州红瓷”还得是见多识广、有威望的老人,由此可知,“定州红瓷”之说传播范围并不广,知道的人不多,亲眼见过的人应该会更少。 ![]() 定窑酱釉瓜棱形罐(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藏) ![]() 定窑红釉瓶(河北省文物保护中心藏) 五、定州红瓷的成因及定名 关于定州红瓷,争议很大,在于能不能单列为一个品种——红定,这要从定州红瓷的成因说起。当代定窑研究专家陈文增先生经实验分析:定窑红瓷是定窑黑釉的窑变色,“在通常情况下,烧成温度在1280℃左右时,黑釉如点漆,沉着稳重,光泽厚实,细察釉面呈橘皮状;温度至1290℃左右。釉面原来黑色趋向紫色,俗称酱釉;温度至1300℃左右,开始由紫色变红褐色或红色。” ![]() 定窑黑釉瓷色泽变化 ![]() 定窑红釉花口碗(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窑变色是南北诸窑场所常见的,定窑烧成为氧化焰,从黑定到紫定、红定虽说是三个色阶,但真正色泽变化是十分丰富,难以尽数的,况且这几个色段分辨有时比较模糊,没有明显的界限。有专家认为,文献中记载的“定州红瓷”应列入“紫定”范畴,指一些酱色釉的窑变,色泽偏红。若是如此,恐也就没有后面的几则惊心动魄的定州红瓷的故事了。最早“红定”一词为民国赵汝珍《古玩指南全编》提出,“除白定之外,尚有紫定、黑定、红定等器”,说明在古玩界,红定还是有一席之地的。或者,我们真的应该感谢这三位曾经是曲阳地方官的先贤,不管能不能称为“红定”,还是称为紫定、酱釉瓷,都不影响定窑红瓷成为谜一样的存在,被人津津乐道一百多年,甚至还有以后更长的岁月。 ![]() 定窑酱釉梅瓶(金坛博物馆藏) 参考书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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