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札是吴国著名的贤者,他是吴王寿梦的小儿子,伯仲叔季,老四,上面还有三个哥哥。晋楚争霸,晋国为了制衡楚国,驱虎吞狼,开始扶植吴国,此时吴国国君叫寿梦,就是季札的父亲,他从晋国那里得到了军事和外资援助,国力开始迅速发展,后来他学楚国,也自称王,吴王这个称呼自此而始。
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诸樊、余祭、余昧、季札,兄弟四人,季札最贤德,他就想立少子札为继承人,季札坚辞不受,于是寿梦死前就定了“兄终弟及”的规矩,大哥诸樊即位后战死(诸樊在位十三年),传位给二哥余祭,这几十年吴梦战事频繁,为了得到中原诸国的支持,吴王余祭派弟弟季札聘问中原各国,这第一站就到了鲁国。 ▲ 季札家族关系图 1
吴公子札来聘……聘,访问。吴国公子季札来我国访问。这里有一段删减,说季札很欣赏鲁国执政叔孙豹,并给了他一些逆耳忠言,叔孙豹也是著名的政治家,“立德、立功、立言”所谓“三不朽”就是他提出来的。
请观于周乐。季札请求观赏周乐。因为周公旦的关系,周王室允许鲁国使用天子礼乐,现在周王室衰微,就有了“周礼尽在鲁”的说法,礼乐是周文化的核心,是华夷之别的重要标准,作为“蛮夷”的季札,非常仰慕这一先进文化,所以请求鲁国允许他欣赏周乐。这里有一个小插曲,季札出发后不久,他二哥余祭就被刺身亡,正常国君丧期不得举乐,但那时消息传播不便捷,季札还不知道国内发生的事情,所以这一点季札不算失礼。周乐包括曲、歌、舞。曲、舞都失传了,歌词流传下来不少,就是《诗经》。当然,孔子此时尚年幼,所以这时流传的诗歌应该比《诗经》更加丰富吧。
使工为之歌《周南》《召(shào)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让乐工为他办了一场演奏会,先唱《周南》《召南》,本文可以认为是季札做的乐评,其中大多是诗经中的篇目,《周南》《召南》分别是周王室两个大功臣周公旦、召公奭封邑流传的民谣,其中除了《关雎》《桃夭》这些歌咏爱情的诗歌,还有《鳞之趾》《甘棠》这种歌颂贵族德行的诗作,国风这两部分多颂扬、少讽刺,所以季札评价说:美妙啊!这表达的是周王开始奠定国家的基础而尚未完成,此时人民辛勤而没有怨言。
为之歌《邶(bèi)》《鄘(yōng)》《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然后为他歌唱《邶(bèi)》《鄘(yōng)》《卫》的歌曲,邶是武庚的封地,鄘是管叔的封地,卫是康叔的封地,这三个地区比较集中民风相似。 ![]() 而且三监之乱后,就只剩下卫国了,所以这里把他们的音乐放在一起,其中情歌占了很大部分,但也有像《式微》《相鼠》《载驰》这种诉说家国愁怨的,又有《定之方中》这种颂德之歌,所以季札评论说:美妙啊!深沉啊!忧愁但不困顿。我听说卫康叔、卫武公的德行就是如此的,这就恐怕就是卫风吧。卫康叔,卫国的始封之君,任务之一就是监督商朝遗民,后来他参与了三监之乱的平定。卫武公逢幽王褒姒之乱,犬戎侵周,他出兵勤王,协助平王东迁。他们都面临国家忧患,但又力挽狂澜,所以说他们“忧而不困”。
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他歌唱《王风》这是东周核心地带洛阳附近的民歌了,西周的歌曲大都在雅、颂之中,周王室东迁失尊,与诸侯同,所以称“风”。季札听了《王风》中的歌曲说:美啊!怀忧思而不恐惧,是周王室东迁的音乐吧。《王风》中第一首就是《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他歌唱《郑风》。季札说:美啊!但歌唱的内容已过于琐碎,人民无法忍受,他恐怕要先灭亡吧。这一句中“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有几种不同的说法,其中一种说歌中内容琐碎,引申为郑国法令细苛,人民不能忍受;还有一种说《郑风》中多为琐碎的男女私情,民风日颓,不堪挽回。现在《郑风》二十一篇都是“我爱你、你爱我”或者“我爱你,你不爱我”,虽然后来的学者解读出了各种讽刺、忧思,但看诗歌本身,还都是儿女之思。郑国人天天想的都是“逾墙折桑”“有女如云”,没有一点的进取之心和家国之忧,国家败亡也就可以看见了。
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yāng)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为他歌唱《齐风》,《齐风》第一篇就是催人早起干活的“鸡既鸣矣,朝既盈矣”,《齐风》内容非常丰富,有歌颂劳动的,有表达思念的,也有讽刺贵族的,所以季札评价说:美啊!浩荡啊!大国之风啊。东海诸国的表率,是姜太公的国家吧?这个国家不可限量。
【译】吴国公子季札前来鲁国访问,请求观赏周朝的音乐舞蹈。鲁君让乐工为他演唱《周南》《召南》,他说:“美好啊!教化开始奠定基础了,虽然还不算完善,然而百姓已经勤劳而不怨恨了。”乐工为他演唱《邶风》《鄘风》和《卫风》,他说:“美好啊!深厚啊!虽然有忧思,却不至于困窘。我听说卫国的康叔、武公的德行就像这样,这恐怕就是《卫风》吧!”乐工为他演唱《王风》,他说:“美好啊!虽有忧思却没有恐惧的情绪,这恐怕是周室东迁之后的音乐吧!”乐工为他演唱《郑风》,他说:“美好啊!但它烦琐得太过分了,百姓已经不堪忍受了。这恐怕是要最先亡国的吧?”乐工为他演唱《齐风》,他说:“美好啊!宏大而深远,这是大国的音乐啊!可以成为东海诸国表率的,恐怕就是太公的国家吧?国运真是不可限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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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之歌《豳(bīn)》,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他歌唱《豳(bīn)风》,豳虽然现在在秦国境内,但它曾经是周的旧都之一,是周王室重要的发源地,诗经中豳风七首,最熟悉的一句可能就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了,但除了《七月》之外,比如《破斧》《东山》都和周公东征有关系,所以季札评价:美啊!浩荡啊!欢乐而不过度,这是周公东征时的音乐吧!
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他歌唱《秦风》,说:这就是所谓的夏声吧,夏声是王畿之声,秦国的封邑是原西周失去的土地,这个地方的歌曲也可以说是周王朝旧地的音乐,所以季札说:能发夏声就极其宏大,洪大到了极点,这大概是周王朝旧地的音乐吧。秦腔的起源好像就是夏声秦风,确实是豪放宏大的,用秦腔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肯定是极其合适的。但拿来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就不太好想象了。
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fēng)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他歌唱《魏风》,季札说:美啊!婉转啊!广大又婉转,急促又容易歌唱,如果以德行来辅佐,那就是贤明的君主啊!《魏风》中《园有桃》是忧国忧民的抒怀诗,《伐檀》和《硕鼠》则都是对贵族中腐败分子的指责。大概是唱的这些吧。
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他歌唱《唐风》,晋国的国号最早就是唐,《唐风》就是晋地的音乐,现在诗经中有十二篇,内容也很丰富,季札说:思虑深远啊!作者中大概有陶唐氏的遗民吧!陶唐氏是指尧,他最早定都在陶,后来迁到唐,所以称陶唐氏。如果不是陶唐氏遗民的话,为何忧虑如此长远呢?不是具有盛德之人的后代,谁能这样呢?
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为他歌唱《陈风》,《陈风》和《郑风》类似,情歌居多,可能比《郑风》还火辣直白。所以季札评价:这个地区的人民没有君主,不能长久啊。陈国两次亡国,最终被楚国所灭。
自《郐(kuài)》以下无讥焉!讥,评论。从《郐风》之后,季札不再评论。十五国风也只剩下《郐风》和《曹风》,为什么不评论呢?大概是两个国家都已经灭亡了,而非诗歌不美。特别说明一点,古代资讯不发达,《风》就是民歌,有明显的地域之风,你不到那里,听到的可能性很小。后面的《雅》和《颂》作为贵族音乐也有明确的等级限制,吴国国君作为子爵,在国内能够演奏的曲目可能也有限,所以季札在到鲁国的这次音乐会之前,是很难听到这么多音乐的,他能够仅仅从音乐中解读出歌曲地域、创作背景和核心思想,更能够和政治挂钩,评判一个国家的兴衰,甚至能够从中预言一个国家的走向,可见季札有着非常深厚的艺术造诣和政治修养,现在民歌听完了,音乐会进入第二个阶段贵族音乐——《雅》和《颂》。
【译】乐工为他演唱《豳风》,他说:“美好啊!博大坦荡!欢乐却不放纵,这恐怕是周公东征时的音乐吧!”乐工为他演唱《秦风》,他说:“这就叫做'夏声’。产生夏声就说明气势宏大,宏大到极点,大概是周朝故地的乐曲吧!”乐工为他演唱《魏风》,他说:“美好啊,轻远悠扬!粗犷而又婉转,急促而流畅,用仁德来加以辅助,就可以成为贤明的君主了。”乐工为他演唱《唐风》,他说:“思虑深远啊!恐怕有陶唐氏的遗民吧?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忧思如此深远呢?如果不是有美德者的后代,谁能像这样呢?”乐工为他演唱《陈风》,他说:“国家没有贤明的君主,还能长久吗?”再歌唱《郐风》以下的乐曲,季札就不作评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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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他歌唱《小雅》,《小雅》和国风题材类似,内容都极其丰富,其中有很多宴飨诗,也有战争诗和怨刺诗,主要创作于西周晚期,国力开始衰微的时候。季札听过之后说:美啊!有思虑但没有贰心,有怨恨但不直言,大概是周王室德行衰微之后创作的歌曲吧。但还是有先王的遗民啊。从这些诗歌中可以听出作者虽然对周王室有怨言,但还是拥护王室的,所以才这样说吧。
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为他歌唱《大雅》,《大雅》创作于周早期,国家兴盛之时,主要以歌颂王室功绩,感怀先王德行为主,也有中晚期对几任昏君的批判和警醒。季札评价说:广大啊,和谐美好!音调曲折但又刚直有力,这是文王的德行吧。
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颂》,顾名思义都是颂歌,国家祭祀、祝祷或重大典礼时演奏的礼乐,听到这里季札听嗨了。季札说:美到极点了啊!直接但不显倨傲,委婉而不显卑微;切近而不显逼迫,悠远而不显游离;曲调变化但不过度,回环往复但不使人生厌;哀伤而不忧愁,快乐却不放纵;取用而不匮乏,宽广却不显露。施予而不损耗,汲取却不贪婪;安静却不停滞,行进却不流离;五声相和,八风平稳。节奏有度,秩序井然。盛大的德行正和这音乐相同啊。
到这里音乐会的歌曲环节结束,之后是舞乐阶段。
【译】乐工为季札歌唱《小雅》,他说:“美好啊!有忧思但却没有二心,有怨恨但却不说出来,这大概是周朝的德政教化开始衰败时的音乐吧?那时还是有先王的遗民在啊!”乐工为他歌唱《大雅》,他说:“宽广啊!和美啊!抑扬曲折而本体刚劲,恐怕是文王的德行吧!”
乐工为他演唱《颂》,季札说:“达到顶点了!正直而不傲慢,屈从而不卑下,亲近而不因此产生威胁,疏远而不因此背离,变化而不过分,反复而不令人厌倦,悲伤而不愁苦,欢乐而不放纵堕落,用取而不会匮乏,宽广而不张扬,施予而不耗损,求取而不贪婪,安守而不停滞,行进而不泛滥。五声和谐,八音协调,节拍合于章法,演奏先后有序。这都是拥有大德行的人共有的品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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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舞《象箾(shuò)》《南籥(yuè)》者,曰:“美哉,犹有憾。”《象箾(shuò)》《南籥(yuè)》两种舞蹈的名称,据说一种是歌颂武功,一种是歌颂文治的。观看这两种舞蹈之后,季札说:美啊!但尚有缺憾。
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大武》是歌颂周武王的乐舞,有学者考证说这应该是一组舞蹈,和《周颂》中的几首诗配套的,但乐舞已经失传了,也不好论证。季札观看《大武》之后说:美啊!周王朝的兴盛,就是这样的吧?
见舞《韶濩(hù)》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韶濩(hù)》是歌颂商汤的乐舞,诗经中也有《商颂》流传,他们之间可能也有关系,季札说:以圣人之弘大,尚且有缺点。圣人不容易啊,从乐舞的缺陷看出了圣人的惭德。缺陷在哪里呢?没有说明,看过一篇赏析,里面说惭德是指圣人“以征伐取得天下”。
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这是歌颂夏禹的乐舞了。季札说:美啊!辛勤却不以德自居,除了大禹,谁能做到呢?不德,是不以德自居,不是不道德。
见舞《韶箾(xiāo)》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dào)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这是虞舜时的舞蹈,越来越古老了,季札说:德行的极点啊!弘大啊!就像天空无所不包,像大地无所不载!德行盛大至极,不能再有所增加了。到此结束吧,如果还有其他音乐,我不敢再请求观赏了!
【译】季札看到跳《象箾》和《南籥》两种乐舞后,说:“美好啊!但美中不足。”看到跳《大武》时说:“美好啊!周朝兴盛的时候,恐怕就是这样子吧!”看到跳《韶濩》时说:“圣人如此伟大,仍然有不足之处而自觉惭愧,做圣人不容易啊!”看到跳《大夏》时说:“美好啊!勤于民事而不以功德自居,除了禹,谁还能做到呢?”看到跳《韶箾》时说:“功德达到顶点了!伟大啊,就像苍天无所不覆盖一样,像大地无所不承载一样!再盛大的德行,恐怕也不能比这再有所增加了。观赏就到这里吧!如果还有其他乐舞,我也不敢再请求观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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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札观乐,已经完全超越了音乐的范畴,所谓“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季札以心观乐,以音声明德,可谓胸怀万象。作为偏居一隅的吴国人来说是非常难得的,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吴国正在努力从强大深厚的中原文明中汲取营养。吴国的崛起指日可待。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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