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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作家||【你好,我的村庄】■翟国光

 齐鲁文学 2025-04-19 发布于山东

作者简介

翟国光,笔名吾言,山东省平阴县人,毕业于山东大学。现任济南市深泉外国语学校高中语文老师,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语言有声数据库平阴方言发声人。专注于本地历史故事整理和文学创作,作品先后在省、市、县级报刊发表,多次获奖。合编地方史志文集《湖溪沉月》。

 你好,我的村庄(十六)【原创】 

——看电影

大年初三走进IMAX影厅时,《哪吒2》的片头龙纹正在穹顶流转。前排孩童举着发光法器兴奋低呼,后排情侣在手机屏幕幽光里交换观感。当混天绫搅动四海的特效裹挟着杜比音效扑面而来,我却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道泛着雪花噪点的银幕,想起那些躺在草垛上看完《少林寺》的夏夜——那时的光影在记忆里蜿蜒成河,漫过时光的堤岸,浸润着整个童年。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电影是流动的盛宴。每当村委打喇叭响起,整个村庄都会提前进入节庆模式。母亲们早早炝好葱花擀好面,面条整齐的排列在盖帘上;父亲们把锄头靠在晒谷场边的麦秸垛,蹲在田埂上卷烟叶时,眼睛总往村头张望。暮色初临时,放映员骑着二八自行车款款而来,车后座铁皮箱里装着我们的星河宇宙。箱角脱漆处露出暗红的铁锈,像结痂的伤口,里面却珍藏着能令全乡沸腾的魔法。

七岁的我总爱蹲在幕布架下,看胶卷在放映机齿轮间游走。放映员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胶片,如同老中医把着病人的脉络,在光与影的经络间精准施针。光柱中漂浮的尘埃像被惊起的萤火虫群,带着划痕的影像便从这团金色云雾里生长出来。胶卷转动的沙沙声里,放映机散热孔飘出淡淡的机油味,混合着放映员军用水壶里的高粱酒香,在夏夜里酿成独特的记忆窖藏。

学校临时改造成的影院总带着粉笔灰的味道。褪色的黑板挂着泛黄幕布,木窗框将影像切割成九宫格,每个格子里都在上演不同的悲欢。铁质课桌椅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乐章,仿佛在为电影配乐添加重金属和弦。当《地雷战》里的民兵点燃引线,几十个孩子会同时屏住呼吸,布鞋底在课桌下紧张地摩挲。教导主任举着教鞭维持秩序的身影,被放大成幕布上摇晃的皮影戏,倒比正片里的反派更令人生畏。散场时总能在台阶缝里捡到被汗水浸软的瓜子,那是我们偷偷带进来的违禁品,在裤兜里捂成了带着体温的琥珀。

真正的狂欢属于晒谷场上的星空电影院。三伏天的傍晚,晒干的麦秸堆成金字塔形的观影席,细碎的草茎在晚风里跳着光的探戈。放映员会提前两小时支起幕布架,看晚霞在帆布上洇染出天然滤镜。当《精武门》里李连杰腾空踢碎"东亚病夫"牌匾时,满场的喝彩声惊飞了栖在电线上的麻雀,惊醒了沉睡的露珠。我常躺在麦垛凹槽里,后脑勺垫着晒暖的鹅卵石,看武打片的慢动作与银河的流淌形成奇妙的和弦。银幕上的侠客在竹林间辗转腾挪,北斗七星的斗柄正悄然转向西天,而隔壁村的光棍汉张老三,总在此时偷偷蹭着幕布边缘溜进来。

那些年胶片时常闹脾气。暴雨突至时,银幕上的英雄会突然变成扭曲的幻影;大风起时,幕布鼓胀如满帆的船,人物的五官便跟着风势东倒西歪。最难忘是放《少林寺》那夜,胶卷在映到觉远和尚练功时突然断裂,整个晒谷场顿时陷入黑暗。全村人却不恼,有人点亮马灯,有人擦亮火柴,七百多簇微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竟比银河更璀璨。放映员蹲在柴油发电机旁抢修时,人群自发唱起了《少林少林》,粗粝的歌声震得杨树叶子簌簌作响。当画面重新亮起时,觉远和尚的拳脚正击碎月光,那一拳似乎也击穿了现实与幻梦的结界。

随着九十年代春风拂过麦田,放映员的铁皮箱里渐渐多了港台武侠片的拷贝。《新龙门客栈》里金镶玉的飞刀划破幕布时,晒谷场上的后生仔开始穿起喇叭裤;《英雄本色》里小马哥的钞票枪扫射夜空时,村东头王木匠的儿子已经收拾好南下深圳的包裹。放映员的自行车后座不再只是铁皮箱,开始载着镇上电器铺的二手电视机——那黑匣子里能天天放电影,却再难见到全村人共饮一碗月光的情景。

今春返乡,特意绕到废弃的晒谷场。水泥缝里钻出的狗尾巴草仍在风中摇摆,像当年银幕上武侠片的替身演员,重复着无人喝彩的招式。县城开了家数字影院,激光投影仪取代了胶片放映机,再没有人会为断片集体清唱。VR眼镜能带人潜入深海龙宫,手机投屏可随时召唤天兵天将,可再精密的算法也复刻不出全村倒数的默契——那些同频共振的心跳,那些共享呼吸的瞬间,那些在星空下编织的集体记忆,早已随放映员的最后一卷胶片封存在时光的片库里。

当《哪吒2》里的混天绫搅动IMAX巨幕时,我忽然看懂了这个魔童宿命般的轮回。那些躺在麦垛上看完九遍《少林寺》的孩童,何尝不是在用整个童年练习如何接住此刻的光影魔术?每个时代的露天电影院都是时光的茧房,包裹着特定世代的集体震颤。八十年代的我们在草席上仰望英雄,今天的孩童在真皮座椅里触摸神话,看似云泥之别的观影体验,实则共享着同一种被光影击中的悸动。

散场时邻座男孩正缠着父亲要看4D版,就像当年我拽着放映员问放映机原理。影院走廊的玻璃幕墙外,城市霓虹正在重写新的银河。流动放映队消逝在历史褶皱里,但那些被光影点亮的眼睛永远在寻找新的银幕。或许每个时代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搭建露天电影院——在晒谷场的星空下,在手机方寸屏幕间,在虚拟现实的云端——只要还有人愿意为故事仰起头,放映员的铁皮箱就永远在路上,载着人类最原始的共情与渴望,驶向下一个需要被照亮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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