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寻“野”记 陈子煜 周末与友人登平陵,见残碑断碣间冒出新绿,拨开经年的酸枣刺,竟觅得野小蒜数丛。鳞茎沾着前朝的雨水,细叶如篆,在风里写着无人识得的碑文。忽然懂得《诗经》里"采采卷耳"的深意——那些俯身大地的人,采撷的何尝不是时间的切片。此刻手中的野菜,是草木写给大地的家书,是药典里游走的偏旁部首,更是漫漫长夜里,人与土地相互辨认的密码。手指刚触到茎叶,辛辣的芬芳便顺着指甲缝钻进来。我忽然想起武家坡前那个穿着破袄挖荠菜的女子,千年寒窑里的王宝钏,是否也曾这般攥着黄土,在枯黄与嫩绿的交界处辨认可食的植株?草木灰里长出的传说,终究要落回泥土里去。 不由得我想起秦岭深处的故乡,每个春天都涌动着暗绿的潮汐。鱼腥草的嫩芽最先顶破腐殖土,细长的茎杆在溪畔蜷曲如问号,采回来需用少许干椒蒜粒凉拌,便能褪去那层桀骜的腥气。香椿则是位矜持的大家闺秀,非得等到谷雨前三天,紫红的叶芽才肯羞答答舒展。而此刻攥在掌心的野小蒜,在中药里称作"薤白",和灰灰菜、马齿苋都是最泼辣的野孩子,田埂边、瓦砾堆、坟茔旁,哪里都能看见它们青白的脚踝。 旧时乡亲们采野菜多在清明前后的晨雾里,女人们蹲在湿润的坡地上,指甲缝里嵌满青黑的泥。儿时早起赶集的农人,自行车铃声醒山坳里的清晨,竹筐里码着新摘的槐花。这种野菜要掐最嫩的花骨朵儿,和面粉拌匀后摊在笼屉中,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白雾里,能看见光绪年间逃荒人的脸。蔸苔是佛坪人对野生蕨菜的称呼,晒干后收在陶瓮里,等到年关煮肉汤,绛红的茎叶在沸水中舒展,竟比鲜食时更添三分柔韧。灰灰菜焯水后拌上蒜泥,能镇住春燥;马齿苋晒成干菜,等到六月伏天煮一锅酸汤;最金贵的是蒲公英,淡黄的花朵要趁着露水未晞时采撷,晒干后装进蓝印花布包,咳嗽时抓一把煮水,比枇杷膏还灵验。 那年我在图书馆翻到泛黄的《救荒本草》,朱橚用木刻版画定格了四百年前的春天。荠菜画成莲座状,马兰头绘作剑叶形,那些工笔线条里游动着明成祖胞弟的慈悲。忽然懂得野菜本是大地写给饥馑年代的情书,车前草止血,夏枯草明目,野菊花清心,每片叶子都暗藏救赎的密码。就像《诗经》里"采采芣苢"的吟唱,原来从商周时期,我们的掌纹里就沁着野菜的汁液。 如今这些承载着生命记忆的野蔬,却在玻璃幕墙森林里蜕变成新贵。某次赴宴,侍者端上一盅青瓷炖盅,掀盖竟是清水煮的苦麻菜,标价牌上的数字让我想起老家整亩的油菜花。酒店经理殷勤介绍:"这是今晨空运的有机野菜。"我望着叶片上刻意保留的虫洞,忽然怀念起旧时瓦罐底的那层野菜糊——那是真正的有机,有机到能尝出云朵的重量。 手中的野小蒜已攒够一把,遂坐在陵阙残碑上择理。暗紫色的鳞茎沾着西汉的泥土,细长的叶片还带着秦时的风痕。这座葬着汉昭帝的平陵,千年前想必也春草离离。那些采薇的宫人、拾穗的百姓,是否也曾在同样的春风里,用同样的手势掐断过野蒜的茎叶?历史的褶皱里,原来藏着无数个相似的春天。 暮色中携着野菜馍返回城市,将野蒜切碎拌了豆腐,乳白的琼脂间浮着翠玉。齿间忽然泛起奇异的幻觉:玉兰花瓣落在朱橚的砚台边,昭陵六骏的蹄印里长出马齿苋,王宝钏的荆钗插在灰灰菜丛中。所有的时光都在此刻的咀嚼中苏醒——我们吞咽的何止是草木,分明是大地用年轮酿造的乡愁,是祖先藏在叶片间的生存智慧,是一个民族在饥馑与丰饶间反复淬炼的,永恒的春天。 ![]() ![]() ![]() ![]() ![]() 陈子煜,医生。 陕西佛坪人,现居咸阳。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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